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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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2017年2月11日,晨】
梁章按著肩膀,左右不斷做著擴展運動,昨天他伏案修改了太久的曲譜,到現在渾身骨頭還僵硬著。
就這麽打了一個嗬欠的功夫,他睜眼突然看到前麵的十字路口,一輛大卡車突然衝出來眼看就要將一個孩子撞飛!他下意識朝那個方向邁步,一聲淒厲的喊叫聲突然闖進他耳朵裏,他頭疼地一晃腦袋,就見一個打扮時髦的女人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衝出去將那孩子緊緊抱住!自己背對開車!卡車,眼看就要撞上那對母子——
“快刹車!!!”
梁章眼睜睜看那個明顯疲勞駕駛的司機忙著點煙完全沒有發現車前慘劇,尖叫出聲!
但下一刻,更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十字路口上哪裏有什麽卡車?哪裏有即將發生慘劇的母子?
此時紅綠燈還停在紅格,和他一起等紅燈的人都驚訝地看向他,梁章詫異地撥開前麵的兩個人,在他們“神經病吧”的咒罵聲中盯著十字路,又揉了揉眼睛,確定那裏什麽都沒有,這才把憋著的那口氣吐出來。
見鬼了。
這個小插曲他並沒有放在心上,揉著脖子和過馬路的人群一起移動。
這是梁章平凡的一天。
他在一家兒童興趣班機構上班,周末往往是這裏最忙的時候。梁章就是裏頭一個業務一般水平有限的音樂樂理老師。他現在手底下的學生年紀層是機構裏最小的,也是家長麻煩最多的。這些小奶娃說來學習不如說來玩耍,主要是培養這些孩子對音樂的興趣還有一點托兒所的性質。
早兩年他還兼職教跳舞、鋼琴、吉他、電子鼓,一周七天都排的滿滿的,早中晚輪著來,為了賺錢很是拚命。不過現在到了二十八歲也沒法像十八歲那麽玩命,一年前把債務償清他無債一身輕也不肯再找罪受了,現在一周隻接三節課還是最輕鬆的樂理課,晚上的時間在網上接一些單子湊合糊口,也沒有多大的野心。
梁章上了地鐵,掏出手機刷推薦新聞,沒想到奇怪的事情再次發生了。
首推的置頂消息是一張圖,像是某個事故現場,梁章不知受了什麽觸動,一向對這種消息忽略的他手指一抖就點開了圖片。裏麵卻是一個短視頻,畫麵上某個銀行營業廳遭遇搶劫,歹徒情緒過激持刀想要刺殺作為人質的孩子。梁章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因為那孩子不是別人,就是他剛才見到的差點被車撞的孩子!
似乎一切重演一樣,在歹徒要殺死孩子的時候,那個孩子的母親一把撲上去,迎上了刀鋒——
視頻戛然而止,消失在梁章麵前,他再要看界麵上哪有什麽視頻?分明是某位國家元首出使某國,與對方元首握手的畫麵,下麵的評論也各種走心。他不相信地到處翻閱,刷新了無數次新聞熱點,也沒找到他剛才的視頻和相關新聞。
“難道是因為昨晚沒睡好?”
地鐵上的人們對用手機砸自己腦袋的青年投以奇怪的目光。
父母們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哪怕今天是元宵節,梁章也忙得夠嗆。
第三次看到那對母子的時候,梁章覺得自己是被纏上了。
這次是在一張照片上,那位母親哭著抱著兒子正對別人哀求著什麽,拿著照片在與人議論的家長正說道:“也不知道是造了什麽孽,你說好好的人生了孩子之後怎麽會變得瘋瘋癲癲的?總覺得有人要害她的兒子,把孩子鎖在身邊誰也不許碰,家門都不給出一步。就是在家裏,她都每天疑神疑鬼,窗戶、煤氣、任何鋒利的東西連桌角每天都要檢查幾十遍呢!你說奇怪不奇怪?後來好像是看了心理醫生又好了,可是不知道怎麽的今天又犯病了。你看看現在這孩子到了該送學校的年紀了,她丈夫婆婆他們剛提了提就強烈反對,還跪下來了,要不是我們是同一個小區的,也要以為是人家婆婆虐待了她呢。”
梁章心念一動,忙上前道:“姐,那這孩子和她媽媽後來怎麽樣了?”
