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念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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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與阿炎多年未見,也不曉得她如今的本事, 現在看來, 這位姬無願姑娘倒是頗有幾分手段……”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測,鍾離晴故意不去看妘堯的方向, 目不轉睛地盯著戰況愈顯膠著的兩人, 仿佛自言自語般說道。

    ——雖然這麽利用友人教她心存愧疚, 但是對妘堯表現的好奇心卻更占了上風。

    她的確自私,隻是太想知道妘堯的想法,太想證明妘堯對她的感情了。

    這樣的急切,究根溯源,也是被先頭妘堯那番若即若離的態度傷透了心。

    不自信,卻也……不信她。

    這般想著, 麵上的神色終究淡了下來,鍾離晴輕輕歎了口氣,忽而手臂一緊, 卻是嬴惜驀地挽住了她,狀似無意地靠著她。

    鍾離晴挑了挑眉, 雖不喜旁人過於親昵, 但到底待嬴惜不同, 也隻抿了抿唇, 並不掙脫,算是默許了她的動作,隻是莫名心下惴惴,不與自主地抬頭看了一眼妘堯的方向。

    好在妘堯的心神也似乎都牽在比鬥中的兩人身上, 並未看來,那一臉的高深莫測,依鍾離晴以為,便是在思考該由何人取勝,該向何人出手一般。

    吃醋的妘少宗固然教人耳目一新,心頭歡喜,卻也不好太過得意忘形——若是阿炎真因為自己的一句話落敗,鍾離晴也當真過意不去。

    總得想法子攔上一攔。

    這時,場上兩人的戰勢再次峰回路轉,卻是先時本占了優勢的姬無願驀地被席禦炎的黑蓮纏住了腳腕,而那黑色的焰火瞅準了機會,一旦纏住便順杆往上爬,不僅迅速攀上了她的小腿,更迅速圈住了她的腰,將她纏縛其中。

    “奇怪,姬無願不也是控火者麽?怎麽竟像是對席禦炎的地獄妖蓮束手無策?”見那秀麗素雅的姑娘麵上露出痛苦之色,鍾離晴不自覺撫了撫腕間的鐲子,在識海中問道。

    好一會兒,在她以為妘堯不會回答自己時,才聽到那聲音淡淡悠悠地傳來:“雖然同為高等異火,青蓮冥火卻意在超度淨化一切邪祟惡念,地獄妖蓮則不然——火主所指,盡皆焚滅。但凡席禦炎起了一絲殺念,姬無願早已化作一抔灰燼了。”

    “你的意思是,阿炎她從來沒有想過下殺手麽?”鍾離晴有些不解:看席禦炎這二人的架勢,倒像是宿命般地鬥了許久,若真是對手,何不趁早了斷?

    若不願下殺手,這般糾糾纏纏地,難道阿炎對這位姬無願姑娘……

    鍾離晴正以為自己觸摸到了真相,卻聽妘堯冷聲說道:“無論如何處置姬無願,我總要教你親眼見著的。”

    “處置?這又是為何?”鍾離晴錯愕地問道,沒等妘堯揭曉答案,又近乎自語地回道,“是了,恐怕這姬無願姑娘也同明秋落一樣,是我前世的孽緣,才會教你這般上心……我猜得可對?”

    “那一世,你本是生於官宦之家的溫雅閨秀,知書達禮,循規蹈矩,而那姬無願,卻是江湖上聲名狼藉的魔教妖女,殺人如麻,滿手鮮血,”妘堯卻是自顧自說起了故事,“她身受重傷,蒙你相救,於是扮作丫鬟留在你身邊養傷……這廝口蜜腹劍,巧舌如簧,輕易便將你哄得神魂顛倒,不惜為她忤逆逃婚,眾叛親離,自個兒卻不辭而別,銷聲匿跡,留下你一人無依無靠……絕望至極,最後竟跳下繡樓自尋了斷。”

    “原來……如此。”聽她說了這麽悲情的故事,雖則記憶中仿佛真就浮現了那麽一段畫麵,曆曆在目,鍾離晴卻依舊覺得故事中的人離自己十分遙遠,無法感同身受;甚至於憑著這麽三言兩語,難以想象姬無願這麽恬淡素雅的姑娘,竟會如妘堯所說那樣背情棄義,“可是,既然是我癡心錯付,又如何能怨得了別人?”

