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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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聲響未停,身旁卻激蕩起塵土, 酒壇悶聲落地, 厚實的土陶一點沒壞, 咕嚕嚕滾了兩圈, 又被用腳尖踢直了。
姒明月一人扛了數壇酒出來,她低頭看著蘇懷靜, 筆直的脊背像是一杆槍,目光銳利如鋒冷聲道:“喂,女人,你會不會喝酒?”靜姐抬起頭淡淡看了她一眼, 倘若說姒明月明豔熱烈如火,那靜姐便是幽深沉靜如潭, 而後慢慢點了點頭。
紅蓋被揭開,酒香四溢,然而酒氣濃得幾乎像是兩人墜入了一片用酒盛滿的潭水之中,幾乎隻是聞上一聞, 便已叫靜姐兩頰飛紅,她眯著眼,已有些發暈了。姒明月卻深吸了口氣, 露出滿意又有些複雜的神態來, 她捧起酒壇喝了一大口,透明的酒液順著下巴滑落,喉嚨咕隆咕隆的吞咽著,潑得她滿頭滿臉都是。
“一千三百四十二年兩個月又七天。”姒明月將還剩半壇的酒水放在地上, 低低道,“都一千多年了,巫溪,我還記得,那你呢,你也記得我嗎?”
一千多年的酒……這好在釀得不是女兒紅。
四處亂跑的小木人給她們二人端來了酒杯,有個蹭了蹭姒明月的腿,被不耐煩的踢開了。另一個橢圓腦袋的來給蘇懷靜遞杯子,像是完全沒看到同伴的前車之鑒,蘇懷靜微微笑了笑,將酒杯拿起,沾了沾酒液,在小木人的臉上畫了一個笑臉。
毫無所知的小木人歪了歪頭,大概是被酒熏醉了,倒退了兩步,小短腿一掀,就倒在了地上沒反應了。
蘇懷靜從酒壇裏舀了一杯,隻嗅了嗅,並沒有喝下肚,倒不是他不想喝,他隻怕自己一口喝下去,就這麽倒地不起了。姒明月酒量顯然比他大得多,也厲害的多,轉眼間已經喝了兩壇酒下肚。
空氣中的酒香也越來越濃,蘇懷靜揉了揉太陽穴,已有了幾分醉意。
千年的美酒,縱然是姒明月這樣的海量,也不免有些醉了,她斜躺著,半倚在一隻高個兒的小木人頭上,打了個酒嗝,目光飄忽,看向了明朗的月光,手中舉起酒杯,隻覺得酒香撲麵,她遙遙舉起酒杯,忽然流下一滴淚來。
但看她的神情,卻並不是像是悲傷。
“我們三個相遇的時候,人魔還混居著,我那時候隻是個小姑娘。”姒明月瞟了一眼靜姐,忽然笑了起來,“我們魔,跟你們人類是不一樣的,男也好,女也罷,隻要足夠的強,就可以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當然,如果是弱者,說不準做人會好些,在魔族裏,弱者隻有被踐踏的命運。”
“可是我曾經為了巫溪,想做一個柔弱的女人,而不是一個魔。”
姒明月將酒壇舉起擱在腿上,然後朗聲大笑起來:“可十年過去了,百年過去了,三百年過去了。我也漸漸就明白過來了,我愛的巫溪是我得不到的巫溪,倘若我得到了,久了約莫也就是那樣了,如果我真的為他放棄什麽,日後反要恨他,就像我恨易鳳知一樣。”
蘇懷靜心裏一動,暗道:就像恨易鳳知一樣?這怎麽會是一樣呢?巫溪似乎對易鳳知有意,連傀儡都做成易鳳知的模樣,還送給他藏著自己住所的鑰匙赩光——但是赩光這樣的東西又怎麽會在係統這裏。
越想麻煩就越多,越想就越奇怪,總覺得霧裏看花,仿佛已經找到真相了,卻又摸不著。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巫溪跟鳳知的時候……他真的很美,我那時候看著他,尚說不出什麽好話來誇他,後來我們遊覽了整個上雲界,我便覺得他是蒼山上的一輪皎月。他是天下無人不知的劍聖,可我呢?我隻是一個好強又暴躁的普通魔族。”
直覺告訴蘇懷靜,姒明月現在吐露心事的這個對象,並不是巫溪。
姒明月晃了晃手中的酒壇,昂頭觀月,眼神醉茫:“他離我那麽的遠,我勾著他的袖子,都覺得羞慚。可最後怎樣,他還是嫁給了我,他還是跟我在一起,可惜了……可惜他不愛我,他唯一愛的隻有易擎,為了易擎,能把命豁出去,我真是想不通你們人類,繁衍,生育,倒是有何意義?他忍心叫我經曆巨大的折磨孕育易擎,卻無視於我的憤怒。”
是易鳳知?
