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玉泉穀之行·伍·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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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把劍。

    映著月光。

    月色黯淡。

    劍光凜冽。

    那把劍深深插入樹幹, 握劍的手用淺色的布條當作繃帶, 草草包裹著,有暗色的血跡透過布料滲出來,顯然是受過了傷。可他那隻手握劍依然握得很穩。

    握劍的是一個身著黑衣的少年劍客, 他的黑發因為長途跋涉而略顯淩亂, 眉目漆黑如墨色裁開。那個少年臉上依然帶著幾分不諳世事的稚嫩青澀,此刻麵上毫無笑意, 神情帶著萬分嚴肅的意味,他眼眸黑沉沉的,卻有一道明亮的光彩凝聚於眼底,如同映照著萬裏月色的劍光。

    “夏師兄,停下來吧,”他將劍插入樹幹中,抵擋對方的去路,神色裏有他身上很少見的冷厲與決然, “你就此收手, 我們一起把他們殺了,出了這裏,我可以當作什麽事情還沒有發生——你還是我的師兄!沒有人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

    “收手?”與他說話的是一個身形高大, 輪廓粗糙的青年男子,正是鍾子津的夏師兄, 他低頭看了鍾子津一眼,隻搖搖頭笑了一笑,“你那個道修朋友怎麽辦?”

    “為什麽提他?”鍾子津猛然抬起頭, “夏勝衣,他與此事全無關係,我離了他他自會自己出穀去!”

    夏勝衣卻是低頭笑了笑,粗糙的手掌拍了他的額頭一下,依稀還是那個看著小師弟的師兄模樣:“天真。你和他一起殺了藺離的徒兒,你以為他不是瀛洲劍派的就可以逃過焚天宮的追殺?”

    鍾子津驀然從樹中把劍拔出,劍光蕩出一片寒意,他冷聲喝道:“好!我把他們找出來,不知誰追殺誰!”

    夏勝衣此時卻是從劍鞘中將自己的劍緩緩拔丨出來,相比起鍾子津那把花裏胡哨的劍,夏勝衣的劍要像樣得多,那劍既重而沉,他舉起來卻毫不費力,他的劍尖指向鍾子津,低聲道:“晚了,你以為我讓你一路跟著我是為了什麽?讓你說服我?”

    鍾子津臉色忽地變了幾變,一瞬間他已想明了許多東西,更明白了自己先前錯在何處。隻是事已至此,再後悔也沒用。

    他是劍修,如有不順,那便全數斬斷!

    “我最後問一次,突破到煉魂期,真的有那麽重要?重要到你背叛養你育你的宗門?”

    夏勝衣看著他,卻是有些憐憫一般歎息了一聲:“你是我們最寵愛的小師弟,門派不世出的天才,自然不知道多年求索屢屢失敗的苦痛,人生至此,和死又有什麽區別?修真之人向來絕爭一線,既然有一線生機,又為什麽要頹然等死?”

    鍾子津沒有再說話。

    他其實很多話想問,很多話想要說。

    問他難道同門性命還不如他此刻的修為重要,問他分明還有許多方法提升修為,為什麽非要同宗門的敵人做交易。他想說他很懷念還小的時候師兄手把手教他劍法,想說很喜歡他以前說的那些英雄故事,想說若隻是傷害他都可以既往不咎,隻要收手,他就可以當作一切沒有發生。

    隻是此事已經不僅僅涉及他自己,穆星河是他的朋友,因為他的原因被牽連,是他的過錯。退一萬步來說,即使穆星河現在的處境與他毫無關係,穆星河有事,他必須要去救他。

    麵前的人是他的師兄,是他的前輩,是他自入門開始就認識的人。

    但此刻他隻是敵人——既然話說不通,情勢也再無轉圜之地,多想無益,一劍斬之而已!

    鍾子津已經亮劍。

    夏勝衣的劍比他更快。

    鍾子津卻幾乎不需要半點反應時間,回身格擋。他清楚夏勝衣不會留手。同樣,事已至此,他也不可能留手。

    他聽到劍器交擊的鳴響,伴隨著隱隱的顫動。那顫動由他的手傳遞到他的血液之中,他全身血液都伴隨著這股顫動而沸騰。

    是對手,是決戰生死之時。

    無論是誰,絕不留手!

