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玉泉穀之行·陸·一
字數:6176 加入書籤
說話的人來得氣勢非凡。
他的身後跟著一個牽著風箏的形貌古怪的藍皮膚妖怪, 一個頭生尖角背掛一身幽藍火焰的孩子, 還有一隻獨眼巨蛙,蛙上坐著一隻小小的頭上生著兔耳的女童。
正是穆星河。
那三隻奇形怪狀的式神叫他頭頂著樹葉一身衣裳還帶著濕氣的模樣都顯得來勢洶洶,他沒來多久, 就看到了師兄弟搏鬥的這一幕, 鍾子津這人雖然喜歡比劍,但不至於這樣比劍, 也不至於這時候比劍,他幾乎一瞬間就猜出了前因後果,他說話的時候將手一抬,法印結成。
五芒星帶著符文在夏勝衣的腳下顯現,隨後鎖鏈從地麵升起,鎖鏈捆綁並不嚴實,但是已在夏勝衣身旁形成一個小小的結界,叫他難以打破。
那是晴明的技能言靈·縛。
鍾子津識得此招, 鬆了一口氣, 劍刃微收,他看向穆星河,張了張嘴, 半天卻隻說出了一句抱歉。
穆星河那道言靈·縛使出來以後,就徑直朝他走了過來, 聽到鍾子津那句話,點了點頭道:“是,你差點把我坑死, 是要道歉了,罰你少喝一頓酒。”
鍾子津聞言麵色忽然蒼白了下去,說道:“我再也不會——”
“是因為我,”夏勝衣忽然打斷了他們的對話,他看著鍾子津,“殺了我,趁現在。剛才和我動手不是很果斷嗎?”
鍾子津凝視著麵前的師兄,神色凝重:“和你交手,是我不得不為——”
然而夏勝衣再次打斷了他,冷然道:“動手!殺了我,去找焚天宮,再和你的朋友一個個把他們殺了!”
鍾子津聽得出對方聲音裏的求死之意,這是他的師兄,與他在瀛洲劍派度過無數日夜,比過劍法,一同放歌長嘯過的師兄,也是背叛過瀛洲派,要取他性命還牽連到他朋友的師兄,他看著那人熟悉的臉,久久說不出話來。
夏勝衣也在看著他,他的眼光慢慢變得柔軟了下來,言靈·縛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破碎了,他卻沒有繼續攻擊鍾子津,他輕輕歎了一聲,伸出手撫摸著鍾子津的腦袋,將他本來就因為跋涉而有些淩亂的長發摸得更加淩亂,神色動作一如曾經在見狸集偶然遇見的模樣。他的聲音伴著歎息,幽幽傳來:“不要決斷不下,如此的你,又要如何擔負起瀛洲劍派的未來?”
鍾子津猛然瞪大眼睛盯著他,仿佛聽到了什麽不詳的東西,既困惑又驚愕:“我為何要擔負瀛洲劍派的未來?不是有師兄在嗎?”
“師兄?你是說溫行澤?”夏勝衣忽然笑了一聲,他的語氣裏有溫柔,有憐憫,也有幾分物傷其類的感傷,他帶著這樣的語氣說,“他早晚會走的。”
鍾子津麵上一瞬間褪盡了血色,穆星河看著他的反應,有些出乎意料,鍾子津在入穀前後都經曆了許多,穆星河能夠明白,這個人雖然情緒外露,但是關鍵時刻總是鎮得下心神的,然而這麽多事中,穆星河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像如今一樣麵無人色心境不寧!
鍾子津因為夏勝衣的話陷入了片刻的茫然,但終究呼出一口氣,他重新抬起頭看著夏勝衣,眼中紛紛揚揚的塵埃俱都落下,恢複了寧定:“我不能殺你——是,有時候或者活著比死了更艱難,隻是若是死了,很多事情再難改變。我必帶你回瀛洲,你做的事情由宗門發落,我不會為你決定!”
夏勝衣卻沒有回答他,他的重劍重新燃起黑炎,那火焰過於灼烈,以至於鍾子津下意識就往後退了一步,卻發覺根本不應該退——那力量過於強大,要掙紮一切阻礙出來,非存必死之誌不可能運用這樣強大的力量。夏勝衣竟是見鍾子津不能痛快殺他而選擇自殺!