    ——恩恩怨怨,與這一世,有何牽涉呢?

    說到底,她鍾離晴與那姬無願,隻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罷了。

    “我知你想不起,抑或,並不在意,”妘堯的聲音仿佛壓抑著什麽,比往些時候更沉、更冷些,鍾離晴卻不知道該如何勸慰她,隻能隨之沉默,聽她一字一頓地說道,“隻不過是,心有不甘。”

    先有不甘,又是不安。

    ——自己視若珍寶的人,卻教她們棄如敝屣,如何能一笑置之?

    “席姐姐會贏。”鍾離晴正在思考妘堯那句話的意思,卻聽嬴惜忽然低聲說道。

    “哦,惜兒何出此言?”抬頭看了一眼正對掌的兩人,奇道。

    “那冥界少帝,已無鬥誌。”隨著嬴惜話音落下,卻見姬無願忽然撤掌,錯開了半步,由著席禦炎指尖催發的火焰印上肩頭。

    聽她悶哼一聲,連退三步,終是忍不住偏頭噴出一口鮮血來。

    “我輸了。”隻見她不甚在意地抬起袖子,擦了擦唇角的血跡,抬頭看了一眼皺眉不語的席禦炎,隨即偏過頭,定定地望著鍾離晴的方向,輕輕一笑,唇色如胭,竟生生添了幾分旖旎風流之態。

    鍾離晴不由一愣,猛地想起妘堯描述的那個瀟灑不羈的妖女來,心中一跳。

    再回過神來,姬無願卻已收了笑,又是一副清清淡淡的模樣,朝著席禦炎立掌一禮,不聲不響地離開了。

    而這一場萬眾期待的宿命對決,竟是如此輕描淡寫地草草收場,未免教人唏噓。

    不說魔冥二界之人如何愕然,縱是旁觀其餘各界也是摸不著頭腦——看這二人,怎的好似渾然不曾認真的樣子?

    那姬無願臨了前看來的一眼,更是意味深長,教她不免苦思深想幾分。

    下意識地轉了轉腕間的鐲子,鍾離晴隻覺喉間發澀,一陣悵然若失,就連第三輪比試的人選已然揭曉也不曾在意。

    卻是手臂一緊又一鬆,才教她回過神來,訝然看去,正對上嬴惜複雜的眼神:“……惜兒?”

    目光一轉,落在她腰間猶自閃爍不已的行牌,不禁大驚失色,脫口問道:“怎麽是你?”

    ——若說最初那小打小鬧的兩關還能憑著秘法隱瞞住嬴惜的身份,可是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動手,怕是無論如何都瞞不住了。

    僵族之主,六界之外,被天道放逐之輩。

    貿然出現在仙域墨都之中,若是教那些古板固執的衛道士拿捏住,再要脫身,可不容易。

    她一時也想不出應對的方法,正要勸說嬴惜舍卻顏麵,就此放棄認輸,不料另一塊行牌的主人已是迫不及待地跳將上來。

    “快看,是念兮大人!”

    “聽說那位念兮大人就是冕下的爐鼎?”

    “竟然是個女子?這麽說,那位冕下極有可能是男子?”

    “道友此言差矣,就算爐鼎是女子,那又如何?”

    “道友言之有理,是在下著相了……”

    耳邊聽得那些修士對這人的議論,又見她也身著一襲白衣,麵上卻不自覺流露出幾分驕矜之色,鍾離晴莫名便有些不喜,甚至是厭惡,隻覺得這被尊為“念兮大人”的姑娘恁地麵目可憎。

    而一向對她百依百順的嬴惜卻也強著脾氣不肯順著她的意思應諾,隻是睜著一雙湛湛澈澈的眸子望向她,花瓣一樣嬌美的嘴唇委委屈屈地落了弧度,教她氣惱之餘又不免心軟,再說不出半句重話。

    僵持間,皆是一語不發,隻以眼神相弈,誰都不肯先退。

    出乎意料的是,那念兮自挽闋殿主旁側而來,輕身一躍便上得演武場正中比鬥之處,鏗然一聲長劍出鞘,不及見禮便徑直以劍相指,冷笑間一語道破嬴惜的身份:“嬴氏一族,墮落為僵,不生不死,非正非邪,六界難容,為天道所棄……想不到,今時今日,還有僵族餘孽苟活於世,更膽大包天,欺上仙域——既如此,我便替天行道,將爾滅殺於此。”