    夏勝衣的第一劍被阻,沒有半分停滯地轉換了劍勢,他並不擅長快劍,因此他的所有劍招都是穩而沉的,他每一招都留有後招。隻見夏勝衣向後一步,劍勢一轉,借助鍾子津的抵擋作成了自己的助力。

    壓製的一劍!

    高手比鬥,講究的是一個勢。劍客更是如此,兩種劍勢相交,誰劍勢更強,此後就更容易力壓一頭。

    壓製之下,再靈巧的劍招,都會顯得遲鈍。

    何況那是夏勝衣。

    夏勝衣是鍾子津的師兄,瀛洲劍派的人能用劍就會抓著身邊的人比劍,彼此之間都十分了解。在鍾子津進入凝脈期之後,夏勝衣與他相鬥,都是輸多贏少。鍾子津的劍很快,他的反應比他的腦子更快,他的劍招變換之頻繁,劍勢之流暢,同等境界之中幾乎無人能應對。

    隻是在見狸集相見那一天,鍾子津幾乎是全敗收場。夏勝衣似乎是識破了他所有的變化,封住了他所有的去路。這叫他毫無辦法。那時候夏勝衣說他但凡思考一下對方為何如此出手,猜測一下對方的意圖,就不至於如此。他總是過於依賴自己那過人的天賦。

    確實鍾子津用劍甚少思考,或許以劍招推斷對方的行動是劍修的基本素質,但鍾子津不需要。他與劍有非同尋常的聯係,他享受著握劍的感覺,劍在他手上,他的劍招隨心而發,隨意而動,在那一刻他與劍是一體的,這樣無人能體會的幸福,沒有第二件事能夠給他。

    隻是夏勝衣說天賦總有耗盡的時日,若是早早揮霍天賦,日後隻能飽受無盡痛苦的折磨。

    夏勝衣說的或許是對的。

    如今的夏勝衣也是,用他的劍法不斷壓製著他,叫他幾無還手之力。鍾子津尋到空隙想要反擊,夏勝衣卻如同早已識破他的想法,一劍便把他的反擊壓下。夏勝衣的劍法與他同出一門,但對於劍修來說,劍無定法,每一個人的劍道都是不一樣的。夏勝衣身材魁梧,劍用的也是重劍,擅長的是重若千斤的壓製。

    鍾子津在幾乎沒有間隙的壓製之下,有些喘不過氣來。或許在前幾日,他會因此而感到失措,甚至自我懷疑,但現在不行。他可以輸千次萬次,然後拍拍塵土站起來說再來,他不怕輸,隻是此時是生死相鬥,稍有不慎他就會身死於此,而他想要做的事情甚多,這一次,他必須要贏!劍器連心,心境不寧,如何用劍!

    他的心已然冷了下來。

    他在觀察。

    他可以不用思考、隨著對方的行動就作出反應,這是他的本能,他的天賦。即使說他是揮霍天賦,他也要盡情利用,他需要一點多餘的心思去觀察。

    他對劍的感覺,是與生俱來的、人人羨慕的天賦。然而他對劍招的領悟,對劍法的理解卻是他在長久的歲月中如同手上的繭子一般生出來的東西,伴隨著他練劍的日日夜夜,無人可奪。

    即使處於下風,在如此生死之時,鍾子津的心境卻是前所未有的空明。

    他在看夏勝衣的劍。

    他確實與夏勝衣比過很多次的劍,即便他沒有用心去看,他的身體也自然而然記住了他的習慣。

    但這一次他在看。

    看著自己的每一劍他是如何應對的,看著他每一劍的用法,看著他的劍勢如何連接起來——劍寄托著劍客的精氣神所在,看劍,如看人!

    鍾子津或許曆世尚淺,不太明了人心,但他對劍道的熱愛,對劍法的感悟能力,卻非是常人能比。

    在這被壓製得幾無再退避的空間的時候,在這隻能被動防守隨時會被一擊斃命的時候,他卻是已經看明白了。在他明了的那一刻,他的劍已動!

    那是一道明亮無匹的劍光,帶著黃金寶石那些璀璨華貴的光澤。劃破了越來越黑的夜色。

    他突破了夏勝衣壓製的劍勢,夏勝衣原來早已反應過他的後招,可這一劍出得太快,角度太刁鑽,氣勢太盛,不可抵擋!

