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棺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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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會結束後沒有多久, 天就亮了。
兩人攜手走了小半日, 時辰過得頗快,隨著日頭越來越高, 易擎抓著蘇懷靜的手也就越來越緊, 蘇懷靜自然知道他的心事, 無外乎惦念易鳳知罷了。就算鳳梧長得多像易鳳知,無論他能學成什麽模樣,對於易擎而言都無關緊要,甚至連仿製品都稱不上。
蘇懷靜想到係統帶著他們回去之後, 魔世已經開啟,四侯之門崩塌,也還不知道往後是個什麽春秋光景, 不由得輕輕歎了聲, 倒不計較易擎將自己的手捏得生疼, 隻是柔聲道:“易擎,往後隻有我與你二人互相陪著了。無論怎樣, 總歸咱們兩個都會在一起的。”
他慣來心如止水, 縱然有說過幾句曖昧之語,也都是借著當時還是“局外人”的靜姐之口委婉傳達,何曾親口說出這般動人心弦的話來,易擎不由抬頭看向了他。
其實這話倘若放在平日來聽, 易擎至多信個七分,他一生命苦,半世癲狂, 除了自己誰都不太信任,縱然喜歡蘇懷靜,心裏頭多多少少也是提防著些的,倘若有一日蘇懷靜礙事阻了他的路,他會做什麽,自己都沒個準數。
可是偏生是在今日,待到日頭移到了正中央,他們二人就要回到那個難以預計的未來,他的美夢終究要醒來的這一刻,不由得心中溫暖,低頭去看他與蘇懷靜握著的手,半晌不語。這時易擎心裏的想法與往常已有大變,並不如同往常那般猜忌對方是否誆騙自己,或是有什麽圖謀,心中激蕩之餘,竟問出自己平日不屑一顧的話來。
“倘若我死了……蘇懷靜,你……你會怎樣?”
蘇懷靜神色大顯詫異,不由流露出關切擔心的模樣來:“你是覺得哪裏不舒服嗎?”
易擎本為自己的失口感到懊惱,但心中的確好奇蘇懷靜會說出什麽回答來,不由又為這個未出口的答案多疑起來,暗道他若說陪我去死,或是傷心欲絕,即便是假話,我也饒他。其實這般想來,已是易擎最不自信至極的表現,因他實在清楚,尋常人也許會看在臉麵上說些好聽的話,免得叫兩人都尷尬,可是蘇懷靜未必會如此。
故此,這般想法,倒不如說是為自己留個麵子。
他們二人說是互相鍾情,但由來針對已久,一時半會也改不了這毛病,易擎本已做好等蘇懷靜恥笑自己的準備,卻見他冷硬麵容上隻見關切,並不曾有多少嬉笑譏諷之意,不由得心神一蕩,暗暗心道:這世上怕是除了爹以外,隻有他還這般待我好了。
既是如此,剛要改口的話在唇邊徘徊一陣,易擎又重新問道:“倘若我真的死了,你會怎樣?”
“那自然是將你埋了,還能如何?”蘇懷靜哪知道易擎此刻隻是想聽幾句好話,隻覺得他問得實在莫名其妙,不由得疑惑十分,忽然古怪道,“難道你以為我會給你陪葬嗎?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這話說得斬釘截鐵,叫方才還覺得心頭泛甜的易擎立刻青了臉,他當然不是真的希望蘇懷靜真的陪葬,隻是難免想聽點好聽的,不由啞聲道:“可……可你連為我去死都甘願。”
“假使事出有因,那麽我為你死是我的造化。可好端端的為你陪葬,除了腦子出了毛病還有什麽理由。”蘇懷靜不以為然道,該落得好的甜言蜜語半句都沒聽見,易擎氣得胸膛不住起伏,卻又說不出什麽旁得話來,要他自個兒開口怪蘇懷靜不哄哄自己,還不如千刀萬刀的將他活生生殺了,也比說這句話來得痛快。
這時日頭已是正當午,易擎氣得甩開蘇懷靜的手,怒氣顯然,倒衝淡了不少依依不舍的悲傷;蘇懷靜隱約知道自己大概是說錯話了,可是說錯了哪句卻不怎麽清楚,細細想了一番,隻覺得自己說話合情合理,沒有一句不在道理上。因而有些茫然,隻不過他想著易擎的壞脾氣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又難免放下心來了。
有時候與一個半瘋半癲的人處久了,他突兀的喜怒哀樂,便難以過於重視了。
剛巧兩人沉默下來,日頭正當好,係統也沒有什麽提醒,說走就走,蘇懷靜隻覺得身體一陣搖晃,四周發出光來,天地轉瞬間便黯淡無光下來,哪還有什麽易擎在旁,不由得下意識伸出手去尋摸了方向,果真抓住一隻手,便緊緊握住,慌道:“易擎?”
