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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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離開水底的時候, 屍堆已經很多了。

    蘇懷靜至今還不曾聽到半響鼓聲, 也未曾聽到兵戈撞擊,然而這滿地屍體, 卻像是戰爭的一部分縮影, 他走得越快, 行列便拉得越長,像是噩夢一般。易擎已經看習慣了,甚至是看麻木了,他看著這些死去的人, 與看花花草草並沒有什麽區別。

    快要見到光明的時候,蘇懷靜輕輕鬆了口氣,那長長的洞窯裏擺滿了沉默寡言的屍體, 卻像是每個人都拚湊出了戰火的模樣, 哀鳴與憤怒, 悲傷與絕望。直到他步入光明的那一刻,忽然瞥見了一名女子的胸膛正在起伏, 她躺在地上, 從衣飾上來看,應當是雪照山門下,厚實的長袍上幹涸了血跡,像是一條紅裙。

    她還活著, 說不清楚神態,十分平靜的依靠著一具缺了右手的屍體,頭微微相抵著, 像是失去了靈魂一般,人世間的痛苦絕望與美好幸福都再也無法加注到她的身體之中,仿佛身旁這個人的死去,帶走了她所有的生命。

    除了那淺淺的呼吸聲,她看起來幾乎就是一個死人了。

    那種麻木從她的麵容上浸透到了身體的每個地方,她漆黑的眼睛稍稍轉動了下,似是對上了蘇懷靜的目光,平靜而空洞的,又像是透過他,看向了天際遙遠的地方。

    女子看起來並沒有受很嚴重的傷,她的呼吸平穩,靈力也還在,隻是一無所有。

    蘇懷靜呆呆的看著她,他很少會善心發作,與雪照山也沒有什麽交情,更不會為旁得什麽人流過眼淚,他修道修行了數十年,在這一刻卻忽然意識到,戰爭發生的時候,無論是什麽人都是一樣的,死亡就是死亡,生命就是生命,人有沒有修為的區別,隻不過是讓所有不穩定的因素更加不穩定起來而已。

    於是他忽然邁開步子走了過去,蹲下身來伸手放在了那女子的肩頭,輕輕晃了晃,柔聲道:“你還好嗎?”他一連說了幾遍,腔調溫婉動人,藏著自己也不清楚的耐心,好似能在這個地方,就這麽對著這個姑娘不厭其煩的問上千遍萬遍,直到對方重新活過來,張開口與他說上半個字。

    他與這姑娘,其實是素不相識的。

    蘇懷靜從未有這般冷靜的意識到,原來學會共情,也並不是什麽快活的事,他看著這個姑娘,再不能如以前那般幹脆利落的開口道:人已經死了,沒有意義了。因為這一切的確都沒有意義了,死去的人帶走了活著的人,譏笑嘲諷甚至同情與憐憫,都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他忽然感覺到撕心裂肺的疼,為這一切發生的,與他毫無幹係的戰爭,還有這與死並無差別的姑娘,傷心欲絕。

    其實蘇懷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了,他本該就此放棄,卻仍是一聲聲的喚著,到最後,口中便成了:“你好起來罷。”他反複說了幾聲,女子也由他碰著,像是一灘毫無生機的死肉,目光緩緩落在身旁那屍體的麵容上,肢體不自然的抖動著,隻是外力帶著的,自己軟趴趴的,仿佛再也不能動了。

    易擎倒是很平靜,他當年為了人族與魔族拚殺的時候,蘇懷靜還不知是在什麽地方,這種情況見得並不少。

    修士是沒有純粹的士兵的,兩大仙國情況稍好些,但士兵多是些淬體過的普通人罷了,修仙不易,哪來那麽多絕世強者。所以爭鬥也多是很有規律的,強者與強者打,弱者與弱者打,總不會貿貿然衝向前去,實力差距偌大,人多人少並不是什麽大事。

    法器在空中飛來飛去,人便在底下打來打去。

    那時候兄弟結伴,或是夫妻一道迎戰的並不少,戰爭的殘忍就在於你永遠不知道你什麽時候能退。易擎還記得魔族的殘忍,他們要是打不過,又受得傷重了,拚著不能再生也要自爆多帶著死一個,凶蠻狠毒的根本沒有人性。

    死了親人或是愛侶的修士很容易“失魂”,尤其是在大戰的時候,像是他的魂魄一下子被人抽去了,便輕而易舉的就能絞殺了。

    “她失魂了。”易擎輕鬆而平靜的說道,對這一切司空見慣,“運氣倒是好,倘若在戰場上失魂的人能活下來的沒有幾個,而且死相通常都不是很好看,當初我身旁有好幾個人,就是死在這樣的情況下。”

    戰爭瞬息萬變,哪管得上誰是誰,許多大能雖然空有一身修為,但是心性與反應能力有時候甚至遠遠不如打慣了仗的老兵。

    蘇懷靜知道易擎說得是什麽東西,擱在現代叫做創傷後應激障礙,患者有時候會有情感分離與麻木感的征兆出現,對於易擎他們而言,當然是沒有那麽複雜跟詳細的說法,自然也就成了所謂的失魂。

    “可她?”