    那一劍仿佛是劃破長夜的曙光,伴隨著劍光而來的是鍾子津所擅長的綿綿不絕的劍招,劍意如同流水一般,向夏勝衣襲來。這些劍招是從劍法各處拆來的,信手接續起來,但是在鍾子津手下,卻渾然天成,仿佛本來就該如此,沒有半點破綻!

    揮霍天賦又如何?沒有未來又如何?

    劍修本來就是這樣不計後果的瘋狂脾性,何須瞻前顧後!

    這樣的劍招是鍾子津最拿手的,也是鍾子津無數次克敵製勝的絕技。夏勝衣很熟悉,甚至有時候還可以看破,但他此時卻無法反抗,隻能柱劍抵擋。

    劍太快了,變招也太快。即便他反應過來,也趕之不及!

    更何況,鍾子津如今的劍,與他之前看過千次萬次的劍招,從出劍方式、變招方式,甚至是劍勢運用都截然不同!

    那竟然是鍾子津專門為針對他而來的,全新的劍招!

    夏勝衣重劍擋過一擊,鍾子津的劍快而靈巧,所附帶的劍勢卻難以抵擋,夏勝衣無法控製地後退了一步。

    他忽然歎了口氣。

    這一聲歎息裏有無奈,也有痛楚。

    他說:“我是真的很討厭你們這些天才。”

    夏勝衣看著鍾子津,他的眼神裏有許多鍾子津不能看懂的、或許永遠看不懂的東西:“我知道,你肯定想問我為什麽要同焚天宮交易,如今就讓你看一看罷。”

    與他的歎息一起,他的重劍忽然燃起一層黑炎。從劍刃開始燃燒到劍身,重重烈焰之中,那劍也被燒得漆黑,散發著不詳的汙穢之氣。

    夏勝衣原先還在抵擋,而此時,他卻硬生生,在鍾子津的劍勢壓製之下,揮動了重劍,是強攻之態!

    鍾子津習慣性地用幾個小招化解,然而這一次卻失敗了!

    那劍帶著無窮的劍勢,而劍上的黑炎萬般詭異,仿佛在不斷焚燒著他的劍勢與力量!鍾子津在這樣的強攻之下,足下一個不穩,遠遠摔了出去,衝擊之中,他為卸除力道翻滾了幾下,身上滿是草葉泥土和磨破的傷痕,卻依舊是立馬跳了起來,劍一直握在手中,從未放下。

    鍾子津喝道:“好劍!”

    鍾子津是一個劍修,一個劍客,隻要劍還在他手中,他依然能夠站起來。

    世人皆說鍾子津這個人再幸運不過,有叫人嫉妒的天賦,有足以依靠的宗門,無論在家中還是宗門裏都備受寵愛,入了宗門是最得宗師們喜愛的弟子,又因為還有同樣優秀的師兄在,他並不需要承擔什麽宗門責任,隻需順著自己心意練劍即可。

    鍾子津很清楚這些,在他身邊不管發生些什麽,他也覺得沒什麽好抱怨的。

    他的家鄉劍修風氣不盛,甚至大家都當劍修是些不正常的人,可他偏偏就喜歡劍,在小朋友之中,“特別”是一件叫人羞恥的、容易遭人淩丨辱的事情,他沒有朋友,隻有一把木劍。在瀛洲劍派的日子應當是他最幸福的時光,有人與他比劍,有人教他用劍,練劍間隙還有人給他講那些英雄劍客的故事,他很喜歡。

    隻是那個給他講故事的師兄,如今卻是他的敵人。他不願意拔劍相向,卻也不得不拔劍相向——那個他喜愛的、尊敬的師兄,手上卻牽連著自己同門的性命。因為自己的一時天真,意氣相投的朋友可能因他而死,縱然未死,也很可能不再將他當作朋友。他擅長的劍法如今左支右絀,難以應敵,他在凝脈期徘徊許久,始終無法再往前一步,他不知道哪裏做錯,也不知如何彌補。

    他的師父說,天道有衡。鍾子津未必聽得懂,他隻是覺得世人皆有苦厄,像他這樣的幸運兒,即便是心火焚燒、苦痛摧折,那也不算什麽,他不可埋怨一句。

    他滿身傷痕,灰頭土臉,如此狼狽,眼中卻好似燃燒著不滅的烈火:“再來!”

