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一場虛妄無人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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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星河無事可做, 隻能一邊閃躲,一邊發出一道年老體衰的斬風訣。

    黑色旋風絲毫不受這個影響,反倒將斬風訣吞噬進去,一起向穆星河湧去。

    那風來的速度遠超穆星河的預期,穆星河隻覺無限的壓力向他湧來,他單薄的身軀一下被旋風撂倒, 那道風在他身上旋轉, 幾乎要把他碾碎。

    痛苦中穆星河雙手發顫地從儲物袋取出柏青陽原先給他的清妙靈均丹,囫圇一口便吞了下去。師兄說是好東西, 那便真的是好東西, 他那些支離破碎的真氣終究聚攏起一點來, 而他丹田又開始緩慢地產出真氣。

    穆星河艱難地使用了一道小清風訣——這道入門術法如此簡單,自打他進入練氣期之後,想怎麽用出來便能如何用出來, 然而現在他支離破碎的真氣、滿是疼痛的身軀,使用出一道小清風訣卻幾乎失敗。

    他被打斷了數次, 終於使用了出來。

    他的真氣已經所剩無幾。

    沒有真氣的保護,他的身軀無非是脆弱的凡人身軀, 如何去抵抗謝蕪村的術法?

    他已經無暇去想。

    他拚命調動真氣在那一道縈繞周身的小清風訣上, 想盡量保護住自己。絕境之中他的感覺比平時靈敏得多, 他能夠體察到每一道真氣是如何幻化成風,如何運行,他能夠精確操縱小清風訣每一個微末的部分,去護住他的身體。

    然而這終究是無濟於事。那道風的強度超越他本身修為太多, 任憑他如何抵消,也不能阻止他生命的流逝。

    穆星河依舊沒有放棄。

    ——再一會吧,再撐一會就好。

    他幾乎是帶著無盡地痛意□□出這句話。

    他視野中的景色不斷動蕩,他看到天邪鬼青重新站了起來,他知道這不是幻覺。

    天邪鬼青的行動時間到,占卜之印生效。

    而天邪鬼青奔向謝蕪村,一拳,一拳,又一拳。

    天邪鬼青隻是一張n卡,穆星河當初卻將他升到了五星。這當然不是因為它是個美蘿莉。它的普通攻擊即是三段攻擊,在陰陽師這個遊戲裏,多段攻擊無論是控製觸發幾率上還是在輸出上搭配某些禦魂都有不錯的收益。

    來到了這個世界,穆星河為了彌補輸出的不足,為天邪鬼青佩戴的是一個在遊戲前期乃至如今都稱霸副本玩法的輸出禦魂:針女。

    針女的霸道之處在於,無論被攻擊對象生命多少,一旦觸發都會扣除對象最大生命值10%的傷害,上限為自己攻擊力的120%。

    而如今穆星河感受到了針女效果的觸發。

    謝蕪村似乎體力不支,跪了下來。

    風停了。

    半跪的謝蕪村看著趴下來的穆星河,眼中閃過一絲厲色,他顫抖著再次拿出一張符篆,他的真氣渡入符篆渡得很慢,斷斷續續的,但他的行動仍在繼續,雖然慢了一些,可終是能夠用出來的。

    穆星河氣若遊絲,幾乎再無力抵抗。

    但是他手裏握著一張空白的符紙,帶著陰陽師係統普通攻擊的力量。

    ——但他若是想殺天邪鬼青,那穆星河便還有出手的機會。

    他若是殺穆星河,如此虛弱之下,天邪鬼青卻能趁虛而入。

    這一戰,雖然叫他狼狽而痛苦,雖然他被打得像狗一樣,但他終究是贏了的。

    他不過是一個練氣期,連功法裏邊的術法都沒多學幾個,而謝蕪村卻有著超越大部分凝脈期的能力,即便沒有境界壓製也能輕鬆解決淩遠棧這樣名聲在外的人物,是當之無愧的強者。

    但終究,還是他這個小人物贏了。

    他在全心戒備,謝蕪村動作忽然停住了。

    謝蕪村的手上的符紙忽然飄落了下來,他在往後看。

    穆星河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那一片片的荊棘,枯萎了。荊棘中,腐爛的花瓣之上,朱槿身上已經好幾道傷痕,黎若薇的劍抵在她的脖頸上,她卻不為所動,還在無措地舔舐著自己的血液。