“——我不願以罪人之身回瀛洲啊。”
那仿佛是一聲野獸身死前帶血的嘶吼。
然而有一道風比他的劍刃更快,那道風撕碎了烈焰,斬向他的喉間。
“抱歉,得罪了。”
這道斬風訣忽然消散在空中,而夏勝衣也伴隨著斬風訣,突兀地消失在他們麵前。
穆星河看著麵前忽然變得空空寂寂的山林,歎息一聲:“死不是逃避問題的辦法。”其實不管合不合理,輸了就是輸了,結果再難以承受,那也必須去做好承擔的準備。
鍾子津看著夏勝衣就這樣活生生消失在他們麵前,愕然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第三次了。”
穆星河轉頭看向自己的朋友,他和鍾子津一日未見,隻覺得鍾子津變了一些,神經緊繃得像一隻隨時要迎戰的小野獸,但即使是這樣疑似自己殺了他師兄的情形,他也沒有對他表示過半分惱怒和懷疑,他拍了拍鍾子津的肩膀,示意他放鬆一些:“他大概是沒有死的,現在約莫被保存到一個地方,當然我沒有十足的把握,隻是猜一猜而已。”
“好,他在哪裏?”鍾子津終究還是無條件相信著穆星河的,穆星河說得如此不清不楚,他也依然是接受了,他深吸一口氣,又道,“穆星河,你先走,你已凝脈,如今出去還來得及……”
鍾子津其實很少直接喊穆星河名字,他通常都是“你”來“你”去的,特別開心了就會喊什麽“河啊”這種奇怪的昵稱,如今他喊穆星河的全名,卻是異常認真了。
穆星河卻不領受這一份認真,瘋狂地搖頭:“不不不不不……那你這個傻瓜打算獨自尋人?沒有我你肯定找不到,跟你說,這種高難度的事情世界上估計隻有我能做好了。”
穆星河看著鍾子津的神色,發覺這種吹逼並不能說服鍾子津,收起了那副漫不經心的神情,微笑著看向鍾子津:“真的,你要擺脫焚天宮中人,要帶走你師兄,還要離開玉泉穀,時間緊迫,這些事其實說來複雜,你未必能如願,當然我也未必算得清楚,可能全部搞砸。但我是你的朋友,你若是想把事情全部告訴我,交給我,即便是冒險,我也定然跟你一起去做。”
穆星河臉上是很少有這樣的神情的,他慣於輕描淡寫,慣於漫不經心,表現出對一切都不怎麽在乎的樣子,這叫他很自在。隻是他現在的神情,卻明晃晃地表現著,他很在乎,且唯獨他能做好。
甚至有一點請求的樣子——我給你選擇的權力,但是希望你不要拒絕我。
“我欠你一份情,”鍾子津直視著穆星河,眼中有特別明亮的火光,“未來上天下海,隻需要你一句話!”
穆星河微笑起來——他很高興鍾子津沒有跟他拖拖拉拉婆婆媽媽,他搖了搖頭,攬過鍾子津的肩膀道:“不需要,要殺一起殺,要死一起死,客氣什麽呢。”
兩人離開了那片密林,穆星河一路看著地麵的印跡,一路向不知哪個方向尋去。他扔給自己和鍾子津一道小清風訣,天邪鬼青為他們吟唱加速,兩人幾乎可有說是全速前進了。穆星河這時候才發現,若是不在戰鬥狀態,旁人也是能享受到一些技能的增益效果的。
兩人一路前行,一路交流著這段時間自己所遇到的事情。
鍾子津的消失是因為那一天夜裏,他聽到了異樣的響動,他本能警惕起來——當時因為穆星河還在休息,因此即使發現怪異他也隻在一旁守著,未曾離開。
然而在之後他看見了夏勝衣。這並不是他第一次在玉泉穀中見到夏勝衣,就在他入穀的第一日夜裏就見過他,那一夜的夏勝衣一言不發地對他拔劍,那神情冰冷得如同傀儡一般,叫他感到有些害怕。那一夜他是輸了,被夏勝衣用劍抵住咽喉——就如同他今天所做的一般,夏勝衣最後收回了劍,留下了那一天他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後一句話:“不要叫我再看見你,否則那便是你的死期。”
鍾子津困惑而茫然地回去了,他對劍法感應極強,夏勝衣這一次的劍法變化讓他隱約察覺了一種很可怕的可能,但是因為隻是猜測,又是宗門裏的事情,他終究沒有與同伴分享,隻留在了心底考慮。
而在知道懷夢草是什麽的那一個晚上他再一次看見了夏勝衣,他身旁的同伴身著的焚天宮衣著印證了他的猜測,夏勝衣也發現了他,他的同伴先行離去,夏勝衣卻凝視了他片刻方才離去。
鍾子津心中一急,便追了上去,想要問個明白,追出一段路後擔心有意外,用劍刻了兩個標誌——因為時間倉促,還要追蹤夏勝衣,他也沒來得及寫字,隻標了個方向,他相信穆星河能看得懂。(穆星河:你來不及寫字還來得及畫一把劍?服氣服氣。)
總之最後他追了一天一夜還是追上了夏勝衣,攔住他,後來兩人起了爭執,最後動起手來。
穆星河聽完鍾子津說這一段事情,感覺有一些蹊蹺:“他們怎麽追來這裏了?”
