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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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晴沒有想到, 岑一帶她來的地方, 是自己的臥室。

    雖然這屋子中擺滿了各種書冊卷軸, 但是旁側攏在紗幔中的拔步大床和安然擺放著妝奩的梳妝台卻由不得她不多想這布局,顯然就是女子的閨房。

    這岑一為何要帶她到這裏來?隻是為了算卦?

    對於一個素昧平生的人來說,未免太費周章。

    “稍等片刻。”岑一背對著薑晴擺了擺手, 自顧自走到整齊羅列著典籍文書的高大書架旁, 伸手拿下了一隻紅漆綴邊的黑木匣子,從裏頭取了五根顏色迥異的香燭, 按照五行方位直立後依次點燃, “煩請站到這五行陣之中。”

    薑晴默默地看著她點燃香燭之後又接連打出了一串手印, 腳步卻有些遲疑地邁不開去這個岑姑娘的舉動實在是奇怪,不像是要為她占卜, 倒像是要對她施展什麽特別的術法似的。

    她雖然不懂什麽古禮, 也不懂得占卜之術,卻善於察言觀色, 從種種細枝末節分析, 其中定然是有不妥之處。

    “岑姑娘, 恕在下冒昧, 你這架勢,可與方才替?u十三卜卦時, 不太一樣。”對上那雙溫柔如水的眸子,薑晴發覺自己竟難以冷著臉狠狠拒絕,隻好婉轉地提出異議。

    “那,你想卜什麽?”岑一沒有理會薑晴的問題, 反而是笑著反問道。

    “實不相瞞,在下是想替別人求一卦,正是那與我同來的少女。”薑晴決定據實以告,同時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門的位置這位岑姑娘雖是笑著的,帶給她的壓迫感卻不低。

    本是想試探一二,哪知岑一隻是淡笑著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輕描淡寫地說道:“不在三界中,脫身六道外,算不得,算不得。”

    薑晴一驚,對她占卜的本事竟是有些信了。

    嬴族後裔,僵主之身,天地同壽,不死不滅,可不正是三界六道之外的存在麽?

    這岑一果然厲害,竟能一眼看穿嬴惜的身份……隻是不知道她們岑家與嬴族究竟有什麽恩怨?

    而這岑一又是否會對惜兒不利呢?

    “她的命格我算不得,不過你的卻可以,”岑一忽然走上前,在薑晴愣神之際,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將她拉到了陣中,雅沉的聲線透著一股神秘,又有一種教她莫名的熟稔,“我不但能算出你縹緲的未來,還能補全你缺失的過去。”

    岑一接下來的話,薑晴覺得拆開來一字一句她都懂,可為什麽合在一起,她就怎麽都不明白了呢?

    隻是心底卻有一個聲音在蠱惑著,讚同著岑一的話。

    “缺失的過去?什麽意思?我可沒有……缺失……”薑晴強笑著反駁道,隻是在那雙美目越發清亮的逼視下逐漸消了聲,喃喃囈語著連自己都說服不了的借口,“不過是……有些模糊罷了。”

    “你我都清楚,都是你的自欺欺人而已,”岑一凝視著薑晴閃躲的眼睛,慢慢勾起一個笑來,“有些記憶,是不該被封印的。”

    她的聲音漸漸淡去,薑晴的眼前也逐漸被黑暗籠罩,額頭上泛起一點涼意,而從那一點冰涼逸散著絲絲縷縷溫暖的輝光,轟然間充斥著識海直到陷入昏迷以前,印象中那清雅溫婉的笑,沾染上幾分苦澀與無奈,無端端透出黯淡了星辰的絕望來。

    夫子,下雪了!

    青稚的少女指著窗外銀裝素裹的樓宇,興奮地對坐在案幾後的端麗女子說道。

    女子不緊不慢地飲了一口熱茶,溫雅的眸光落在少女欺霜賽雪的側臉,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寵溺。

    夫子,我心悅你,這有何錯?

    少女羞怯地攥著女子的衣襟,含情脈脈地抬頭望著她,仿佛眼中隻能裝得下一人的影子。

    年長的女子錯愕地低下頭,推拒的動作卻不那麽堅定。

    夫子,你當真對我沒有半分情意?