“什麽怎麽樣了?”家長奇怪地轉過頭來,見梁章睜大眼睛看著自己的手機屏幕,不由得意地把照片湊到他麵前,“老師你看,我女兒這張照片拍得挺有水平的吧?我老公拍的都不行,還得我出馬呢。”
那畫麵上哪裏還有什麽母子?
而這家長洋洋的笑臉上,哪兒有剛才八卦人家家事的興奮和慨然?
梁章擠出一個笑容,“妞妞本來就很可愛,這麽笑著更好了。”
家長聽了高興極了。
當天中午下班回去的路上,經過天橋時,梁章就是背後一涼:他不會真給女鬼纏上了吧?他也沒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啊,老天為什麽要這麽對他?!
那站在天橋下望著下麵江水的穿著白裙子的女人,可不正是那個今天陰魂不散的母親嗎?
梁章左右張望,沒看到和她一起出現的孩子,正要鬆一口氣,但下一刻他的心髒都跳到嗓子眼上了:“喂!!”
見那個女人要往下跳,梁章也不知道當時自己是怎麽想的,一把衝了上去拽住她的胳膊,但不知道是因為慣性還是怎麽的,他腳尖一下離地,反而被她拽了下去。
梁章幾乎沒來得及尖叫一聲,就和對方一起砸進了冰冷的江水裏。
等沉到了一定的深度,梁章才感覺自己停住了,急忙拽著女人往上遊,女人激烈掙紮。她顯然是一心想死,輕視生命的態度激起了梁章心裏的憤怒,死心眼地一定要把她帶回水麵上,大概是感覺到他的堅持也可能是拳打腳踢沒了力氣,女人最終放棄抵抗被梁章帶上了水麵。
“你幹什麽啊,好端端的——”女人臉上全是水,掩蓋了她的眼淚但眼睛裏濃鬱的悲傷卻讓梁章責罵的話說不下去了,隻能一邊踢著腿往岸邊遊,一邊道:“咱們先上去,什麽事情不能好好解決,再有困難可以找組織啊,怎麽能說死就死,你還這麽年輕。”
女人被他拖回了江麵,木訥地一言不發,梁章看她的表情就好像活著也像死了一樣,也讓他一顆心像是泡在冰冷的水裏,打了一個寒顫。
見她連自己喊叫的聲音都聽不見似得,梁章終於放棄了溝通,喪氣道:“我今天可真夠倒黴的,一連四次遇到你,每次還都是不一樣的死法。”
見女人突然轉頭看向他,梁章一怔,背上又爬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會……都是真的吧?”
女人開口:“你見過我?今天什麽時候?”
梁章把今天幻覺似得見鬼經曆簡單提了提,女人已是淚流滿麵。梁章心裏有了一個不好的預感,試探道:“你的孩子,他現在……?”
“他死了。”
女人咽下了滾動喉嚨的哽咽,似乎很平靜地說道。
梁章大吃一驚,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
女人卻像是打開了話匣子,將深埋在心裏的痛苦說了出來,“第一次,也是在今天,我的孩子因為高燒猝死,我很傷心。但就像你一樣,我無意中看到了一個人的悲劇,後來他給了我一個東西。”她捂住胸口,“憑著這個東西,我得到了回到過去的機會,我想救我的孩子,想讓他平安長大……可是到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麽那個人會那麽絕望。”
“閻王要你三更死,誰都阻止不了……我隻想要救回我兒子的命,但每次一睜眼回到這一天,我的孩子還是會死去,我再怎麽做也隻不過爭取一兩個小時的時間……可痛苦卻是加倍的,一次比一次……”
她沒有再說下去,也沒有哭,悲傷到了極點,已經無法宣泄。
梁章看著也覺得難過,忽見她轉頭看向自己,問:“你有沒有心願?”
“什麽?”