    蘇懷靜的嘴巴張了張,有些無可奈何,輕輕道:“難道咱們就將她留在這裏嗎?”他的袖子上染了血,還有一些不知道是哪位亡者的碎肉,易擎幫他撫了撫,克製又冷靜,帶著點漫不經心的微笑,像是這所有的死亡都是一場玩笑或是盛宴。

    “死,對她反而是解脫。如果她運氣夠好,也許有一天,能找到自己的魂。”易擎淡淡道,“人死不是很正常嗎?死了的人,要讓活得人背負罪孽跟憎恨,痛苦與絕望,也再公平合適不過,你說對嗎?”

    他抬起頭,笑盈盈的看著蘇懷靜,又伸出手指來輕輕撫摸著眼角。

    “當初我爹死的時候,魂燈分明護著我,可我卻照舊失魂,我總是不斷的想,倘若那日有人為我落淚就好了。可人家隻是笑得暢快,我聽著他們喝酒歡歌,便隻好自己為自己流淚了,血債血償,我從沒有後悔這麽做過。你倘若後悔了,也千萬不要叫我知道。”

    易擎輕聲道:“咱們出去之後,到了晚上就可以休息,那時候我會睡得很死,你明白嗎?”

    蘇懷靜看著他,隻好無可奈何的流下淚來,輕輕將臉壓在了他的掌心裏。

    兩人走出去很久,蘇懷靜還是偶爾會回頭看看那個姑娘,對方淹沒在屍體當中,再分辨不出來了,可他還是回頭,直到完完全全的看不見為止。

    易家已經大半成了廢墟,當初那種叫人喘不過氣來的氛圍蕩然無存,隻見一片焦土,屍骸滿地無人收,蘇懷靜曾經用靜姐的身體停靠過的老樹被摧毀了大半,僅存的部分也形如焦炭,簡直像是人間地獄般,他們在這片殘垣斷壁裏行走著,滿地碎石,隱約可以窺見此處曾經被當做戰場經曆了一場怎樣的戰火。

    地上還有些屍骨,隱約像是人體的胸腔,蘇懷靜微微挪開步子,避讓了開來,抬起頭看去,許多山頭被平去了,竟一下子都有些認不出方位來了。他在易家住了好幾年,回到千年之後的這座廢墟當中,無端生出幾分恍惚來,竟被易擎牽著四處走,有些茫茫然不知所措。

    易家大半都被毀了,還有一小半隻是模樣狼狽些,卻倒沒什麽事,單獨的立在廢墟之中,顯得格外不合群,易擎走過破了扇門的門口時,忽然一陣風吹過,塵土飛揚,四周死寂無聲,卻有颯颯的風聲在空中窸窸窣窣的襲來,蘇懷靜仰起頭,看到一張攤開的字軸在空中飛著。

    歲歲平安。

    濃墨重筆,鮮紅的印章,看不清楚落款,隻是在這會兒顯得格外諷刺。

    蘇懷靜看著它平靜的借著風在空中飛了好陣子,像是隻風箏似的跌落在地,蓋在了一具焦炭般的屍骨上,不多會兒又被吹起來,歲歲平安染上了痕跡。他被易擎牽著手踉踉蹌蹌的往前走,看著那長長的紙在空中遊龍般動彈著,忽然跳出火焰來,焚成了灰燼。

    然後就聽見易擎開了口:“那是我寫的,沒想到還留著。”

    蘇懷靜便轉頭看他,隻看到那臉上濃重的陰影與譏諷,被握在對方掌心之中的手腕熱得發燙,便快步趕上去,並肩往出走。

    這次走的很快,再沒發生什麽奇怪的事,也沒有什麽東西飄出來,易家大概是廢棄很久,並不見有人氣的模樣,甚至他們在廢墟之中走了好一陣子,也不見什麽人與魔的,像是被隔絕開的孤島,寂靜無人煙的模樣。

    在兩個人裏,慣來是易擎有主見也有目標,蘇懷靜隨波逐流,任由他做什麽,隻管著跟對方走就是了。

    易擎這個人說好不算太好,說壞不算太壞,但經過剛剛那個女子的情況,其實蘇懷靜也不太確定還能不能說易擎不太壞,隻是血海深仇,總要有什麽人來償還。蘇懷靜不是當事人,即便與易擎在一起了,也不能夠阻礙他的複仇,也不能站在冠冕堂皇的地方虛偽的理解他。

    那些充滿傷痛與仇恨,絕望跟醜惡的過往,蘇懷靜不曾經曆過,那千年的孤寂,那被迫折磨著的飽嚐自己的無力是怎樣鑽心的可怕,他也全然不知曉。

    而易擎的報複,他更是無力阻止。

    作者有話要說:  說起來,我很討厭隨手對別人過往的經曆指手畫腳的人呢。

    什麽都不清楚,也不知道當事人的想法

    隨意的斥責對方,真的很糟糕。

    當然,易擎這種複仇行為是絕對錯誤不可取的,一定要立刻踩死【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