    聚眾嘩然間,鍾離晴臉色一白,恨不能立時衝上去將那念兮的嘴巴封住——眼角餘光微斜,卻見嬴惜的唇角微微勾起,仿佛是笑著的,隻是那剔透澄澈的眸子已然漫起了淡淡的血色,要不了多時,再被激怒,怕就是一片豔烈的緋色……屆時,便是昭然相證,無從辯駁。

    ——天下間,唯有僵,才有血色的眼眸。

    眼看衝突驟起,而身邊嬴惜煞氣四溢的躁動,鍾離晴眉心一跳,驀地伸手攔了攔,將嬴惜攬到身後,抬眼看向那仗劍相對,一臉咄咄逼人的女子,微微一笑,柔聲細語地說道:“少殿主怕是誤會了,舍妹生來有眼疾,遇熱即紅——她是我薑族族人,神道後裔,可從未教天道厭棄。”

    “休得狡辯!僵族銅皮鐵骨,刀槍不入,爾等既要抵賴,一試便知。”那喚作念兮的絲毫不把鍾離晴與在場諸人放在眼中,手中仙劍直直一劍削來,正對著嬴惜的脖子。

    這一劍落下,若是嬴惜受了傷,事後也不過落得一句誤會,若是嬴惜不曾受傷,便是正中她的下懷,應了僵族的身份——無論嬴惜避與不避,都於那念兮有利無弊,端的是歹毒心計。

    說時遲,那時快,在那人揮劍而來時,鍾離晴已想透其中關節,心思一轉,反手攥了攥嬴惜的手,給她使了個眼色,不教她動作,而後倏然側前一步,作勢要以劍相攔,卻故意引了一個空門,反手一撥,指尖迅速畫了一個定身符,將她劍勢一阻,又刻意用左臂去擋——在旁人看來,便是那念兮一劍不成,便撒氣砍向了阻在兩人之間的鍾離晴。

    血色一閃,鍾離晴返身將嬴惜摟住,更是將她的腦袋死死按在懷中,不教別人看見她已然紅透的眸子,左臂鮮血淋漓,被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極是可怖。

    “惜兒莫怕,我護著你。”貼在嬴惜耳邊低聲說著,一邊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背脊,目光卻直直迎上對方——火光四濺,暗潮湧動,宛如頃刻間已過招了百八十回,猶自糾纏不已。

    她知道嬴惜的僵王身份逃不過仙域大能之眼,本想教這孩子搶先棄權,不料這勞什子的挽闋殿少主竟絲毫不給她開口的機會,更是直言點明,將嬴惜陷於絕境。

    ……果然,這挽闋殿出來的,皆是心存歹念,可惡得緊。

    想到這兒,鍾離晴更是厭惡地掃了一眼那獨坐高台之上的白衣人,心中的殺意又甚了三分。

    耳邊仿佛又回響起妘堯的聲音……

    ——殺了她。

    ——殺了她!

    ——殺、了、她。

    鍾離晴閉了閉眼睛,慢慢平息著胸中快要衝破禁錮的殺意,因而也錯過了高台之上,那白衣人若有似無的眼神,以及背後,妘堯那如出一轍的憂鬱眸光。

    隨意瞥了一眼鮮血滲透衣衫的左臂,鍾離晴挑了挑唇,忽而臉色一變,蹙起眉,裝作一副不堪受辱的氣憤模樣,恨聲說道:“少殿主未免欺人太甚!薑族薑晴,願討教少殿主高招,請!”

    “討教?那可真是……再好不過。”本還一臉被冒犯衝撞的念兮聽鍾離晴站出來為嬴惜辯駁,又借勢與她相抗,忽然惻側一笑,教人背心發寒,愈感不詳,“鍾離晴,這可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休要怪我,下手太重……”

    尾音幾句,幾如低語,竟是傳音入耳,除了鍾離晴外,旁人全然聽不到半分。

    言罷,鍾離晴隻覺得懷中一空,嬴惜竟是被一股巨力扯了出去,而她與念兮則是雙雙被光繭裹在場中。

    望著那人臉上帶著惡意的微笑,好似被構陷而自發入彀一般,心頭微微一沉,不由握緊了寸心,嚴陣以待。

    單以修為而論,她怕是……遠遠不及。(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