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籌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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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茶。”
默徵伸手拂過石桌,茶具出現在他袖下, 水正沸, 茶正溫, 鮮嫩的茶葉在水中打轉, 香氣四溢,算不上賓至如歸, 但多多少少也稱得上待客周道。易擎終於坐了下來,麵無表情的打量著他,向來黑心的故人慢悠悠開了口:“你來找我,恐怕不止是為了敘舊吧, 是有什麽事嗎?”
“華炎宗手裏有一塊火精,你知道嗎?”易擎緩緩開了口, 手指碰上了杯子,倒並不急著飲,隻是把玩著杯子,看著茶水來回滾動, “我記得你一直很想要一塊火精,觀察它到底有沒有可能誕生出靈識。”
“是華炎宗嗎?”默徵聞弦歌而知雅意,微微笑道, “難道不是易擎好友的火精嗎?”
易擎的眉頭微微一跳, 格外意味深長的看了默徵一眼,不鹹不淡道:“默徵,有時候話不要講太滿,心不要猜太準, 很容易討好不成,反而叫人惱羞成怒。這塊火精不是我的,是一個小姑娘要送過來的。”
“真不錯的籌碼。”默徵的手落在了茶杯上,看起來似乎有點意動。
“我有說是籌碼嗎?”易擎平靜道,“我隻是告訴你我有火精,並沒有說它就是今天我拿來交易的東西。”
默徵被易擎耍了一句,倒也不惱,隻是微微笑道:“既然不是籌碼,那就是要挾,你無緣無故提起火精的存在,不是為了我三百年前隨口的那句戲言,那麽……就是與鬼有關,最近有凶到讓你都介懷退讓的老鬼出世嗎?”
火精是日華凝結的精魄,火氣旺盛,陽氣極重,白龍城的閭丘一族就曾經開過高價求取,而火精除了是鍛鐵鑄物的寶物以外,還可以克陰辟邪,甚過嬰童。赤子精至氣和,因而號而不嗄,所以修行邪門功法的修士,心術不正者需要純陽之體時,會有用嬰血煉體,而火精較於剛出世的嬰兒,則要更純更剛,陽氣更盛。
鬼向陰懼陽,修行多年,不懼陽光者有,但不懼火精的卻不多。
“屠了南丹跟赤珠的那個人不是魔修,而是一名鬼將,隻不過既然身上的魔氣重到足夠讓人誤會,看來生前也不是什麽善男信女。之前四候之門震動,嚇得整個上雲界傾巢而出,最終卻一無所獲,我想姒明月一定很不好受。”
“不錯,姒明月的確備受爭議,甚至有人懷疑她意圖不軌,想要打開四候之門,而那名鬼將就是挑釁的第一步,這樣愚蠢的猜測令人好笑,我怕破壞他們莊嚴肅穆又義正言辭的指責,所以並沒有參入局勢,打算等戰局再升級的有趣些再說。”默徵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易擎,“不過,你與易鳳知的關係人盡皆知,上雲界當你已死,那就僅剩下姒明月可以懷疑,畢竟隻有她有這個理由,有這個可能,更有這個力量可以打開四候之門。”
原來是一名鬼將……真是意外的變數,易擎此刻忽然提起他,是無的放矢,還是暗有它意。
易擎終於飲茶,平靜道:“會為了利益內亂,會為了權利互相殘殺的人,居然也會堅信像姒明月那樣狡詐無情又野心勃勃的魔也有溫情,也有忠誠。信奉忠孝仁義勇的人類與殘忍卑鄙的魔族倒換了位置,我真不知道該說是可笑還是可悲。”
“隻不過,他們不但將姒明月想得過於忠心,還將她想得過於愚蠢了。”
易宣隻覺得自己沉在水裏,隔著水,他聽清楚了易擎與那位叫做默徵的先生說得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卻什麽都沒有聽懂,隻是隱隱約約的知道易擎提起了火精,又提到了鬼將,還有一名似乎與魔世有關的叫做姒明月的女魔。
但這一切又與蘇師兄有什麽關係呢?
原來易擎他往日裏……就是這樣的活著嗎?
這種昏昏沉沉的感覺算不上太壞,就好像你隔著水月鏡花,在看著另一個世界的自己,在聽著另一個世界的聲音,而自己是寂靜的躺在一片荒蕪的虛空裏,像是永無止境的往下墜落,但睜開眼時,卻又停留在原地。
死,也是這樣的感覺嗎?
