第91章 狠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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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恪太妃往宣室殿去的時候, 本是一腔怒意的,可是出了自己的宮門口, 一路瞧著秦宮中那些空蕩蕩的宮殿, 不覺又生了幾分膽怯。

    先帝在時,她與七王便是接近透明是人物, 反倒是沈張二位太妃, 借著美貌的優勢,頗得先帝寵愛。

    那時候,那些由上而下俯視她的高位嬪妃, 隻怕無論如何也想不到, 留到最後的居然是沈張二人,與隱形人一樣的她。

    要不是因為自己家中無人, 兒子又是這個光景,沈張二位太妃生的是女兒,隻怕她們三人也會步上那些高位嬪妃的後塵, 一道送了上路。

    可命運之事, 又有誰能夠說得準呢。

    說到底, 先帝僅存的三位太妃之所以得以存留, 並不是因為她們的手段有多厲害, 而是因為她們不曾摻和在當年的奪嫡之中去。

    寒風料峭, 毫不留情的刮過恪太妃的麵容, 叫她禁不住打戰的同時,一直熱氣騰騰的頭腦,也猛地清醒了幾分。

    皇帝那樣寵愛皇後, 不僅僅給予她同居一殿的殊榮,更是連選秀的意思都沒了,這份兒榮寵,委實獨一無二的,不敢說是後無來者,至少也是前無古人。

    元貞貴妃那般盛寵,英宗宮裏頭的鶯鶯燕燕不也從沒有散過嗎?

    前些日子,元城長公主帶了自家小姑入宮,豁出臉皮去謀取一條出路,這還是獻美人兒呢,結果卻被皇帝與皇後一道掀了臉皮,至今都抬不起頭做人,更不必說連帶著被牽連的靖安侯府了。

    再者,沈太妃與張太妃對此事也未必滿意,卻一味地縮頭烏龜一樣守在自己宮裏頭,焉知不是等著自己做出頭鳥,探探風向?

    這樣一想,恪太妃心中便打起了退堂鼓。

    本是想著轉身回去的,但轉念一想。

    ——自己出門時興師動眾,沈太妃與張太妃都是知道的,這般灰溜溜的回去,豈不是平白遭受那二人恥笑?

    倒不如先往宣室殿去,隨意說上幾句在回去,也顯得自己不是那般氣虛。

    恪太妃打定主意,便定了心神,帶著人往宣室殿去了,侍立在側的內侍前去通稟時,她尚且在思慮究竟應該說些什麽為好,卻不想待到那內侍出來,竟告知她帝後此刻無暇見她,請她在外稍待。

    這短短一句話,恪太妃心頭的火便騰地一下起來了。

    笑話,人都到了宣室殿外,哪裏有晾在外頭不許見的道理?

    皇後如此行事,委實太過驕橫!

    寒風依舊料峭,恪太妃卻並不再覺得冷,咬緊了一口銀牙,她隻覺心頭有一把火在燒,風愈吹,便燒的愈發厲害,直到最後,終於一發不可收拾。

    青漓倒不知她生出了這麽多的怨憤,便是知道,也不會去在意。

    兩下裏本就沒多少親熱,還指望著她將恪太妃供起來不成。

    施施然回了內殿坐下,她這才向左右道:“外頭冷,請太妃進來。”

    恪太妃進入內殿的時候,整個人都要往外冒火星子,好歹還畏懼著皇帝,按部就班的行了禮,方才不滿道:“皇後娘娘好大架勢,好大威風,我雖隻是先帝太妃,卻也是長輩,竟叫在冷風中空等這般久!”

    “是呀,你自己也說了,隻不過是先帝太妃罷了,有什麽臉麵在本宮麵前大呼小叫?”

    青漓並不將她的聲色俱厲放在眼裏,隻淡淡的挑起眼簾道:“這是未央宮宣室殿,是陛下召見臣子的地方,不是你們家炕頭,說來便可以來。

    陛下忙碌起來的時候,要等在外麵的,也並不僅僅是太妃一個,便是太傅太師六部尚書,一樣都是要等的。

    太妃不過是等了兩刻鍾,便覺有些熬不住了,那些生生在外頭熬一下午的,也不見抱怨什麽,太妃覺得自己格外貴重,竟耐不得一刻嗎?”