    穆星河依稀地聽到她在說:“怎麽辦,朱槿餓。”

    她似乎感受到了他們的視線,也回頭望了過來,劍刃劃過她嬌嫩的脖頸,鮮血滲了出來。她卻隻是看著謝蕪村,喃喃道:“我餓。”

    謝蕪村的神色忽然間閃過一絲慌亂,但是他很快就開始平靜下來——快得穆星河以為自己神思恍惚看錯了。

    謝蕪村的全身似乎登時放鬆了下去,沒有半點方才與穆星河對戰時的劍拔弩張。他的神情是那樣平靜而溫柔,望著朱槿如同望著雨後天空忽然飛過的小鳥,如同望著秋日黃昏後波光粼粼的湖泊,如同望著一川的煙雨,夜裏歸家時閃爍的燈火。

    而朱槿不顧自己的一身傷痕,緩緩地向他走來,鮮血落在她的衣服上,如同開了一簇簇暗色的花朵。

    黎若薇察覺不對,一劍揮去,朱槿頃刻之間被劈成兩半,然而落到地上,卻是變成了斷成兩截的樹幹。而朱槿的身影,複又出現在更遠處。

    她已經到了謝蕪村身邊。

    謝蕪村跪著,她幾乎能與謝蕪村平視,她依然在茫然而無措地說著:“謝蕪村,我餓。”

    她說著,卻沒有看謝蕪村的反應,將頭埋在謝蕪村肩膀上,而她抬起頭的時候,嘴上卻已經叼著一塊血肉。

    ——謝蕪村的肩膀,竟然硬生生被她撕下一塊來!

    他的另一邊的手緩緩地撫上了朱槿的長發,輕聲道:“吃不到她,吃我也好——你要活下來……”他最後的語聲已然不明晰,輕得宛如歎息。

    朱槿似乎沒有聽懂,依然在啃噬著他的血肉。

    謝蕪村的手從她發上放下來,輕輕地拭過她的嘴角,想要抹去那些血跡。

    然而朱槿卻一口咬了上去,隱約可以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音。

    謝蕪村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

    他看到天色忽然越來越明亮,這個寒夜似乎就要褪去了。

    那些花香,那些月色,仿佛都是一個虛妄的夢。

    還要說什麽呢?已經沒有什麽可說了。

    他自打有記憶起便是修羅教的弟子,又自打有記憶起便在門中師兄弟的拳打腳踢下長大。門派那些功法他學得不好,而弱者注定是被欺淩的,他懂。偶爾有一天他在別人的屍體上找到了一根玉簡,記載著許許多多的術法與符篆,符法與陣法,他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忽然見到了一縷陽光,那是他最隱秘的快樂。

    人總是不知道滿足的,當他自以為有了些能力之後,他便想離開修羅教。當時他還小,思慮並不周全,很快被逮了回來。若是之前他的人生是暗無天日,那麽之後的日子便是如墜地獄。他在這樣的地獄裏茫茫然不知沉淪了多久,他想他的人生或許本來就該是這樣的,無人在乎,他自己也不該去在乎任何東西,他不該求得太多。可在他行屍走肉一般掙紮生存的時刻,他忽然聽到了朱槿的聲音。

    朱槿救了他,她讓他有力量離開地獄,那他也該竭盡全力解開她的束縛。

    朱槿其實混混沌沌懵懵懂懂,什麽都不明白,他知道。

    隻是他其實所求不多,一生都在尋覓一個容得下他的歸處,尋覓得久了,不知不覺便到了慌不擇路、自欺卻不能欺人的地步。

    而他這些年的血與長夜,這些年地底乍現的陽光和夏末初秋明淨無暇的天空,他紫荊樹下習練術法的午後,花香微寒裏讀書的夜裏,不過隻有他知曉的一場幻夢。

    無人可訴。

    空氣裏的血腥味越來越濃鬱,謝蕪村早已沒有意識,真氣被吸食殆盡,沒有半點生氣。

    朱槿茫茫然地看了謝蕪村半晌,她的手抬起來,似乎不太明白自己做了些什麽。

    相比起之前,她的眼中多出一點光彩來,從傀儡一樣的娃娃變得更有人味了一些,但終究她咬了咬自己的手指,望著穆星河說道:“餓。”

    穆星河嚇得幾乎一屁股坐起來——這家夥吃了謝蕪村還不夠,看他快死了還想吃他!