女人牽了牽嘴角,把脖子上的項鏈取下來,遞給他:“這把鑰匙還能開啟一次時間之門,給你吧,我已經不需要了。九九歸一,這鑰匙據說能開八十一次時空之門,但到我手上已經隻剩下五次了。我不知道以前用它的人做了什麽,現在也不想知道了。而你有八十一個小時做你想做的事情,然後你會醒過來,在你今天第一次見到我的那個時間,或許什麽都沒變,也或許,什麽,都變了。”
她站了起來,“不要感激我,恨我吧。這是一個不幸的傳遞儀式,遇上我你的命真的不好。但幸好,你隻需要經曆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感謝你,好心人。”
“喂——”
梁章抓著鑰匙要追,卻猛地渾身一頓,他頭疼欲裂地甩著腦袋,腦中閃過往昔紛亂的記憶,像一幀幀跳躍的電影。
等他終於能夠操控身體的時候,他一驚,就從椅子上摔了下來。
梁章坐在地上茫然地看著四周,漸漸地,他的眼睛越睜越大,這裏是……
有人開門進來,見他蹲在地上,哎喲一聲跑了上來,“臭小子你是不是又趴在桌子上睡了?摔得你就是不長記性!”
“媽……”
梁章撕開喉嚨,但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是一下子眼睛就滾燙了。女人嚇了一跳,摸他的臉,隨後尖叫道:“老梁!你快來!!兒子發燒了!!”
三口之家,亂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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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6月6日,暮】
梁章從小手氣就很差,但凡開瓶有獎永遠都是謝謝惠顧。這一次,好運仍然沒落到他頭上。
十八歲的梁章原本在這個時間點就發著高燒,經曆時空穿梭回來後情緒大起大伏,他還沒哭完就昏過去了,再次醒來,已經是晚上。
“媽……媽!”
梁章無措地四處張望,當鎖定了那個背對著他的人時,他想也不想地從床上跳了下來,一把抱住了她,沙啞地喊她。梁媽媽嚇了一跳,手上的開水都撒在手背上,她也顧不得疼,忙轉身抱著他哄道:“乖兒子醒了,別哭呀,咱們不考試了不念大學了,你別怕啊。”
梁爸爸提著晚飯進病房就聽見這一句,立即放下臉:“像什麽話?那是高考,關係孩子一輩子的大事!”
梁章轉頭看他,滿臉的眼淚。
“爸,爸!”
他像個迷路的孩子一樣撲進父親懷裏,緊緊地,用力地,抱住了他。
梁爸爸嚇了一跳,一向不會說軟話的他也亂了手腳,想看他怎麽樣,但被抱的撒不開手隻好拍著他的背道:“真是……越大越回去了,還是男孩子呢。好了好了,爸爸不逼你了,今年不想考,咱們明年再考也是一樣的。”
梁爸爸梁媽媽一生要強,對獨生子的成績看得很重。
尤其梁媽媽還是學校裏的音樂老師,在學校裏家長裏短師二代見總有攀比,那時候梁媽媽心氣也高,從小就送梁章學樂器學跳舞,而梁章大大小小也往家裏拿過不少獎回來讓她臉上有光。但上了高中,有了高考的壓力,家庭氣氛就不那麽美妙了,因為梁章的心思從不在文化課上,成績總不理想,而學了十來年的音樂也至多是矮子裏挑高個,也不是一家子百校求的天才。
梁章從小都是“別人家的孩子”,眼看著竟要成了傷仲永的範例,不說梁媽媽就是梁章自己都無法接受這個落差。
可勁沒兒沒用對地方,梁媽媽又對他期望很高,梁章的情況就越來越惡化了。
而現在梁媽媽連放棄高考的話都說出來,可見被嚇得不輕,心疼壞了也後悔自己把他逼得太緊。
同病房的大媽也看這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哭得可憐,對這抱在一起都眼睛紅紅擦眼淚的一家人歎道:“快看看孩子的手,哎喲真是造孽,針還沒拔呢。”
這一提醒,又是一番兵荒馬亂。
梁章知道,是時空鑰匙起效了,他回到了過去,回到了,高考的前一天。
上一次也是這樣,他因為壓力過大,晚上熬夜看書而著涼,而那時候的他恨透了父母的期望和嘮叨,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裏逞強沒告訴他們。第二天發著燒上考場,原本就不怎麽樣的成績自然更一塌糊塗,連藝考文化課底線都沒跨過。
而這一次,這一天他卻是在醫院度過的。
高燒已經退下來了,他的嘴唇發白,看上去像是得了一場大病。
醫生在給他做檢查的時候,他終於回過神來,握著爸媽的手哀求道:“爸,我夢見你病了。你在醫院做檢查好不好?全身檢查,一個都不要漏過。”
“你這孩子,瞎說什麽呢?夢都是反的,怎麽當真?”自詡身體健康的梁爸爸不以為意。
梁章激動起來,“爸我求你了,你聽我一次好不好?爸,你聽我這次的,我以後什麽都聽您的,好不好?”