    恪太妃被年輕的皇後輕描淡寫幾句話堵了回去,未免心中一滯,再見著一側皇帝默不作聲,隻含笑瞧著皇後的樣子,便覺有些心慌,語氣不覺輕了下來。

    “我也是一時氣急,說話方才重了些,娘娘勿要介意,”恪太妃臉上帶上了幾分笑,說出的話卻依舊有些不對味兒:“厚著臉皮說一句,我畢竟也是長輩,娘娘便是有事,又怎麽會叫我在外頭空等?”

    “太妃這話說的,本宮便不愛聽了,”青漓並不買她賬,隻斜她一眼,緩緩笑道:“天地君親師,這是曆來的循位,你誠然是長輩,這自是不錯,可說到底,在君臣名份上,卻還是差了一等,需得讓位的。”

    “話又說回來,便是在‘親’這一道上,你也一樣站不住腳——陛下是天子,本宮是皇後,除去先帝與先太後,任誰也沒資格堂而皇之直入宣室殿,便是叫太妃在外頭候著,又何錯之有?”

    青漓笑的溫柔,眯起的眼睛卻帶著涼涼的光:“太妃覺得,自己是可以比擬先太後,還是可以比擬先帝?”

    皇後這話說的輕巧,話裏頭意思卻令人心驚,便是恪太妃,也少不得正色推拒,連連請罪。

    ——若是她當真敢有這意思表露出來,賜死她十八回都嫌少。

    “並不是我想搬弄是非,而是有幾句話,為了陛下聲名,不得不說。”

    知曉皇後不好欺負,恪太妃便將話頭放到了今日的來意上,眼圈兒一紅,假意垂淚道:“後宮的份例,皆是自開國之初定下,一直延續至今的,成宗朝太妃多,卻也是如此,英宗朝太妃也不少,也是這個舊例。

    眼下到了陛下這裏,總共也不過三位太妃,皇後卻無端苛待起來,若是叫人傳出去,豈不是壞了陛下的名聲?”

    “太妃,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青漓靠在墊了金絲軟枕的椅背上,邊嗑瓜子兒,邊懶洋洋的道:“你還是先收了眼淚吧,這一套把戲,還是方才秦氏玩兒剩下的,隻不過,人家演的那叫一個繪聲繪色,兩下對比起來,使得太妃此刻遜色不少,即使是手頭上有瓜子兒,本宮也沒興致看。”

    恪太妃被皇後不鹹不淡的噎住了,登時麵露尷尬之色,訕訕的擦了淚,想著她話裏頭透露出來的意味,便出聲詢問道:“秦尚宮也來過嗎?可是為此事來的?

    娘娘,不是我說話不中聽,而是您年紀太小,許多事情難免不如我們看得遠,身邊又有小人作祟,可不是就犯糊塗了。”

    恪太妃自以為有了秦氏這個同盟,語氣中便露出幾分說教來:“前頭留下來的舊例,總歸是有它的合理之處,秦尚宮也是多年的老人,您若是有拿不定主意的時候,也該好生問一問她的意見才是。”

    “秦氏的意見,本宮是不想聽的,太妃若是喜歡同她說話,便往掖庭獄去吧,”青漓笑吟吟的瞧著她,手中瓜子兒嗑的啪啪直響,似是見了什麽好戲一般,頗有興味的道:“秦氏貪墨宮中銀錢器物,已經被投入掖庭獄了,太妃既如此同她投機,不如去瞧瞧她?”

    “不必了,”恪太妃不想秦氏已然倒台,麵色禁不住變了一變,心中的底氣也不覺散了,隻想著趕緊撇開與秦氏的關係:“秦氏素來最會偽裝,竟連我都騙過去了,如今被投入掖庭獄,也是罪有應得,怪不得旁人,同這等罪人,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嗬,真不愧是一個戰壕裏的同袍,詆毀起別人的時候,台詞都是相差無幾的。

    眼下恪太妃說的話,豈不是同秦氏說王尚宮時極其相似?

    太妃與尚宮畢竟是不一樣的,青漓在心底冷笑幾聲,卻也不同她計較,隻問道:“太妃今日來此,究竟所為何事?

    ——什麽叫做本宮苛待諸位太妃了?

    太妃說是說不出個由頭來,本宮可是不肯輕易放過的。”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恪太妃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眼神閃爍幾下,正待說話的關頭,卻聽外頭內侍道:“陛下,娘娘,沈太妃與張太妃過來了,此刻人已經到殿外,可要召見嗎?”