    夏勝衣的劍法在附加過那些黑炎之後,要強了幾倍不止,鍾子津戰意雖盛,卻終究是一再被壓製,他的氣息越來越弱,劍也越來越慢。

    偏生是這樣的壓製中,鍾子津反倒是越發的興奮。

    烏雲遮蔽了月色。

    無盡的潮風夾著劍勢而來。

    鍾子津有那麽一瞬間想起了瀛洲劍派的日子,往昔的時光與今日的晦暗夜色交匯。

    高山之巔,萬仞之下,滄海濤濤,驚濤拍岸,海風與月色,蒼山與波瀾,鑄成了屬於瀛洲派的劍。

    鑄成了瀛洲劍派上下追尋那一式絕世之劍的日日夜夜!

    “好一招蹈滄海!”鍾子津目光灼灼,看著那黑炎烈劍,那自從看到夏勝衣以來便緊繃著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了笑容,快意的、充滿著熱烈的戰意的笑容,“同是滄海劍法,我也來!”

    他身形靈巧,稍作挪移,躲開了重劍,但黑炎還是燒到了他的身上,鍾子津渾然不覺得痛楚,一劍上挑:“淩扶搖!”

    這一招原本遠不足以化解夏勝衣的招式,鍾子津也不求全然化解,甚至是將自己陷於死路,隻求在這一道輕飄飄的淩扶搖之中,尋覓到一絲空隙。

    他劍招極快,一劍三分,劍光澄明:“煙濤微茫!請接招!”

    煙濤微茫是瀛洲派滄海劍法的第三式,上承起手式的沉穩,下接破劍式的犀利,因為極其靈活多變,是瀛洲派弟子、尤其鍾子津最常用的一式劍招。

    但鍾子津這一刻用來卻與往日大不一樣。他眼中是烈焰與巨劍,手中是利劍的顫動,戰意在血液之中奔湧,可他的心卻是前所未有的寧靜,這一式煙濤微茫也是空空茫茫的,如同滄海之上浩浩渺渺的煙波,一劍三分,每一道劍光都如煙一般,捉摸不透,蹤跡難尋。

    而須臾之間,煙濤忽然散盡。

    渺茫煙波之後,竟是壓蓋一切的驚濤駭浪。

    鍾子津執劍喝道:“這招叫聽潮!”

    煙濤微茫至輕至靈,聽潮卻是至濁至重,沒有人會想到有人會這樣直接接上這一式,因為這劍勢完全不匹配,即使勉強接上去了也是破綻甚大,可鍾子津接上了,還接得很完美,全無破綻。

    潮水鋪天蓋地湧來,伴隨著籠蓋一切的氣勢!

    那一道劍光與潮水同來,潮水忽然被全數阻擋,隻剩下劍光,最後被擋在黑炎之上。

    鍾子津一劍受阻,戰意卻是越發濃烈:“好斷浪!就等你的斷浪!”

    他話音未落,身形微退,他的劍光清亮,在對手麵前化出一道明亮的弧線來,隻見被阻擋的潮水忽然變得更為洶湧,一劍再難抵擋!潮水一般的劍意充滿了他們的身際,四麵都是逼人的劍勢,而夏勝衣麵前是那道明亮的劍光,有朗月之輝。

    “滄海劍法,絕劍式,”鍾子津目光炯炯,眼中映著劍光,“海——上——升——明——月——”

    這一式之後,眼中心上,唯餘一劍。

    夏勝衣的劍刃上的火焰熄滅了。

    他眼中的神采也漸漸熄滅了。

    鍾子津的劍抵在他喉嚨上——凝脈期縱然重塑了肉身,肉身強度遠超旁人,但要害被切割,終究是會死的。

    這一刻忽然有擊掌的聲音從樹林中傳來。

    “你什麽時候也這麽中二了,出招還要喊名字的?”

    那聲音帶著幾分笑意,一貫地充滿著什麽都不放在心上的懶散和漫不經心,卻叫鍾子津在得勝後漸漸沉寂的眼眸驀然又亮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劍修一生不過一人一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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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一章答案應該是在幾章後揭曉~還木有收到獎品的話跟我講一下哈。最近感覺自己很勤奮,甚至想要休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