    少女鬢發散亂,狼狽地跪坐在地,雙手被縛住,眼眸通紅,歇斯底裏地質問著對方。

    而另一人卻隻是斂下眉眼,拂袖離開,就連不忍之色都克製得藏在了轉身以後才稍稍流瀉出半分。

    夫子,我恨你。

    少女的眉眼褪去純真活潑,眼底情意不再,凝視著緊閉的院門,絕望地悲鳴之後,拔劍自刎。

    畫麵就此終結,被灰色的浪濤拍碎、淹沒,窒息感真實得席卷每一寸肌理血肉,教她掙紮、沉浮,卻無法擺脫……

    脖頸處有著淺淺的痛意,卻不及心口的淒楚,好似被人用鑿子穿了一個洞,朝裏頭呼呼地灌著冷風,悲涼到極致,竟然隻剩下麻木。

    她猛然驚醒過來,下意識地捂著脖子,觸手一片光滑,卻沒有點滴血跡,手掌下移,貼著心口,那感同身受的絕望卻如跗骨之蛆,揮之不去。

    她覺得那個少女,正是她自己;而那些沉重悲苦的過往,則是她前世的經曆似的。

    不,那是夢。

    隻是個夢……

    意識回籠,迷蒙的眸光倏然恢複清明,她定了定神,看向屋子裏正在對峙的一群人,遲滯的識海閃現出一幕幕畫麵,隱約的疼痛過後,終於拚湊出了連貫的記憶,也對此刻的情形有了明悟。

    岑一將她帶到臥房中要替她卜卦,卻不知為何在施法時,她失去了意識,再醒來時,卻是一副劍拔弩張的局麵。

    不消說,兩邊定是起了衝突,而於情於理,她都不會站在岑家那邊。

    隻見?u十三麵罩寒霜,抬手間揮出一道墨色的劍光,將幾名逼近的守衛絞成了碎片;談昕爵與緋衣男子正打得不可開交;而嬴惜的雙眸已經染上了幾分赤色,赤手空拳地擰斷了幾人的脖子。

    目光轉回來,那岑一正小心翼翼地捧著她的臉,顧不上自個兒麵色蒼白若金紙,隻專注地凝視著她,眼底藏著希冀與緊張,教人不由恍惚。

    這雙眼睛,好似在哪兒見過一般。

    “薑姑娘,你醒了?”試探著問了一句,見她隻是蹙著眉頭,一言不發地望向自己,半點沒有記起的樣子,岑一眼中希冀的光驟然湮滅了,喃喃道:“還是沒有想起來麽?”

    她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那襲白衣,忽而勾唇笑道:“不,有勞岑姑娘,我記起來了我阿娘是姓薑不假,但我還有另一個名字。”

    一邊說著,她慢慢站起身,越過驚疑不定的岑一,朝著同樣似有所感,驀地轉身看過來的?u十三走去四目相對間,莞爾一笑:“我叫鍾離晴。”

    “小心!”她正噙著一抹笑意,有幾分迫不及待地走向那襲白衣,卻不料背後猛地撞來一股推力,而?u十三收斂了所有情緒的黑眸也驟然泛起波瀾,當即伸手將她一把拉進懷裏,旋身護在背後,警惕地看向鍾離晴身後。

    卻是岑家人中一個較為年長的男子躲在人群後,趁人不備之時,劈手朝著鍾離晴背後打出兩枚暗器,卻被岑一及時攔了下來,攥在指間。

    定睛望去,那是兩枚手指長短的釘子,密密麻麻地刻著複雜的咒術符文,如同浸在墨中的沉黑透出幾分詭譎,光是看著便教人背脊生寒,更不要說打進人的血肉中,又會是怎樣的折磨。

    鍾離晴被牢牢護在白衣身後,麵色微紅,卻在見到那黑色長釘後一點點失了血色;而早在她靠近便拋下對手退過來的嬴惜更是陰沉著臉,死死盯著那兩枚釘子,眼中赤色翻騰,用盡全力方能壓製住體內洶湧的殺意。

    “噬、魂、釘。”兩人異口同聲地說道。

    這東西鍾離晴見過兩回,一回是在鍾離洵的髕骨中,另一回則是嬴惜的天靈處;想不到這等陰煞狠毒的咒術,竟然是出自天道岑家,怪不得嬴惜要說她與岑家有仇。

    這下,恐怕連鍾離晴也要向這岑家討個公道了無論如何,鍾離洵都是她的義父,是她心底承認的長輩,這兩枚噬魂釘害得鍾離洵終其一生都隻能在輪椅上度過,葬送了他所有的驕傲。

    這仇,不能不報。

    思及此,鍾離晴再看向岑一的目光不由得帶了幾分涼意。

    迎著那陌生的神色,岑一倏然收緊了攥在掌心的兩枚噬魂釘,毫不在意那尖銳抵在肌膚上的刺痛,一顆心如墜冰窖,麵上卻絲毫不顯,猶自笑得若無其事,溫雅動人:“事到如今,也不瞞諸位,我岑家擅卜,祖傳絕技卻是咒術雖是受人所托,但是鍾離洵與這位姑娘所中之術,的確是出自我岑家。”