    “請進來吧,”皇帝看出小姑娘是打算一次性將這些牛鬼蛇神肅清了,自然是幫著她的,淡淡一笑,吩咐道:“隻恪太妃一人在此,說起事情來,難免有失公允,倒不如叫二位太妃進來,大家一起說道一下,反倒落個清楚明白。”

    恪太妃與沈張二位太妃關係平平,驟然聽聞二人至此,心中難免不安,畢竟有帝後與諸多宮人內侍在側,總不好露怯,隻僵硬著臉,等候那二人入內。

    二位太妃雖上了年紀,美貌的底子卻還在,宮廷的氣度使然,一道款款而來時,風儀依舊令人心折,依次向帝後施禮,沈太妃含笑道:“為著宮中的傳言,倒是攪得我們幾個不安,聽聞恪姐姐過來,我們也想著來聽一聽,說幾句話,怕是攪擾陛下與娘娘了。”

    皇帝無意說話,青漓便知他是不欲摻和這些事情,順理成章的接口道:“太妃說的哪裏話,都是長輩,又是切身相關,便是想聽,也是理所應當的,何談攪擾二字呢。”

    青漓這話說的中聽,沈太妃與張太妃雖有意向皇後靠攏,礙著年歲與輩分,卻也不好太過於卑躬屈膝,聞聽皇後如此言語,心下便更添幾分滿意,皆是含笑推拒了,做足了謙恭模樣。

    也隻有恪太妃,想著方才皇後毫不猶豫的懟了自己一通,暗暗的不快起來。

    不去看沈張二位太妃,她緩聲道:“後宮中的諸多規製,皆是開國之初所定,娘娘入宮不過兩月,一時間,隻怕也熟悉不過來,怎麽能說改便改呢。”

    “恪姐姐此言差矣,”張太妃同沈太妃雖有齟齬,但同恪太妃卻更多,頗為看不起她這幅眼皮子淺的模樣,聞言便反駁道:“規矩都是死的,可人卻是活的,若是一直循規蹈矩,那才是真的奇怪。”

    那幾個份例一共都沒多少,都是宮中老人,誰還計較那幾個錢,偏生恪太妃看不透這一點兒,非要斤斤計較。

    “張姐姐說的有理,”沈太妃一雙美目往恪太妃麵上一掃,見她麵色不虞,捏住自己腕子上玉鐲的手指尖兒都透著白了,也不以為意,隻道:“恪姐姐便是太過於計較這些外物,反倒落了下乘。”

    “你這話說的輕巧,”恪太妃見著麵前的沈張二位太妃,隻覺新仇舊恨一起來了,連一側的皇後都無暇顧及,憤憤道:“隻是,你的東西是你的,愛怎麽處置都是你的事兒,可別拿著我的東西做好人!”

    “幾位太妃大抵是誤會了什麽,”短短一席話,已經足夠青漓分辨出敵友,無意糾纏,她直截了當道:“也不知是誰出去胡言亂語,竟說本宮要縮減幾位太妃的用度,堪稱是其心可誅。”

    似笑非笑的瞧一眼恪太妃,青漓眼底蕩起了幾分笑意:“宮裏頭總共就三位太妃,本宮尊敬都來不及呢,哪裏會去苛待?

    前不久,本宮便同陛下商量了,幾位太妃的份例,在原有的基礎上加五成,算是本宮孝敬你們的。

    這本是好事兒,可也不知道是誰,隻聽了一耳朵,便傳出風聲去,不知道的,還以為本宮是什麽刻薄人呢。”

    這話一落地,幾位太妃或多或少的都有些驚訝,沈張二位太妃還好,一直跟著皇後的步子走,此刻也挑不出什麽錯兒來,而一側僵硬著的恪太妃,便再尷尬不過了。

    原來,皇後並不是要削減用度,而是要增加她們的份例嗎?

    那她這一通折騰,究竟算是什麽,小醜跳梁,演戲給別人瞧著玩兒嗎?

    對,將這消息透給自己的,是剛剛被投進掖庭獄的秦氏。

    那賤人必然是知道自己下場不會好,這才想著拉自己下水,一道對上皇後,好為她分擔些許主意!

    現下倒是好,她對上皇後,徹底將人給得罪了!

    ——賤人!臨死了還不忘害我一回!