“第一應該是來追殺我們,我們先前殺的那個是焚天宮強者的弟子,焚天宮的人來找麻煩,在我意料之中,然而他們選擇了玉泉穀……他們估摸著也煩了,因此打算在玉泉穀裏了結。我們死在玉泉穀之中無人知曉,之後有夏勝衣作為內應,對付瀛洲劍派不成問題,”鍾子津想了想,他這段時間確實想過許多,因此很順暢便分析了出來,“第二應該有其它目的,如果隻為針對我們,這段追殺應該連續不斷,不該如此‘順便’,來的人可能不止一個兩個,隻是我還未發現。”
穆星河來到這裏之後,一直都是一個小透明,第一次感受被追殺的感覺,隻覺那些焚天宮的人實在煩人得過分,竟然一路糾纏到了這裏,當然他更在乎的是,都已經這樣了,對方也沒打算好好對付他們。對付鍾子津,是利用人家的師兄,是為攻心,對付自己,倒是連人都不用了,刻幾個標記讓自己過去送死,真是大大的看不起。
或是說他們有更要緊的事,隻是順便來殺殺,更可惡的是自己若沒點底氣可能還真順順便便死了,實在叫人惱火。
“我也不大清楚他們想做的事,”穆星河撇嘴道,“這玉泉穀其實比我想象得要複雜,不過……唉,總之,我就差一點線索可以確定,到時候我們問問就知道了。”
鍾子津點了點頭,忽然問道:“那麽我們去哪兒?找焚天宮那群人?我與他們交手多次,大約明白他們的身法特性,可以追蹤焚天宮之人的蹤跡。若是其它事,可能還得靠你。”
穆星河搖了搖頭,笑了一笑:“好,我們先做一件事,再回頭殺回去。”他頓了一頓又說:“我們去找……我們單方麵的仇人。”
他們一路極速前行,忽然在一片林地之中停了下來。
天光即將破曉,林地之中還有隱約的火光。
篝火的光芒在夜裏閃閃爍爍,將那一個個黑色的人影投落地上,拉得老長。
即便是這樣的時候,有人還是清醒的,他聽到聲音,忽然大聲喝道:“誰?”
那聲音又驚起了他的同伴們,有人一躍而起,有人睡眼朦朧地揉著眼睛。
也有一個人已經站起來,走到他們麵前,聲音裏毫無忽然醒來的睡意,清醒又冰冷,甚至帶上了陰沉沉的殺意:“我說過,此地多有詭異,請兩位盡早離去,你們竟聽不懂?”
那是穆星河之前見過的那群紅衣人的頭領。
穆星河舉起手來,麵上還掛著自認為十分友善的笑容:“不不不,我能聽得懂,我這段時日還一直特意避著你們的蹤跡行走。隻不過你們小少爺還沒有找到吧?很著急吧?但是現在不出穀那可能也來不及吧?”
隻聽頭領冷哼一聲,手中已凝聚了真氣。
穆星河卻渾然不懼,那笑裏依然沒有半點懼意,還帶著幾分的狡黠:“別凶別凶,我是特地找你們,同你們談個交易的。我可以幫你把你們小少爺找回來,你們隻需要告訴我一些事情,比如‘山神’的故事,比如這裏跟‘火’或者說‘鎮劍’的關係,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