    “既如此,岑姑娘可願給我一個交代?”鍾離晴涼涼地掃了一眼那偷襲的男子,沉聲問道不管怎麽說,是岑一幫她恢複了記憶,觀她眉宇之間也不似奸猾之輩情勢所迫,沒有全然撕破臉麵以前,鍾離晴願意賣她一個麵子,並不急著動手。

    “身為岑家家主,族人之過,理應由我一力承擔,若有業報,也隻落在我頭上便是……左右,是我罪有應得。”岑一柔聲說道,忽而粲然一笑,翻掌向上,掌心躺著一條素雅的鏈子。

    鍾離晴的目光不由得被那鏈子吸引住了,指間傳來熟悉的灼熱感。

    這鏈子……

    她正疑惑間,卻見岑一向她走來,無視諸人怪異的眼神,在她麵前站定,屈膝矮身,竟然在她麵前半跪下去!

    鍾離晴驚得忍不住後退一步,卻聽岑一低聲說道:“別動……”

    鬼使神差地,她的雙腿像是生了根發了芽,就這麽釘在了原地,再也後退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岑一將那條鏈子係上了她的腳踝。

    冰涼的鏈子輕觸著肌膚,而不經意間碰到的岑一的指尖卻比那鏈子更涼。

    鍾離晴也說不出心底那抹憑空湧現的痛楚到底為何而起,隻是這莫名的情緒教她頓時失去了言語的能力……直到岑一站起身,退了開來,對她揚起一抹溫柔的笑意,她仍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走吧。”不自覺顫抖的手忽的一暖,卻是教另一隻纖細柔軟的手握住了。

    鍾離晴深吸一口氣,又看了一眼溫雅淺笑的岑一,嘴唇囁嚅幾下,終是隨著那人轉身離開了,而嬴惜也隻是冷冷地掃了一圈岑家諸人,不置一詞地跟在鍾離晴身後。

    “念在你替我尋回記憶的份上,今日就此作罷再見麵時,你我便是仇人,絕不留情!”踏出門前,鍾離晴頭也不回地說道。

    “……好。”良久,岑一帶著幾分顫意的回答幽幽飄散在風中,幾不可聞。

    岑家眾人沉默地看著鍾離晴一行人大搖大擺地離開,卻沒有一人能追上去攔下她們不是他們不想這麽做,而是一股可怕之極的威壓自識海之中鎖定了他們,威懾著他們,教他們無法動彈。

    那股可怕的威壓,令他們毫不懷疑,若是有半點異動,便會被無情地滅殺當場。

    直到鍾離晴幾人走遠了,岑家眾人才感覺那股壓迫鬆了開來。

    當下便有膽大的義憤填膺地嚷嚷著要追上去報複,卻沒想到,轉眼間,變故陡生!

    岑家繼任家主,星辰殿主岑北卿,淒然一笑,指間拈著兩枚噬魂釘,抬掌狠狠壓下,將那兩枚長釘毫不留情地刺進了自己的髕骨之中。

    “家主!”

    “岑一大人!”

    “……無妨,不過是廢了這雙腿罷了,”岑北卿支撐不住地倒在地上,卻固執地謝絕了攙扶,撫著胸口低低笑了起來,“是我欠她的。”

    還以為能讓她想起來的,原是自己奢望了。

    也好,本就不是什麽值得想起的記憶。

    那一世,是自己懦弱,負了她一世韶光,欠了她一世情債;這一世,又害了她的義父,不過舍了一雙腿,又算得了什麽?

    隻可惜,再也聽不到那一聲“夫子”,也聽不到她喚自己的名字了。

    “你……想起來了?”走出岑家不遠,步履匆匆的人卻遲疑地放慢了腳步,背對著她踟躕半晌,終於忍不住低聲問道。

    “嗬,那是當然,”鍾離晴掙開了對方拉著自己的手,跨步擋在她身前,目光灼灼地望進她墨玉琉璃似的眸子中,在她忐忑地幾乎要避開對視前,綻開一抹霞光澄霽的笑來,“?u少宗,你還欠我一個答案。”

    刹那間,?u堯的心像是被錘子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仿佛聽見了花開的聲音,又好似觸到了星何的璀璨。

    有多久沒有聽見這個稱呼了?

    久到她幾乎以為,終其一生都不會再有那麽一個光風霽月的姑娘,噙著溫柔又羞怯的笑意,輕聲喚她。

    ?u少宗。

    ?u少宗。

    ?u少宗……

    隻有飛升到仙魔域以前的鍾離晴才會這麽喚她。(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