    恪太妃隻當自己是被秦氏誆了,一時心中大恨,便是麵容也禁不住扭曲起來,頗有些駭人意味。

    青漓沒去看她難堪的臉色,隻款款到皇帝麵前去,低聲道:“我同幾位太妃到裏間去,說些女人家的悄悄話。”

    夫妻二人之前也談過,對於她想說些什麽,皇帝也是能猜出幾分,含笑拍拍她的小手,點頭應允了。

    青漓笑盈盈的衝他一眨眼,向幾位太妃示意,率先往裏間去了。

    幾人自是一頭霧水,卻也跟在了皇後身後。

    青漓也不賣關子,隻就近拉住了沈太妃的手,又向一側的張太妃笑笑,道:“本宮也是要做母親的人,自然知道母親是最掛懷孩子的,五公主與六公主都到了婚嫁之年,二位太妃確實是應該準備著了。”

    此前的份例之事,二位太妃並不如何計較,便是少了,也不至於去恨上皇後,若是多了,也不會多麽感恩戴德。

    她們出身並不算太好,皆是以美貌得幸,與恪太妃那種始終不溫不火的人相反,是切切實實得過寵的,跟在先帝身邊,見過的好東西更是多了,自然不會在乎那一點份例。

    熬了一輩子,也唯有自己的親生骨肉,才能叫她們放到心上。

    此刻一聽皇後提起此事,身子都不自覺的前傾一些,目光希冀的忘了過去。

    “本宮年輕,見的人也少,也不知道兩位公主喜歡什麽樣的,自是做不了主的,”這種姻緣之事,青漓也不想往身上攬,首先便推拒了:“陛下見的人倒是多,可男人畢竟是男人,粗枝大葉的,怕也不知道女兒家喜歡什麽,本宮同陛下商議之後,還是覺得叫二位太妃自己做主,有了人選,陛下再行賜婚便是。”

    按捺住激動的心緒聽皇後說完,沈太妃與張太妃對視一眼,眼中皆露出幾分如釋重負,皇後說的,也是她們最想要的結果。

    正心下鬆快時,卻聽皇後繼續道:“先帝膝下隻留了陛下與七王,以及三位公主,不過五人罷了,現下隻二位公主未嫁,自是不能虧待,陛下說,屆時便按嫡出公主的嫁妝陪送,二位太妃若是願意,待到公主與駙馬婚後,也可以同她們一道居住在公主府,免了骨肉分離之苦。”

    前頭話說的二位太妃心暖,這幾句更是叫她們感恩戴德,將腮邊的淚擦了,二人一齊向皇後深深施禮:“千言萬語,也難以表述我們的感激,隻在此謝過娘娘了。”

    此事於青漓也不過是隨手之勞,卻能叫兩位公主下半生安泰許多,這樣的事情,她還是很願意去做的。

    含笑扶起二位太妃,她溫聲詢問道:“既然如此,二位太妃便自己相看吧,若是有了合適的人選,隻管告知本宮便是。”

    二位太妃自是千恩萬謝的應了,見青漓無意再留,再見一側還有申請僵硬的恪太妃,便知皇後是另有安排的,對視一眼,便一道告辭了。

    叫鶯歌去送了二位太妃出去,再瞧著恪太妃時,青漓麵上便露出幾分冷然,毫不客氣的道:“——太妃可知道,秦氏是為何被送入掖庭獄的嗎?”

    自從皇後單獨將她留下,恪太妃心底便有些打戰,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她又自詡輩分兒壓著皇後一頭,輕易是不肯露怯的:“秦氏犯到了娘娘頭上,自是罪有應得,我與她相交平平,如何會知道其中內情?”

    不知道?

    青漓在心底冷冷發笑——你要是不知道,便沒有人能知道了!

    “敞開天窗說亮話,本宮也不同你囉嗦,”青漓扶了扶發髻上的珍珠步搖,開門見山的道:“秦氏貪墨宮中財物,罪該萬死,念在她侍奉過先太後的份上,本宮便叫她在掖庭獄吃一輩子牢飯,好生贖罪。”

    “在清查賬目的時候,本宮在秦氏那裏得了一份賬單,巧得很,” 青漓拉長了聲音,目光犀利的望著她,道“——裏頭有太妃你的名字在呀。”

    她知道!皇後居然全都知道!

    “砰”的一聲脆響,恪太妃手上一個哆嗦,便將手中茶盞摔在地上,滾燙的茶水四濺,沾濕了她繡工精美的裙角,染上了一層狼狽的水漬。

    心知逃脫不過去,嘴唇顫抖幾下後,她終於強笑道:“娘娘,那都是秦氏自願送的,與我沒有幹係啊!再者,若是早知那些東西來源,我是萬萬不肯收的……”

    “何必早知呢,”青漓目光淡淡的:“現在知道了,也並不晚啊。”

    略微前傾一點兒,她極溫和的道:“太妃……不會賴賬吧?”

