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舊是那件采光通透的會客室。

    安德莉亞換上古一準備的棉麻短衫與長褲, 外搭一件鴨蛋青色的對襟長袖外袍, 係上衣帶。安德莉亞紮起了高馬尾，對一旁的查爾斯展示著：“我看上去怎麽樣？”

    “很不錯。”查爾斯點頭，豎起大拇指，這種純樸簡單的穿衣風格搭配著利落的馬尾，褪去了安德莉亞身上的冷清氣質，顯得英姿勃發。

    古一的裝扮與昨日相仿, 豎領的長袍內搭質地柔軟的寬鬆裏衫、長褲，赤足站在木製地麵上，雙手背於身後, 她詢問道：“準備好了嗎？”

    對查爾斯笑了笑, 安德莉亞轉過身麵對古一，深吸一口氣，挺直背部, 堅定的回答：“開始吧。”

    查爾斯正坐在軟塌上的椅子裏，他側著身子問一旁的人：“她們在準備什麽？”

    卡西利亞斯老實的回答：“古一法師要檢查安伯靈魂上的傷痕。”

    “靈魂？”查爾斯重複兩遍這個單詞, 昨天古一說的可是精神世界，今天的畫風就變成了玄幻的靈魂？

    卡西利亞斯作為卡瑪泰姬的狂熱學問者，麵對查爾斯這種玄學一竅不通的新人，不願多做解釋。耐心的等候極為罕見的靈魂治愈的場麵。

    會客室的中央, 古一與安德莉亞相對而立，雙眼緊閉，開始釋放彼此的思維觸手，進行靈魂互感之前的步驟——記憶讀取。

    思維, 承載人的思想與記憶。

    記憶組成了獨特的儲存空間，而記憶龐大到每時每刻、每個場景的細節都深刻牢記的人，會在自身思想的獨創性上，建造出專屬的思維空間。

    靈魂，或者說人的意識載體，是思維空間的核心。

    當人失去所有意識時，即為死亡。

    意識離體不同於死亡，是以靈魂出竅的方式，站在四維空間的角度去感知三維世界。

    安德莉亞曾在學校中，牽引著琴的意識進入查爾斯的夢境，夢是三維世界中的折疊空間，不存在、無邏輯又有真實感的虛幻空間。除了天賦易稟的讀夢者以外，要想進入他人的夢境，唯有靈魂離體這一種方法。

    肉身在夢境空間是沉重的枷鎖，而太過強盛霸道的靈魂，同樣會使夢境無法負荷。

    安德莉亞與琴的靈魂同樣熾烈、強大，因此她抽取出琴的靈魂時，小心翼翼，多番提醒她不要反抗。反抗會致使靈魂發生撞擊，輕是反彈回自身軀體，頭疼一段時間，重則無法回到軀體內，有性命之憂。

    好在琴對她全身心的信任，忍受著靈魂離體的不適感，任由她牽引著靈魂穿透牆壁，進入查爾斯的夢境。

    此刻，安德莉亞要做的，就是全身心的相信古一，從記憶到思維空間，再到靈魂，全部毫無防備對古一打開大門，讓她能夠細致地在靈魂核心中尋找傷痕。

    信任的力量是相互的，在這種時刻，古一的靈魂對安德莉亞同樣沒有防備，她們彼此交換記憶、共感，以確保在以靈魂狀態下無需對話，便能了解對方的想法。

    在查爾斯與卡西利亞斯看來，不過是兩個女人閉著眼長久地佇立著。

    “看那！”查爾斯低低的驚呼了一聲，安德莉亞聽見他的聲音後，若有所覺的側頭皺起了眉，分了片刻心神。

    看著老師臉上閃過一絲痛色，卡西利亞斯立刻噓聲道：“保持安靜，她們不能受到外界打擾。”