蘇懷靜錯愕的看向了姒明月,心中漏跳了一拍,所以……姒明月是易擎的生母,難怪,難怪他對姒明月雖有怨恨,但總會忍讓。
“……我以為你喜歡的人是巫溪。”
“喜歡啊。”姒明月理所應當的說道,“說到底,你還是人類,真是有趣,你們人族的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卻要從一而終,有些人想要一生一世一雙人不是錯誤,卻也是強求。我們魔族就簡單的多,喜歡什麽,就去奪就是了,我喜歡鳳知,也喜歡巫溪,有什麽衝突嗎?”
蘇懷靜看了看手裏的酒杯,慢騰騰的搖了搖頭,他說:“我不太明白感情這種事,不知道你是對是錯,後來呢?”
“巫溪喜歡過我,起碼,我曾經覺得他對我動過心,但是他愛著鳳知,愛到甚至覺得對我哪怕一瞬間的心動都覺得恥辱。”姒明月平靜的側過頭,她看起來醉意濃重,口齒卻倒還清晰,“可是易鳳知隻把他當兄弟,他也就心甘情願的當兄弟,我以為易鳳知愛我,但是不,他若是愛我,又怎麽會要我飽受十月懷胎之苦。”
蘇懷靜歎了口氣道:“他強迫你了?”
姒明月卻搖了搖頭,冷冷道:“不,他不會強迫我,他很少會要我做什麽事,巫溪死了之後,他總覺得自己虧欠巫溪,因此對我就更加的寬容。但是他明明知道我不會拒絕他,明明知道懷胎對女子是多大的痛苦,卻依舊告訴我,他希望跟我有一個孩子。愛一個人,會希望他受苦嗎?”
果然是魔的三觀,正常人根本難以理解。
蘇懷靜忍不住在心裏為易鳳知點了蠟,夫妻生子其實是非常常見的事,女方在懷孕時分的犧牲也是必然,男方無法分擔又不是他的錯。退一萬步來講,丈夫想要一個孩子,倘若妻子拒絕了,他強行或是偷偷讓人懷孕,那是丈夫有毛病;可是聽姒明月的話,明顯她並沒有拒絕,易鳳知作為丈夫想要一個孩子,再正常不過了。
“易擎出生後,我很厭惡他,便不怎麽見這個兒子。”姒明月舉杯望月,慢騰騰道,“我還記得易鳳知那天看我的眼神,我摟著個美人在亭子裏喝酒,他抱著脆弱的嬰兒,站在橋頭上,卻一點也不像是塵世間許許多多的凡庸,我發現他比初見的時候更冷淡,更琢磨不透。我抱他抱過那麽多次,可是總覺得自己抱住的是一團冰雪。”
蘇懷靜想了想,覺得除了性別顛倒了以外,姒明月跟許許多多的男人也沒什麽差別,不過是新歡舊愛而已。
“我大概很愛巫溪,卻很迷戀鳳知。我找了很多很多巫溪的替身,他們不是眼睛嘴巴比較像,就是性格有點相似,但沒有鳳知,沒有一個人會像鳳知,普天底下隻有一個易鳳知。”姒明月歎了口氣,口吻十足的像是個講述自己過往風流的老男人。
貴圈真亂。
蘇懷靜看了看酒,又看了看在屋子裏跟鳳梧聊得津津有味的易擎,不由一陣膩味。
姒明月輕輕對虛空碰了杯,一口飲下酒壇中的酒,含糊道:“天穹兒能有現在的造化,是他的能力,是他的命,他當年出類拔萃,也是鳳知的功勞,跟我沒有什麽幹係。我沒有教導過他一日,這一切都與我無關,所以……”她頓了頓,沒著落的眼神飄過靜姐臉上,淡淡道,“你要對他好。”
這個語句前後的邏輯無懈可擊,蘇懷靜平靜的看著姒明月身子軟下,巨大的酒壇滾到了地上,她整個身體都倒在了小木人身上。
前後又過來好幾隻小木人頂缸,把之前一直被倚著的那隻替換了下來。
對易擎好……?
對他怎樣才算好?彌補他缺失的母愛?可這麽多年了易擎也早該放下了。係統要幫忙輔助他,但這一路走來,除了開場屁都沒放一個,全無一點職業道德素養。
蘇懷靜已經許久沒有想過家了,他看著手中的酒杯,酒液微微蕩漾開來,卻發現記憶中的那些麵容幾乎都有些模糊了,然而仔細的想一想,卻又清晰了起來。他無法與人共情,但是卻不意味著不會思念。
等這些事情了結,自己是不是也能回去了?
蘇懷靜百無聊賴的玩著手中的杯盞,他向來是個心意果決的人,可是想起現世自己與他人難以交往的性格,還有這個世界由於殘酷而顯得更為寬容的尺度,又猶豫了起來。
歸鄉歸鄉……
可是他這麽暢快的活著,不必遮掩自己,卻還是頭一回。
罷了!
蘇懷靜將一口酒仰頭飲盡,然後“哐當”一聲倒在了地上,醉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辭職,不知道會不會斷,看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