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流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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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很早很早之前, 易擎就知道有些東西是抓不住的。
就像手掌心裏的流沙, 抓得越緊流失的就越快,從指縫之中不停的滲透出來, 最終隻會是一無所有。隨著時間推移, 慢慢學會變乖是局勢下的迫不得已, 也是無可奈何,他不再像是年輕時那樣的執著跟暴躁,性情陰沉了許多,看起來好似越發固執, 事實上倘若他真的有這般頑固不化,當初也絕不會放下一切去跟蘇懷靜隱居了。
所以看到自己想殺的人死在別人手裏,易擎也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 也許是有些遺憾, 也許是有些可笑, 總之並不是開懷。
北丘的死亡像是徹底割裂開他跟曾經那段過往的歲月,所有活著參與過他生命, 保護他的, 背叛他的,都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
剩下美麗婀娜的姒明月,守著她猖狂霸道的野心,如今也不知道怎麽樣了。
“怎麽了?”
離開墓穴後沒有多久, 蘇懷靜就從靜姐的模樣重新恢複成了男性,他並不討厭作為女性時的身體,除了外形的變化, 對他本身並無什麽妨礙。但是說出口的聲音,還有易擎的神態,總覺得有所不自然,對待感情這種事,通常蘇懷靜都很冷靜,不過這種事情有時候也未必要那麽冷靜,起碼易擎現在看向的是他,會讓他覺得意外心滿意足。
蘇懷靜也會如此嗎?
易擎不合時宜的忽然想了起來,那數年前發生的一些令人頗為不愉快的事情,這個麵貌冷淡的男人毫不在意自己的想法,從從容容的離開人世,像是自己隻不過是他生命裏輕而易舉可以拋下的東西一樣。
是他拚命握緊了,卻仍然會離開的沙子。
其實即便是在如今,易擎也不那麽肯定蘇懷靜在想些什麽,他經曆過很多看似親密的關係,比如說像是與北丘的友情,縱然這個人已經垂垂老矣,甚至死亡,可是見到這張蒼老又熟悉的麵孔,他仍會想起當年玩樂時的愉快與所曾經得到過的歡喜。
還有赤尊者,易擎遇見他的時候,他還很年幼,非要說的話,隻不過是個貨真價實的青年人,懷揣著過分天真的幻想,不過那時的赤尊者已有些殘忍,盡管青澀,。他很熟悉赤尊者,熟悉到對方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都了若指掌的地步,隻是這種熟悉也令他乏味。
曾經易擎一度也覺得他會熟悉蘇懷靜如同熟悉赤尊者,然後厭倦、疲憊、乏味,最終失去所有的吸引力,但是每當他自以為自己會了解蘇懷靜一些時,卻又覺得自己全然不曾認識過這個人一般。
“你也會死嗎?”
易擎很突然的問道,他仰起頭,袖子上還黏著北丘的血,神情卻純淨的像個嬰兒,站在許許多多的屍體之中。他全心全意的問著蘇懷靜,語氣恍惚像是蘇懷靜看過的某出八點檔裏神經脆弱的女主角質問病重的男主角會不會離自己而去一樣。
這樣突兀又蠻不講理的質問說是少見也並不少見,說常見倒也沒有,畢竟易擎瘋瘋癲癲的情況自隱居之後就很少突發,可也並非沒有過。
兩人在一起這麽長時間,對於對方的想法到底是順著毛撫摸還是忽視他的意見亦或者是打擊信心都得心應手的超出蘇懷靜自己本人預料,這本是個孩子氣的問題,胡亂應付過去就是了,但是這次蘇懷靜卻思考了很久。
最終他隻是平靜的看著這滿地的死人,忽然道:“人都是會死的,或早或晚而已。”
“果然是你的回答。”易擎笑了笑,隻當蘇懷靜隨口打發自己,因為這話並不誠懇,說來空泛,不過蘇懷靜想做什麽,不想做什麽,除了與自己相關的,慣來也很少能勉強他,所以倒也沒有什麽太不甘心的地方,隻當罷了。
他這時與當時已經很不相同了,並不再像當初那般病態似的反複詢問,從寡言少語的蘇懷靜口中抽取蛛絲馬跡般的線索來好獲取那些許的安全感。
