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舐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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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你睡過不少棺材, 這副睡得你舒服嗎?”
蘇懷靜聽易擎聲音平穩, 縱然心裏覺得晦氣,但他也知道有些禁地封印也許會在裏頭, 因此不敢妄動。棺槨密不透風, 還分開裏外兩層, 倘若尋常人躺在裏頭,不過片刻就要被活生生悶死,哪還管得晦氣不晦氣,但是他們兩人修為高深, 便是在水中龜息幾日也不成問題,因此一時之間手挨著手,頭碰著頭, 忽然都沉默不語起來。
過了好片刻, 易擎忽然抓緊了蘇懷靜的手, 啞聲道:“阿靜,我再也見不到我爹了, 是不是?”棺材不大不小, 容納兩人卻是綽綽有餘,又建得頗為深邃,易擎稍稍躬起身體,勉力將自己靠在蘇懷靜的肩頭上, 竟也叫他做到了。
蘇懷靜也是有父有母的人,雖然不清楚易擎心中此刻是何等難受,但是他細細想來, 隻覺得那是很悲痛的一件事,便也伸出手去,將他摟住了,兩人躺在棺材裏頭,相擁無言。
易擎也不動彈,半晌平靜的自問自答道:“既然咱們回來了,自然是見不到了。”
“你別難過。”蘇懷靜去摸他的頭發,又因為空間不大而有些束手束腳的,最後便側過身體,輕輕搭在了易擎的胳膊上,柔聲道,“千金難買後悔藥,你卻又多了八年彌補的光陰,你爹爹心裏自然也是歡喜的。”
易擎枕在蘇懷靜肩頭,忽然道:“我方才坐在房間裏,你在外頭看著的時候,我爹醒了,我與他說我要走了,他還有些瞌睡,與我說,錢帶得夠不夠,在外吃飽穿暖,切不可委屈自己,倘若有壞人欺我,千萬不要硬抗。”
蘇懷靜聽得心中一顫,不由得又將人摟緊了些,隻感覺到易擎的幾滴熱淚滴落在他的脖頸上,燙得說不出話來,喉嚨發堵,眼圈兒不知不覺也紅了。易擎眼淚流的更凶,他張了張嘴,哽咽道:“我這千年來,轉生百次,忘卻了許許多多的事情,可是從沒忘過那一日的光景,我與我爹說的最後一句話,我說……我說他如今可是心滿意足了!我因雪妃燕怨他,還說他與那些人沒有什麽不同,隻不過是一心盼著我死……”
他將牙齒咬得作響,連蘇懷靜都聽見了,張了張嘴,卻又說不出什麽話來,卻又聽易擎道:“他小時候管教我要做人端正良善,我總是不聽,人家罵我蠻橫沒娘,我恨他一句話也不說,便總愛使壞,他怎麽厭煩的,我便怎麽做。倘若他打我,我就恨他。”
蘇懷靜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也不是什麽壞人,你沒有辜負你爹的教誨。”
易擎埋在他懷裏大笑起來,眼淚卻直直流下來,他抽噎道:“阿靜,阿靜……你知道嗎?我前不久與北丘打架,其實我是鬧著他玩,我看見他,心裏頭可真恨啊,但人家怎麽知他與我的過節呢。我爹說了我好幾回,我每次都答應的好好的,可臨到頭來仍是收不住。我就與他說,我這一生一世都是這般壞了,他很難過,卻還是說,不會的。”
之後易擎又與蘇懷靜說了很多很多話,都是與易鳳知有關的,顛三倒四,有時是千年之前的陳年舊事了,有些卻是近來剛發生的,甚至他思緒混亂了,將兩者混在一起說的也有。
蘇懷靜方知他心中悲痛到何等程度,不由得覺得淒然,想起自己也再不能見到父母,個人愉快得失似是都無足輕重了起來,隻是他感情向來淡漠,倒說不清楚胸臆裏想要抒發的是後悔還是悲憤,隻是覺得喘不上氣,胸口發悶,兩眼酸得很。
但要是他說自己難過悲傷,卻其實也並不懂這其中的區別。
蘇懷靜這一生看過的心靈雞湯不少,那些纏綿悱惻的情話,那些剛正不阿的大道理,他統統閱覽過,畢竟信息時代,他又是這樣的脾氣性子,自然是對著機器倒更勝過對著人,可這當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摟著他,輕輕的,慢慢的,像是一輩子就這麽淌了過去。
好半會兒易擎都沒有說話,蘇懷靜隻當他是睡著了,倒沒有多想,哪知沉默了許久,易擎忽然出聲道:“阿靜,我還沒有見過我爹爹老的模樣。”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很平淡,也沒流什麽眼淚,似乎隻是有點兒稀奇與有趣的說法,他沉默了片刻,又道:“你說我爹他白了頭發,長了皺紋,有了胡子之後,會是個什麽模樣。”
蘇懷靜忍不住流下淚來,他也不知自己為何動情,隻覺得喉嚨火燒似的發堵,淚脫了眼眶便發冷,苦鹹的發澀,就微微笑道:“你想知道麽?那咱們再去一趟翠柏崖上的雲何處,將鳳梧抓來,給他塗白了眉毛頭發,畫出皺紋來,再給他貼上胡子,叫他學一學你爹的模樣,那你就不見到了。”
易擎也笑,他輕輕罵了句:“胡鬧。”第二個音都沒完,就把自己逗樂了。
他笑完了,又慢慢的說道:“罷了,還是不要欺負鳳梧了。”
其實蘇懷靜心中清楚明白,對易擎而言,易鳳知就是易鳳知,永生永世也隻有這麽一個易鳳知,是他慈祥溫柔、寡言強勢的父親,旁的什麽人,都不及易鳳知。說是什麽不要欺負人,不過是覺得鳳梧連演一演他的父親都不配罷了。
人小時候總是以父母為榜樣,長大之後,就漸漸知道父母的無所不能與厲害,其實也總就是那麽一回事。
然而易擎不同,他哪怕長得再大,再成熟,易鳳知都永遠是他的蓋世英雄,隻恨子欲養而親不待。
然而人生本就是如此,苦楚多過歡愉。
“好,那咱們就不欺負他。”蘇懷靜也順著他,柔聲道。
他們二人在一起早有數年光景,堪稱寸步未離,其中情深義重,休說旁人看不清楚,便是他們自己也是深陷囹圄,看不分明。因而此刻感情萌發,不似往日那般理智下來便想著勾心鬥角,倒是顯得溫情脈脈了許多,好似一對熱戀多年的情人,半點不見生疏尷尬。
易擎傷心了半日,隻聽慣來冷言冷語的蘇懷靜笨拙的安慰自己,縱然那手摸的一點兒都不舒服,手肘也壓在他的腹部壓得難受,可心裏頭仍是暖洋洋的,覺得再快活沒有過如此了。他低了頭,又輕輕問道:“阿靜,那你呢,你家中人呢?”