    黎若薇終於反應了過來,橫劍擋住了朱槿。

    朱槿對她的阻擋感到有些困惑,她神情很苦惱,喃喃道:“你……還不能吃。”

    幾乎與她那歎息般的話語同時,地麵上有荊棘生出來,黎若薇知道她的手段,原先與她對戰的時候這些荊棘她都能躲開或者斬斷,然而此時,卻斬不斷!

    吞噬了謝蕪村,她的力量竟然已經強到了無法抵擋的地步!

    就在這一停頓之間,朱槿的荊棘已經牢牢捆住了黎若薇。

    她緩緩向穆星河走去,嘴角還留著些殘存的血。

    ——連黎若薇都無法抵擋,他一個沒有什麽手段的穆星河,又如何抵抗?

    穆星河想過很多辦法,但此刻他連一個給他充當炮灰的式神都召喚不出來。

    他忽然聽到有人輕輕歎息了一聲。

    然後有一隻手,遞到了他麵前。修長的手指,因為長期握劍而覆了些薄繭。墨藍色的衣袖,像春雪一樣冷淡的神情。

    是他以為已經睡著的沈岫。

    穆星河將手搭上去,沈岫便自然而然將他拉起來,然後穆星河更自然而然地靠在了他身上——他實在是虛弱得不行,既然沈岫出現了,那便是表示他原先麵對這個情況是可能會死的,然而沈岫現在出現了,那便說明之後的事情都由他去處理,自己死不了了。

    朱槿看到有人擋住自己的去路,帶走自己的獵物,眼睛睜得老大,似乎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她依然喊著餓。

    然而不再有那個謝蕪村回應她示意她過來,寂靜的夜色裏,隻剩下沈岫低沉而帶著倦意的聲音:“夠了吧。”

    她怔怔地抬頭看著沈岫,忽然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尖叫。

    她再也不看穆星河,而是拔足狂奔,那些樹木圍牆似乎都阻不住她,就由著她穿透一切障礙,直直地跑了出去。

    伴隨著她遠去的身影,穆星河感受到天地一陣動蕩,什麽水澤,什麽紫荊,統統都消失不見,他們依然站在之前那個房間中,地上是枯萎的木槿與荊棘。

    穆星河能感覺周圍天地靈氣在不斷震蕩——他之前猜測局勢控製不住這裏就會自行燒毀,或許這個就是燒毀前的跡象之一。

    黎若薇皺了皺眉,將劍收回鞘,足尖一點,竟是要衝出去。

    穆星河還記得她在朱槿過來的時候阻止了一下,靠在沈岫身上,開口道:“劍神,那妹子你估計還戰勝不了……這裏還有許多寶物材料……”

    黎若薇足下頓了一頓,說道:“我為曆練,不為尋寶。”她朝穆星河抱拳揖了一揖:“若薇感謝小兄弟此番搏命為我阻住謝蕪村,下次再會,定有報答。我另有依仗,不便言明,先行一步,改日再敘。”

    說罷她頭也不回,直向朱槿離去的方向而去。

    初見她時她如入鞘利劍一般沉默而冰冷,而她離去亦如一把磨礪許久的名劍,一往無前,無人可擋。

    是劍修氣派。

    作者有話要說:  突然發現《太極琴俠》這首歌很適合這一章的節奏啊!很意外!!

    穆星河眼裏的世界就是這樣啦~各人的故事不過如此。

    穆星河其實那時候並不明白,門派叫他們下山曆練,法寶功法奇遇其實都是其次的,他們下山,曆練的是世情。就像劍修是要在生死一線之間,尋一式向死而生的絕世劍招,求得一刹那的頓悟,磨礪一顆無往不利百折不回的劍心一樣,道修也需要磨礪道心。道修需要看人間百態,以身邊的人的生死、苦厄、喜樂——甚至是自己的生死苦痛、悲歡離合,去體察世情,借此磨礪一顆澄澈通明安如磐石的道心。

    長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也是很難的事情,長生需要的不僅僅是向天索取自己命數的力量,還要一顆能承受住漫無邊際歲月裏無數的苦痛和麵臨滄海桑田的茫然的心。

    三千大道,莫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