“你當我撒謊麽?”蘇懷靜淡淡道,“你瞧他們都死了,咱們也指不定哪一日死呢。”其實蘇懷靜心中未必覺得自己會死,他對生死這件事雖然經曆過一遭,但是打定注意絕不幹涉什麽魔族與人族的事情。心中自然也是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然而那日在殿上慷慨激詞罷了,他也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麽義務要賠上性命守護這個世界的河山。
人也好,魔也罷,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不會有什麽東西千秋萬代永恒不變的。
他這麽說,其實隻不過是覺得人生無常,就好像那日在穀裏一般,好端端就剩下幾日光景了,忽然冒出來一個尋仇的,明明境界不高,哪來那麽多打鬥的經驗,自己不幸被捅死,也隻能說是命,易擎的命還沒有到頭,又或是天都不準他死。
易擎忽然笑了起來,他把手從北丘臉上撤開來,從懷中掏出手帕來擦了又擦,慢騰騰道:“你很怕魔族嗎?”他的態度變得很詭異,就像一瞬間從失落與哀傷裏走了出來,那哀傷未必是對北丘的,也許是對過往的,畢竟這個男人剛剛像個被父母丟棄的孩子一樣靠在他肩頭哭了半天。
於是又變成了那個蘇懷靜有些懼怕的易擎了。
蘇懷靜不是那麽肯定,他並不是很害怕姒明月,也說不上害怕那些低等的魔物,事實上殺起來並沒有什麽負擔。他對抹殺一個生命並不是抱有很強的罪惡感,就像幼年無知的時候撕扯蜻蜓的翅膀;或者是在田地附近的河道邊看到水蛭,好奇的撒上鹽粒那樣的尋常。
“也許吧,我不喜歡很多很多的東西,會不舒服。”蘇懷靜委婉的斟酌著用詞,這顯得有點緩慢,他很清楚自己對戰爭的厭惡感,就算到如今仍然沒有實感,也不妨礙他的排斥。
情感的缺失或者說是難以識別這種情況並沒有完全的好起來,蘇懷靜意識到除了易擎以外,他對任何事情與以往並沒有任何不同。死了人也好,他隻有生理性的不適,沒有情感上的悲哀,即便知道倘若魔族踏破了上雲界的山河,可悲之事隻會多不會少,他也沒半分的保家衛國之情。
說到底,這個世界本就沒他的國,也沒他的家。
隻是有些話不用說得那麽清楚明白,折中調和一些,總不會顯得那麽刻薄。
易擎這次卻看穿了他的把戲,體會到了他含糊不清的言辭裏所蘊含的意思,便恍然大悟般的長“哦”了一聲,平緩的說道:“我知了,你不喜歡戰爭,不過世上總要亂的,魔族不來亂,人族也要亂的,沒有什麽不同的。叫他們提心吊膽一些,說不準還好一些。”
若是說蘇懷靜不懂人情世故,那易擎就未免是太深於世故,他活得畢竟長久,偶爾叫人管束著,可畢竟活得年頭擺在那裏。
雖說老的未必就比小的精明,可活久了,總歸是有閱曆上的好處。
“是麽?”蘇懷靜這才反應過來,沒什麽驚奇的模樣,他早知道易擎做事情很超過,可從沒有想到會這麽超過,隻是也沒有什麽大反應,“哦,這事當然也在你的預料之中了,又或者你本來就想這麽做。”
其實這事已經很早了,想起來,還是蘇懷靜之死那時造成的後果,那時連蘇懷靜都死了,縱然易擎知道他會活轉過來,可心裏暗暗深處,仍是覺得他好不過來了,不願意將人埋了,隻不過是留個念想,覺得指不定哪一日蘇懷靜當真就活過來了呢。
就好像指望他幼年每個夜晚,一個人在床榻上睡不著的時候,盼望著娘親半夜起來掌著燈,進房來摸摸自己的頭,哄一段歌謠;就好像他在魂燈裏日日夜夜的煎熬,千年百年的受罪,形銷骨立,人不成人,鬼不成鬼的時候,盼望得一個人來給自己一個解脫……
都是心知肚明沒可能的事,卻都滿懷期待的去盼望著。
那時候隱居的三年之約剛破,蘇懷靜又離開了他,易擎沒能當場發瘋已是定力驚人,他自然而然想到的當然是報複,尋找默徵也絕不是巧合,天底下名醫那般多,他找個脾氣好的又不會怎樣,找默徵找個以攪亂天下為己任的,心中多多少少,自然還是有些算計的。
隻是易擎又忽然想起來靜姐似是不太喜歡這樣的,她雖然話語寥寥,但是卻頗為悲天憫人,那也是蘇懷靜性格當中的一部分麽?這倒叫他有些敲不定了,隻不過事情早已經做下,還得多謝易斐玉陰差陽錯的巧合配合,縱然蘇懷靜不悅,這時也木已成舟,沒有什麽可商量的餘地了。
出乎意料的是,蘇懷靜並未動容,他看了看這滿地死屍,也與看尋常景物沒什麽不同,除了方才神態反感以外,並無任何動怒的征兆。
他大抵是永遠也猜不透蘇懷靜心裏頭在想些什麽了。
作者有話要說: 啊,感覺我這條伏筆可能埋得太長而且寫的太不清楚了
不知道還有沒有人有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