他的目光緊緊鎖著爸爸,已經幹涸的眼睛滿含痛苦,那麽固執卻又絕望。梁媽媽看著眼睛一熱,一把拍上梁爸爸的背,“兒子說什麽你聽著就是了,乖兒子,媽媽替爸爸答應你了,你好好睡一覺,等你好了,爸媽帶你出去玩,你不是想去……”
“媽,那你現在就帶爸爸去。”
梁章臉上終於有了一點笑容,催促著。
醫生將聽診器放下,對這個發完燒顯然還沒在狀態的孩子道:“這個點體檢科都下班了,明天再來吧。”
梁章看著牆上的鍾表,固執地搖頭,他沒有時間了。
不論是電子表還是鍾表,他能看到的一切時間上都顯示著同樣的數字:76:38:14。
時間,在倒數。
在梁章的堅持下,梁爸爸去預約了高考結束後一天的全身檢查,還付了全款,人家醫院還不給辦理,他們好求歹求才通融。梁章看到賬單,仔細核對了上麵的檢查項目,確定有腎方麵的檢查才鬆了一口氣。
見他如釋重負的模樣,梁媽媽趁機讓他吃東西,梁章雖然沒胃口但也在媽媽殷切的目光下吃了一些。
他讓他爸回家給他拿衣服,準考證還有考試用的文具,梁章爸媽原本想勸他今年別考了,複讀一年再考也是一樣,梁章說什麽也不肯答應。
他說:“媽,今年我給您考個狀元回來。”
梁媽媽都被逗笑了。
第二天,梁章從醫院出發進考場,兩天的考試結束,他的病也好了。
狀元。
他並沒有在說笑,他梁章憑真本事當然做不到,但後來在爸媽墳前他總是無話可說——他的現狀太糟糕,他不敢說怕他們難過,可又舍不得陪伴爸媽的時候仍然寂寞,便背這一年高考的卷子,笑著說如果兒子能回去,一定考個狀元一定好好孝敬你們。
背了幾年,這些東西早就刻在他腦子裏了。
梁章爸媽像所有家長一樣緊張地等在外頭,把他接回了家,關於考試誰也沒敢多提一句。梁章說累了,要回去睡覺,明天陪爸媽一起去醫院。
28:41:03
梁章看著桌上電子表的時間,深深呼吸。
鋪開五線譜,他開始勾勒。
一首首後世傳唱度極高的旋律在他筆下流轉。
他需要錢,所以隻能對不起了……
徹夜未眠,第二天梁章陪著爸媽去醫院,一上午時間過去,他才被告知,檢查結果還要三天之後才能出來。梁章愣在原地,被爸媽拉扯出了醫院。
05:08:22
沒有時間了。
梁章在紙上奮筆疾書,直到蘇浩破門而入,不論他怎麽拒絕,在爸媽含笑的催促中硬生生把他帶出了門。
“媽,記住我的話,下雨天不要出門,答應我。”
“爸,你要健健康康的。”
“媽……”
“好了好了,大哥,你還喝奶呢?不就是聚個會嗎?搞成這樣跟我怎麽你似得。”
蘇浩邊拽邊罵。
“蘇浩,明天你一醒立刻給我打電話提醒我看日記。”
他這樣叮囑,反複叮囑。
蘇浩怕了他了,發誓一定照辦。一群放飛的青少年窩在地攤上吃燒烤喝啤酒,敞開了肚子,像是要證明自己已經長大。梁章十八歲前的酒量一向差,心事重重間無意喝了兩瓶,頭重腳輕,他迷迷糊糊地想要回家。
03:02:00
他想回去看看爸媽,最後一眼,上一次來不及看的最後一眼。
他攔了一輛車,也不知出了什麽差錯,最後被人按著揍了一頓,他激烈反抗,放聲痛罵,又打又咬,但手軟腳軟完全不是人家的對手。
我要回家。
他哭著喊道,看著時間一點一點在他麵前倒轉。
00:00:01
爸,媽,對不起……
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