    “畢竟是時日已久,”恪太妃被皇後目光看的有些畏縮,可那數目不見得小,她卻不敢斷然應承下來,強笑著低下頭,有些勉強的道:“一時半刻的,還真是難以湊起來。”

    “這有什麽難的?”青漓不以為意,隻神情輕鬆的道:“師有事,弟子服其勞,母子之間,總要比師徒親近的多吧?

    太妃若是湊不出來,那也沒關係,本宮隻管叫人管七王要去,到時候,宮裏頭的人到了七王的王府裏一轉——哎呀,指不定還能看見什麽眼熟的器物呢。”

    聞聽皇後此言,恪太妃猝然冒了冷汗,急急的站起身,語調中有了幾分哀求:“娘娘,隻需給我些許時日,必然能夠湊齊的,無需多久的……”

    “但願吧,”一側的白玉盞裏頭的紅褐色的話梅,青漓伸手取了一顆,慢悠悠的送到嘴裏去了:“王府中出現宮中器物,這事兒說大也大,說小也小,知道的人呢,會說是太妃接濟自己兒子,不知道的人呢……”

    青漓聲音轉低,依舊是年輕小姑娘的溫柔,卻叫恪太妃平白生出一身白毛汗:“還當是七王勾結內廷女官,陰圖不軌呢——太妃說,若有人想到這上頭去,七王會怎麽死?”

    恪太妃被皇後這話驚得心神具碎,登時慌了神,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身子哆嗦著,苦苦求道:“娘娘恕罪,他的確是什麽都不知道的……人上了年紀,便極容易犯糊塗,我也是如此,此前往往有冒犯之語,還請娘娘恕罪,勿要同我計較……”

    “本宮最喜歡知情識趣的人,隻可惜,太妃卻不是,非得本宮將話說的明明白白才行,”青漓將口中的核兒吐出來,方才冷哼道:“此前,本宮頂多下一下太妃麵子,聊以警示,隻可惜,太妃隻怕不曾往心裏去,那今日,本宮便說的明白些。”

    “之前不肯同你計較,不是怕了你,也不是本宮顧忌臉麵,而是可憐你!”

    “太妃也是宮中老人,不妨細想一番,按照眼下七王的光景,太妃娘家趙氏的光景,本宮便是即刻一條白綾勒死你,他們也不敢吱聲——不隻是不敢吱聲,隻怕,還得老老實實的上表謝罪!”

    青漓隨手拈起一顆話梅,再度送到口中去,方才向恪太妃微微一笑:“本宮這麽說,太妃信嗎?”

    恪太妃活了這麽久,從未有一顆這般驚惶,看著麵前容色姝絕的年輕皇後,再不敢有半分輕視之心,戰戰兢兢道:“自然……自然是信的。”

    “信就好,”青漓似是沒瞧見她的戰栗,隻繼續道:“說的難聽點兒,你死了也就死了,翻不起什麽風浪來,可無論是本宮還是陛下,隻怕都有另一樁心事,不痛痛快快的解決了,如何也難以安枕。”

    “你倒是一了百了了,可你還有兒子,兒子後頭還有孫子,若是為此記恨,他日做出什麽大逆不道之事,豈不是叫陛下與本宮措手不及?”

    在恪太妃驚恐難言的目光中,青漓笑吟吟道:“倒不如斬草除根,免得他日後患無窮,反倒害了自己。”

    她喜盈盈的掩住口,渾然不覺自己說了多麽了不得的話,隻向恪太妃問:“太妃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青漓不是愛殺生的惡人,卻也算不上什麽聖母。

    恪太妃屢屢生事,她忍得足夠久了,七王接受了母親諸多饋贈,青漓才不信他會不懷疑來源,七王世子在除夕夜前說的話,也足夠叫她厭煩,她對這一家子都沒什麽好印象,自然也生不出什麽憐憫同情。

    別說七王是天殘,已經足夠可憐之類的空話——他生在皇家,享受過世人難以想象的富貴榮華,這樣的可憐,許多人想要還沒有呢!

    皇後此言暗藏殺機,恪太妃癱坐在原地,哪裏說得出話來,青漓也不在意,隻道:“想想墳頭上都長草了的貴妃賢妃德妃與諸皇子,太妃覺得,陛下與本宮……是否做得出這種事?”

    自然是做得出!