那隻手緊了緊,掙開了蘇懷靜的鉗製,反手握住他的手腕,似是還沒從怒火裏走出來,但仍是壓抑著性子和緩道:“我在這裏,蘇懷靜,我在。”
蘇懷靜這才定下心來,這會兒視野內隻有白茫茫一片裏蘊藏的幾點金色光輝,他眨了眨眼,感到易擎的體溫從相連的那隻手上源源不斷的傳過來,不由得發虛起來。他雖然不知道自己方才說錯了什麽話,但約莫是知道自己說了不合時宜的言語,這情況並不少見,有時候很多符合道理的話,其實並不一定符合感情。
人區別理性與感性,正是為了讓自己不要過於絕對任何一方。
於是蘇懷靜便道:“易擎,我方才說了很不對的話,是也不是?”
“你哪裏會說什麽不對的話。”易擎忍不住冷嘲熱諷道,可大約是想起了什麽,他輕輕歎了口氣,捏了捏蘇懷靜的手腕,柔聲道,“其實不是你的錯,你修行《太丹隱書》久了,塵世七情六欲被你忘卻,更何況你的性子我再清楚不過,是我置氣了。”
這樣動聽的情話,這樣溫柔的態度,聽起來實在不像是易擎的風格,蘇懷靜哪知易擎是想到這個話題之前自己與他說同行的話來,因而放軟了態度,還當是易擎諷刺他,不由得更是慚愧。
能叫易擎這樣委屈自己的諷刺人,自己大概是頭一個了。
雖然思緒對不上路,可好在結果總算沒選錯,蘇懷靜自覺有錯,當然沒有火上澆油,而且易擎盡管是諷刺,但語氣卻是少見的示弱與退讓,總歸算是說了句人話,沒有搞得氣氛過於難堪,就平靜道:“不是你的錯,是我不好,換是誰都不會像我這麽說話,是麽?可我不太清楚,你生氣也是應當的。你不好的時候多了去了,這次沒有。”
易擎聽得不由笑出聲來,柔情愈濃,兩人自互相表露情衷以來,還未有如此刻這般心靈貼近,手便慢慢滑落,掌心相貼,十指交纏。他此刻方知姑娘家們愛黏著情郎,愛吃醋生嫉,又能因為幾句甜言蜜語化成繞指柔究竟是因為什麽了。
他當年盡管很滿意雪妃燕的容貌與實力,可是心中對她卻從未有過這樣的感情。
假使當初雪妃燕不曾設計陷害他,也許過不了多久,易擎暗自揣測自己與雪妃燕的性子怕還是不會相合,那樣就不會發生之後的許多事情,靜姐自然也不會因為裂天囊接近他,蘇懷靜更不會出現在自己的生命裏了。
不過也吃不準,說不準千年過了,自己與雪妃燕早早的和離了,在塵世行走千年,做個感受紅塵苦楚的尋常大能,有一日也許在哪處碰上了蘇懷靜,他要借裂天囊一用,自己便好心腸的幫他一幫,兩個人結伴一起行走,日久生情,慢慢自然就會好上了。那時自己再牽他的手,聽他說一些叫人哭笑不得的話來,知道這世上竟然還有這樣的兩情相悅,還有這樣的歡喜無限。
那大概又是另一片風景了。
他心中正想得跌宕起伏,好似活生生將那千年的寂寞都熬盡了,終於有一日,兩人皆是衣冠楚楚,光明磊落的模樣,於光風霽月會相逢,做最恰當的交際,叫蘇懷靜見到自己最完美最好的一麵。自己那時也見他,雖病容哀哀,卻風采不減;絕不似如今這般,自己叫人看得全是癲狂半生,喜怒不定的模樣,他哪怕有幾句言語,也心中多有猜疑。
想得正是入神,卻不覺眼前一黑,還不待眼睛誓言,胳膊上忽然一沉,似是有什麽東西壓了上來,易擎伸手去摸,隻摸到女子柔軟的手指。他很少與人接觸,女子更是不多,如今一摸便心知肚明是靜姐在身旁。
可是蘇懷靜分明是男身隨他而來,怎麽會是靜姐在側。
女子低聲輕吟了片刻,緩緩吐出口濁氣來,忽然道:“易擎,咱們這是在什麽地方。”雖是女人腔調,但口吻與蘇懷靜一模一樣,渾然不似那個溫柔慈悲的靜姐。
想來這裏隻有兩人,他自然懶得偽裝了。
四周不但黑暗,而且封閉無比,幹燥的木板上有淡淡的香氣,易擎其實都不必多猜,他瞧了一眼就知道這是什麽地了,便謔笑道:“怎麽,你沒有睡過棺材嗎?方才還不願意陪葬,這會兒都與我同穴了。”
豈止是同穴,根本就已經是同棺了。
蘇懷靜啞然無聲。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大概是寫到現在最甜最戀愛戲的地方了。
其實寫的時候有說易擎想過一切都沒有發生,他還是會碰見蘇懷靜這個想法
還提到過幾次雪妃燕。
這一段其實是很普通的一種想法,他所希望讓蘇懷靜看到的是最好的自己,所以多少覺得遺憾。
有點孩子氣,像十幾歲的少年郎行為幼稚,卻仍然希望心上人看到自己成熟的一麵。
幻想所能給予人的幸福,就在於無所不能吧2333333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