    查爾斯嚇了一跳，連忙正經神色，小雞啄米似得狂點了幾下頭，抿唇不再發出動靜，緊張兮兮的注視著地毯中央的安德莉亞。

    查爾斯雙眼盯著二人不放，高度緊張的心緒，讓他連眼睛都不帶眨一下。

    這一回，他親眼看到黑色的細絲若有生命的從軀幹向四肢遊走，逐漸爬上脖子、麵頰，在安德莉亞的麵部上繪著古怪的圖騰與花紋。

    重新歸於安靜的外界環境使得安德莉亞的神色和緩下來，集中精力放出自己的思維觸手，重新與古一建立起記憶連接。

    她的記憶很冗長、繁瑣，從出生時的第一刻到今時今日所發生的一切，這些記憶裝在金銀製造的寶箱中，卻沉溺在永無天日的深海中。

    有心人若是窺探，海洋會撕碎它溫和的外衣，將他吞吃下肚。

    可眼下，她得按捺著洶湧的波濤，試圖馴化它們，容許他人來翻閱自己的記憶。

    安德莉亞的意識站在廣袤無垠的海麵上，對躺入海水中的古一問道：“我的記憶很有趣嗎？你在裏頭躺了……”安德莉亞抬起空蕩蕩的手腕，下一秒轉動著指針的手表出現在上頭，她看了眼時間，準確無誤地說：“七分二十四秒。”

    在古一的要求下，安德莉亞將她身上的衣著變化為適合海麵的泳裝。

    此刻，古一頭上頂著草帽，戴著墨鏡，腰間盤著巨大的救生圈，愜意而懶散地說：“剛剛匆促一番閱覽，我隻看到了你的過往經曆。但，我必須得找到你記憶中存在缺失的地方，才能精準評估第二人格是從何時開始蘇醒的。”

    “……最好是這樣。”安德莉亞看她這幅閑適的模樣，抱著手臂問道：“需要給你來點飲料嗎？”

    古一往上推開墨鏡，露出含笑的雙眼，大大方方地伸開手臂：“麻煩來杯西瓜汁，如果能來頂遮陽傘就再好不過了。”

    安德莉亞歎氣，無論是琴或古一，她們都徹底將自己的思維空間當做了度假勝地。她打了個響指，古一置身其中的澄澈海麵立刻變化成散發清甜香氣的西瓜汁海洋。

    她在天空中扯過一片白雲，遮在古一頭頂上方，好聲好氣地問道：“這樣可以了嗎？”

    自無不可的古一憑空變化出卡瑪泰姬獨有的粗陶杯，這證明安德莉亞正在逐步對她開放思維空間的所屬權，她置身於西瓜汁的海洋中，自舀自飲道：“還好思維空間不存在細菌、灰塵和汙染，否則你知道我絕不會喝自己泡過澡的水。”

    安德莉亞淡定地維持著嘴角邊的笑意，弧度都不帶一絲變得。下一秒撲到古一臉上的浪花，證明她的心情並非她臉上呈現出來的那樣淡定。

    “時間過去了11分，我們得加快速度了。”

    惡念無法侵入她的記憶，可打破結界進入思維空間，卻不是什麽難事。

    安德莉亞抬頭望向清澈透亮的天空，她曾經以為自己這片海域，便是靈魂深處唯一的思維空間。

    可不是的，同一具軀體之內，有人霸占了另一半的空間，封印著那些憎恨、仇視、殺戮的惡念和她未曾擁有過的‘未來的記憶’。

    她們是一個人，擁有不同的人生經曆與感情，互相爭鬥、敵對，寧可捂著血淋淋的傷口，也要將一鼓作氣徹底擊倒對方。

    安德莉亞很清楚，她們之間，絕對無法融合或共存。

    這具身體裏，隻能有一個‘我’活下來。

    古一丟開粗陶杯，重新戴好墨鏡，就在她固定住墨鏡的瞬間，墨鏡變化為適於潛水的潛水鏡：“現在你可以離開了，這裏就交給我吧。”

    安德莉亞回神聽了她這話，半是試探半是請求的問道：“我可以去你的記憶中看看嗎？”

    她對法術是如何運行的，十分感興趣，可偏偏古一幾年前便說過，她開不了天竅，腦袋裏沒有這根筋，注定學不會法術。安德莉亞無法，隻得放棄成為**師這一聽上去便很高大上的職業，老老實實地做自己的變種人。

    古一聳肩：“當然可以，隻要你能承受得了那麽多。”

    “那麽多？”安德莉亞不懂她這個單詞的用意，擰眉輕喃了一聲。

    “好了，快出去吧。”古一翻手將西瓜汁重新變回清澈的海水，她對安德莉亞思維空間的掌控力正在超過安德莉亞本人的權限：“我在這兒，她不敢來侵犯的。”