其實兩個人相連的時候,易宣總能隱隱約約的察覺到來自易擎那近乎毫無波瀾的平靜底下藏匿著的憎恨愈發翻湧了起來。也許是因為活得太久,也許他看得太明白,然後就更難放下去。
蘇師兄的死輕飄飄的,什麽都沒有改變,於這天地,就好似一朵花的凋零,不值一提。
可易宣總覺得,蘇師兄的死,像是枷鎖困住了他,像是鑰匙解開了易擎。
易擎又變成了夢裏的那個男人,桀驁放蕩,對世人懷著無窮無盡的惡意,他的生命裏頭隻剩下了仇恨是濃烈的,其餘都刻薄到寡淡,沾不上任何因果,仿佛無論什麽東西,他都能隨時丟棄。
包括感情。
易宣不是那樣的人,他永遠也不會變成那樣的人,那一夜從胸膛裏噴薄出的,是易擎的怪物,那怪物吞噬了易擎,卻在天亮那一刻,對妥協但始終不低頭的易宣退讓了。
修道人的壽命那麽長,易宣卻年輕的希望很多事可以快些經曆,他想去雲霧翻湧、煙波縹緲的高山上看水;想去碧波萬裏、波濤洶湧的大海上看雲;他想踏上蒼穹,叫世人知道自己;也想壯誌淩雲,轟轟烈烈的做一番成就。
可蘇師兄死的那一日,他朦朦朧朧間,看見那雙琉璃般的眼眸,那柔軟的手指撫過他的臉,血與淚模糊了視線。
發覺自己最想瞧的,竟然是那一日飛鷹城的月光,蘇師兄靜靜坐著,轉過頭來對他說一句:“你也出來賞月嗎?”
一段年輕的生命,因為一個人的死亡,被迫迅速的蒼老了。
易宣沒有那麽大的野心,他感覺得到,蘇師兄也並未恨那個人。他並不是不願意去恨,但是卻不想像是易擎那樣失去理智,那一日被易擎喝罵之後,其實易宣也想了許久。他想,倘若有一日蘇師兄真的醒來了,自己還是會與蘇師兄說不願意隱居的事,他想跟蘇師兄去走一走廣袤的天下,見識不同的風光,做一個沒那麽蓋世無雙,但又很好的好人。
隻是不要恨。
倘若蘇師兄還在,也許……也許自己就不會要那個小女孩保重自己,可以跟蘇師兄一起帶著她去尋找她的家人,閑暇時好好教導她,倘若真的沒有辦法,就撫養這個孩子成人。易宣很清楚自己幫不了許多人,可至少能幫眼前的人。
他起初修煉的時候,並沒有想很多強不強的道理,可是易擎說得沒錯,要是他足夠的強,也許敵人就會震懾於他的力量,並不敢輕易的動手。
但是這份強大被仇恨驅使,又真正是蘇師兄想要看到的嗎?
靜姐總是教導他好好修煉,不要多心分神旁人;蘇師兄總責備他不思進取,應當努力進階;易擎總是怪他弱小無能,無法保護蘇師兄。
易宣磕磕絆絆走著路,他聽從易擎的指令,並不是信服這個人仇恨的宣言,隻是覺得易擎說的話有可取的地方,但卻不代表他就會沉溺仇恨下去。倘若靜姐在此,定然也是一樣的想法,也會讚同他的意見。
隻是,他還是很迷茫。
也許他做的不對,也許他想的太過天真,也許結局頭破血流傷得更重。
誰知道呢。
易擎有點兒疲倦,他的魂體沒辦法支撐的太久,尤其是跟默徵說話格外的傷神費力,他皺了皺眉,露出有些不太歡愉的神態來。默徵識趣的住了口,發覺眼前這個男人似乎的確有些改變了,便偏過頭去微微笑了笑,有些懷念那個狂妄傲慢的易擎。
是時辰了。
荒野林的煙霞於天邊蔓延而來,鬼柳上生著不知從何飄來的花容麵,那張婀娜的美人麵斂目含笑,美豔奪目,聽說曾有凡人被花容麵上的美人臉迷得魂牽夢縈,直至形銷骨立,倒也所傳非虛。
雷蛟茫茫然的抬頭看著晚間煙霞,盤踞在小雲之上,回頭看了一眼身上的那具屍——那具主人師兄的身體,男子穿著玄紫的衣裳,冷淡的神態讓人沒有想期待他睜眼的念頭,若要說跟雷蛟吃過的人有什麽不同。
約莫就是他看起來是吃了會鬧肚子的那種。
但人心是很複雜的,他們從來不管這個人會不會鬧肚子,費盡心機也要折騰來折騰去,雷蛟沒有見過很多人,但是以前住在它很喜歡去的一棵老樹上的一對雁精,在他吃掉母的那隻之後,公雁試圖把自己餓死沒成,就把自己撞死了。
雷蛟看著公雁折騰了老半天覺得蠻好笑的,然後把撞死自己的公雁吃掉了。
主人沒有尋死覓活,起碼證明他比那隻雁精聰明很多。
“阿蛟,你過來。”
是那個讓人毛毛的主人。
雷蛟老實的駕著雲屁顛屁顛遊了過去。
讓人毛毛的主人笑了笑,手落在了主人師兄的頭發上,對著對麵那個看起來不太好吃的人緩緩的開口。
“我的籌碼是,一個能死而複生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易宣跟易擎最不同的地方,就在這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