    皇帝當年敢下令誅殺諸皇子與先帝宮妃,顯然不是個在意世人評論的,而皇後呢,隻看她此刻言行,隻怕也是不會在乎。

    說到底,便是帝後真的動了殺心,除去那些無用的、完全不會進入他們耳中的民間譴責,還會有什麽實質性的損失嗎?

    ——不會!

    這下子,恪太妃是真的怕了。

    無需任何演技,她的眼淚便流了出來,就著跪下的姿勢,恪太妃膝行幾步,到了皇後近前,淒聲哀求道:“娘娘,娘娘!七王他確實是什麽都不知道,一切皆是我的錯,您別怨到他身上去,求您了……”

    “太妃這是做什麽,”青漓示意左右將她攙起,掏出帕子,親自為她擦了淚:“本宮現下好聲好氣的同你說話,也是不希望走到那一步的,太妃明白嗎?”

    有了前頭皇後說過的話,恪太妃哪裏還敢說個不字,瞧見麵前雪膚花貌的皇後,隻覺像是見了連殺諸皇子的皇帝一樣恐怖,忙不迭連連點頭。

    青漓頗為滿意的笑了,將帕子塞到恪太妃手中去,溫聲道:“既然如此,待會兒本宮便叫人送賬本兒過去,太妃想辦法,將其中虧空填起來吧。”

    “您可別覺得多——那不是填補虧空,而是在買兒孫的命,值當的很。”

    恪太妃擦淚的手都在抖,麵上妝容也哭花了,可在這位皇後麵前,卻也得小心翼翼的擠出笑容來,看起來說不出的狼狽:“我明白的,娘娘隻管寬心便是……”

    青漓極溫柔的拍拍她的手,叮囑道:“太妃回宮之後,便收拾東西,往七王府上去住吧,上了年紀,總該離著兒孫近些,這才方便呀。”

    恪太妃被這位年輕皇後嚇得膽子都要破了,自然是不敢不應,想都不想,便點頭應了。

    青漓心滿意足的靠回椅背,順勢往口裏塞了一隻話梅:“既然如此,本宮便不留太妃了,您走好,路上仔細些。”

    恪太妃隻瞧見皇後極漂亮的唇一張一合,連具體是說了什麽都未曾聽清,心裏頭隻有一個念頭——她終於可以走了!

    忙不迭的向皇後一施禮,便匆匆離去了,步伐太急,還險些摔在門檻那兒。

    鶯歌目送著恪太妃遠去,方才低聲道:“娘娘做什麽要成全她,叫她出宮去,同七王住在一起?”

    “眼不見心不煩,留著做什麽?”青漓淡淡的道:“再者,她還有別的用處。”

    鶯歌心下不解:“奴婢愚鈍。”

    青漓並不瞞著她,含笑道:“這樣的人,慣來是欺軟怕硬,用來收拾人,倒也是一把好刀。”

    玉竹隱隱約約明白幾分:“娘娘的意思的,七王那頭……”

    “不是說過了嗎?本宮是要為季斐斐找一樁好姻緣的,”青漓摸了摸自己耳畔的水晶墜子,懶洋洋道:“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怎麽能言而無信呢。”

    “七王的王妃……已是去了好些年……”

    “她不配,”青漓唇角的笑意極冷:“喜歡做貓狗的人,就應該找個合適的位置,否則,豈不是白白浪費了那塊材料?”

    “還有,恪太妃既然打算出宮,由七王贍養,宮中便不必再給她份例了,將她那份勻出來,攤到沈張二位太妃那兒去吧。”

    鶯歌與玉竹自是輕聲應了。

    陸女官正侍立一側,小心的瞧了皇後一會兒,終於無聲的低下了頭。

    或許,正是因為骨子裏有一種極為相似的東西,陛下才會格外珍愛這位皇後吧。

    方才的一瞬間,陸女官心中竟隱約生出一種感覺——這位年幼的皇後,殺伐決斷,心性之狠厲,其實並不遜色於陛下。

    隻是在這樣年幼的身體與姝絕的麵容之下,那份決絕狠厲便像是海下掩藏住的龐大冰山般,極少為人察覺。

    陛下這般愛重皇後,或許,也是在她身上見到了與自己極為相似的地方吧。

    “大抵是壞了心腸,居然一點兒都不覺得你們可憐。”

    青漓站起身,到案上那株蝴蝶綠菊前一嗅,方才微笑道:“——本宮生了一副蛇蠍心腸,你們真不該……過來招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