    話音剛落，她伸手拍上安德莉亞的身影，後者驚詫地喊了一聲：“古一……”便徹底從自己的思維空間中被趕走了。

    意識，或者說安德莉亞的靈魂靜然佇立在現實空間外，以她的角度看自己與古一對立站著，的確有些傻不拉登的。當時怎麽沒想到坐著會好一些呢？

    輕飄飄的。

    她心想。

    不過靈魂從軀體上離開，看到外界時總覺得眼前蒙著一層霧，看不真切。

    安德莉亞轉頭對上卡西利亞斯的眼神，她歪了歪腦袋，有些納悶這位法師怎麽一副能看到她的樣子。她試著往左邊飄了一些，對方的目光隨之移動。再往右，對方亦然。

    安德莉亞小心翼翼地控製著靈魂往卡西利亞斯跟前移動，沒辦法，靈魂的重量比起身體來說實在太輕了，她生怕自己一個用力過猛，就得從會客室裏飄走了。

    “你能看到我？”安德莉亞豎起左手，指著自己。

    卡西利亞斯那雙幽暗的瞳孔直直地注視著她，點頭道：“是的，我能看到你。”

    一旁的查爾斯急忙豎起食指“噓”了聲，肅穆道：“不是說好了不準發聲的嘛！”

    下一秒，察覺到古怪的查爾斯順著卡西利亞斯的目光看向身前空蕩蕩的地方，心中悚然，壓低了聲線，小心髒跳得飛快，緊張地問道：“你在和誰說話？”

    安德莉亞心中跳出個想法，查爾斯看不到她？

    卡西利亞斯側頭，沒能注意到安德莉亞急忙打著手勢讓他別回答的動作，正了八經地回答：“是安伯，她問我能不能看到她。”

    安德莉亞：……

    完了……現在隻能保佑查爾斯是個徹頭徹尾的唯物主義者，根本不怕鬼神這種事……

    很顯然，她的保佑並不能上達天聽。

    查爾斯一點一點地挪動著僵硬的頸脖，目光呆滯又驚恐地悄咪咪地瞥向空氣，聲音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那樣：“你確定……安，在這裏嗎？”

    哈哈哈哈！

    仗著查爾斯看不見自己的靈魂，安德莉亞笑得十分開心的飄上了天。

    就在魂體即將要離開屋內的瞬間，她感到頭頂上方似乎有層透明的屏障，伸出左手摸到觸感冰涼的鏡麵，慢慢地，從她的指尖呈現出她此刻的麵貌。

    她臉上的笑容如潮水一樣迅速褪去，安德莉亞從未想過靈魂時的自己……看上去如此陌生、醜陋甚至是可怕的。

    安德莉亞低頭看見會客室中央那副如精雕細琢而成的容貌，那些古怪稀奇的圖騰盤踞在臉上都無損其一絲一毫的美麗，甚至為這副容顏添上神秘的宗教色彩。

    她在抬頭，鏡麵中的女孩，淺金色的長發稀疏地披散著，眨著一雙渾濁的綠眼，小巧的一張巴掌臉上到處是肉粉色的疤痕，最長的一條從右邊的額角劃開人中，在左腮停下。

    滿身的血管在蒼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膚下，清晰可見。

    頭部以下的地方被無形的刀切割成兩半，左邊是瘦骨嶙峋的身軀，右邊是以藤蔓植物交錯組成的木製身體。

    她抬起右手，棕色的木頭關節發出咯吱聲響。再看左手背上，密布著大火灼傷過後的坑坑窪窪的傷疤，安德莉亞用木手撩開左臂的袖子。

    全部，左邊的身體全部是燙傷。

    安德莉亞看著鏡麵中反射出來的靈魂狀態。

    原來我的靈魂，這麽醜啊……

    她這樣想著。

    不知道查爾斯看到這樣的我，會不會被嚇一跳……

    ***

    千裏之外，威徹斯特。

    尼爾伯過了短暫的夏時令夜晚，迎來旭日與朝陽之時，紐約的夜幕正占據了天空，吹著秋日夜晚涼瑟的風。

    巴奈特已經準備睡覺了，他拿著耳機放在頭上，躺進被窩裏，拉下耳機塞到耳窩的瞬間，仿佛聽到了負一樓的走廊上傳來的破空聲。

    他陷在柔軟舒適的大床上，困倦地打了個哈欠。

    大概是那些爬山虎又被風吹動了吧。

    這樣想著，他緩緩閉上了雙眼，漸漸睡去。

    作者有話要說：　　我們的目標是搞事！搞事！搞事

    下一章教授站起來了，以及天啟爸爸終於可以上線啦！

    安妹的身體美到蘇，可靈魂卻醜到哭。

    這樣的安妹你們還會喜歡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