“我……”蘇懷靜頓了頓,極平靜道:“哦,見不著了。”
易擎自然不知這短短幾個字裏頭,到底在蘇懷靜心中掀起過多少波濤翻湧,隻是一怔,以己度人,也大有哀傷之意,他輕輕歎了口氣,便在心裏頭暗道:是麽,原來他也與我一樣,在世上孤苦伶仃,我才與阿爹分別,這般想來,他當時照顧我時,心頭什麽滋味,自然是不必提了。
原來易擎年輕時,也總見旁人父子情深,如他那侄兒聰慧乖巧,但是對表兄卻看不上眼,可每每見他們舐犢之情,仍是有一分說不出的豔羨。
也不知是羨慕侄兒,還是羨慕表兄,因而雪妃燕與他的婚事,他真正所期待的倒不是一個貌美如花的妻子,而是一個完完整整的家庭,也許未來還會生個小娃娃的平凡人生。
棺中黑暗無光,但是對易擎而言卻不是什麽難事,他早能夜中視物,這會兒自然是將蘇懷靜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準確來講,並不是蘇懷靜的本貌,而是女子嬌媚美麗的容顏,雪白的腮上有道淡淡的淚痕,眉毛微蹙,像是出了什麽神,淡淡笑著,如平日那般嫵媚安然。
當初易擎看著靜姐,是心中毫無半分雜念的,此刻看他,知那美貌女子的皮囊下仍是那個冰魂玉魄般的男人,竟不住蕩魂攝魄。易擎柔情似水的看了蘇懷靜好一陣子,忽然也伸手去握對方的胳膊,想他慣來蠻橫跋扈,囂張難言的性子,平日裏所思所想都是為自己好,要換在早先,恐怕他還要想一想怎麽蘇懷靜並非真是女身,倘若對方真是女子,二人成婚,生個娃娃,豈不是與自己夢中想的一樣。
可這會兒他心中隻愛蘇懷靜一人,喜歡靜姐也是因她本就是蘇懷靜的一個麵貌,倘若這是兩個人,他絕是不會對靜姐有半分遐思的。因而思緒輾轉,不由的暗喜道:阿靜雖然性子冷淡,但是待我卻是例外,裂天囊這事兒我又不知道,他報不報答都是他的事情。他如今也喜歡我,我心裏也喜歡他,兩人在一起快快活活的,縱然沒有孩子,也是值得。
當初易擎願意娶雪妃燕,不過就是想要一個有孩子的美滿家庭,因他出生不幸,母子不合,父子誤會漸深,自怨自艾;而今喜歡蘇懷靜,竟連這些執念都全然的忘卻了,雖然自己還一無所知,但心中蘇懷靜的地位卻日益加深,重要十分了。
蘇懷靜冷靜的較快些,他這會兒還不知道什麽叫觸景生情,隻是覺得易擎傷心太過,自己旁觀也流了兩滴淚,這是好事,說明他開始學會共情了。
於是他就想好了,冷靜的開了口:“咱們怎麽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寫這章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我在黑暗裏回溫了一下過去的篇章,覺得易擎真的改變了很多很多。
易擎從一開始的設定就是因為家庭殘缺而格外有執念的人。
他對靜姐總是會想起那個女人【也就是姒明月】,他的生母,他永遠都不能忘記。
其實易鳳知不能說是一個很好的父親,也沒辦法給易擎想要的家庭,因為他本身是高高在上的。
修仙大概就是這點最悲哀吧,很多時候自己都忘了凡塵俗世。
所以對易擎而言,其實他想要一個孩子,一個妻子,一個完美的家庭其實是幼年得不到的縮影,幾乎可以稱為執念。
說實話,不想著結婚生子真的太假了,就算喜歡蘇懷靜,多少也會覺得遺憾,要是蘇懷靜是個女人,那他們倆不就完美了嘛,過幾年生個孩子,隱居起來,開開心心,還有什麽比這更好。
但他可以為了蘇懷靜放棄。
甚至覺得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