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玉泉穀之行·陸·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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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漸漸亮起來了。

    這是他們在玉泉穀的第六日, 若中間沒有發生那一係列的事情, 這一日,他們已經該奔跑在出穀的路上了。然而此刻,卻沒有人有一丁點要離開的意思。

    “我問你, ”在晨光中, 穆星河看著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如果隻能選一樣, 你要殺人還是去找你的師兄?”

    “找師兄,”鍾子津回答得十分利索,“人可以出去了再找機會解決,可師兄不明不白消失了,不管於我的角度還是瀛洲派的角度,我不放心。”

    穆星河又問了下一個問題:“那麽,是找師兄,還是出穀呢?”

    鍾子津沒有說話。

    穆星河卻沒有給他遲疑的機會, 果斷說道:“那我先去解決這兩件事。正好我也要找一找那傳說中懷夢草的下落。”

    他說罷一屁股坐在地上, 從儲物袋中拿出符筆丹砂符紙,竟然是要畫符的架勢。

    鍾子津卻仍還有些疑問,道:“隻是你再不離去, 恐怕再也來不及了。”

    “你還在想這個啊?我跟你說,”穆星河一筆勾好符篆, 在緩慢填著丹砂,微微抬頭看著鍾子津,眼中映著萬丈朝陽, “我這個人吧,遇到抉擇不下的情況,要麽兩者都要,要麽把棋盤掀翻,把事情全部搞砸。”

    他說罷又低頭在符紙中渡入真氣,很快,一張符篆已然做好,他又拿出一張符紙,行雲流水一般畫下下一張。

    “其實你不選殺人是對的,”穆星河將符篆做好,站起身來,對鍾子津附耳道,“這裏是殺不了人的,人是不會死的,打了也白打。”

    鍾子津一瞬間想起了什麽來:“仙人之力?”

    “是,”穆星河點了點頭,將兩張符篆遞給鍾子津,他聲音依舊壓得很低,“我要找那個所謂仙人。焚天宮的小尾巴,你能感受到嗎?去解決掉他們,別讓他跟著我們了——我原想留著回頭追蹤他們那幫人,隻不過如今這個情勢,追蹤也沒用,那就不必讓他礙眼了。不要下殺手,給他一個機會逃跑,還要帶著一張我送你的符篆逃跑,雖然可能有點麻煩,但你應該能做得到?”

    鍾子津知道這一次穆星河的交代非同小可,鄭重地點頭答應了,穆星河又說道:“剩下的一張留給你,若是入夜之後,你在山下不曾看到我,那麽你馬不停蹄,立刻往任何一個邊緣走去,憑運氣出穀,出穀之後將符篆散布出去。這是我的布置,你得留在山下,而我要去上山尋一個地方。很抱歉,這一次不能跟你並肩作戰。”

    穆星河抬頭指向某個方向,玉泉穀中的山巒普遍低矮,那座山也並不例外,甚至在許多山巒之中,毫不起眼。但穆星河看向那個方向的神情卻是萬分肯定的。

    穆星河手上三張符紙扔出來,三隻式神在符紙燃燒的藍色火焰與煙霧中顯現,他回頭朝鍾子津笑了笑,擺了擺手:“先走了,等你我的好消息。”

    “必須是好消息。”鍾子津看著他,也笑了。

    少年劍客拔出劍來,利劍映著朝陽,劍光如練。

    他劍鋒所指之處,仿佛毫無陰霾。

    伴隨著穆星河遠去的腳步聲,他的聲音也響了起來:“出來吧,還想躲到幾時?”

    穆星河這一次離去,離去得匆忙,甚至沒有時間多解釋他的計劃。他的趕路,也趕得匆忙,帶著山兔座敷和天邪鬼青,開滿了加速,獨自向著他的目的地而去。

    他身披朝陽,腳踏晨露,青草與樹枝與他擦肩而過,他的腳步聲驚飛了林間的小鳥,引動了蟄伏在林中的獸物,但他依然不作任何停頓,往前而行。

    他的目的地很明確——在月之北,在日之西,神仙所居之處。

    別人聽到這首歌謠或許不會多想,但是穆星河卻是能夠多想甚至說是必須多想。與他在梅庭雪的庭院的時候一樣,他依然是用植物的季節、日月星辰升落的方向去判斷位置。

    他的想法沒有錯。

    那是一座山,山下是茫茫的水澤,他看見了成片的蘆葦,些許的苦苣,他一路直行上山,看到了爬滿矮坡的牽牛花盛放在日光下,還有一顆一棵未曾開花的桂樹。這便是歌謠裏記載的地方。

    他埋頭在山上行走,這山上的妖獸魔獸顯然比其他地方要更多,穆星河這一路上都盡力避戰,然而到了這裏,終究是避無可避地打了幾場,那些生物的強度也非他之前遇到的其它的可比,幾番戰鬥下來,日頭已然從灼烈變為黯淡。

    穆星河用力將他的衣裳撕了一塊下來,包紮被劃傷的地方——他已然突破到凝脈期,這樣的傷實際上他並沒有什麽痛感,隻不過一直流血還是叫人瘮得慌。

    他且行且做,用牙齒為繃帶打了個結,抬起頭的時候,卻在綠葉遮掩之中,看見了幾片青瓦,一截院牆。

    那是一座小院。

    院牆上爬滿了爬山虎,院外是許多參天大樹,鬱鬱蔥蔥,小院幾乎是埋在了綠意裏。

    然而即便是如此,這座小院也沒有半分要刻意遮掩的氣息,若不是有一隻體型龐大的白色老虎模樣的東西趴在門口休憩,這大概也和尋常的小院沒有什麽區別。

    穆星河上前去看了看,那木門一側沒有刷漆,在這潮濕的春日裏甚至生了些青苔。門檻上也有些許濕意,卻是幹幹淨淨的。

    有人居住。

    穆星河終於鬆下一口氣。

    鳥鳴春山空。

    穆星河靠在樹上,稍作休憩。他看著那隻已經醒來的白色老虎,那白色老虎也看著他。

    然後穆星河抽出了符紙。

    隻有兩張符紙。

    符紙無火自燃,墜落於地,青煙升起,兩隻式神在青煙之中徐徐顯現。

    一個是青衣少婦,身披箬笠,撐著一把結著青苔的舊傘,愁容不展,眼中帶淚;另一個卻是個頭頂燭火的少女,有些神經質地抖動著,身後背著一個巨大的草人。

    那是雨女和醜時之女。

    穆星河將它們召喚出來,頗為懷念地看了幾眼。這兩個都是他突破到凝脈期之後解鎖的r卡式神,也是他在陰陽師中的得力戰將,他們其實沒有多少攻擊力,卻具備著遊戲中獨一無二的式神特性。

    當然,今天穆星河把它們召喚出來,並不是用於戰鬥的。

    穆星河對它們下達了指令,自己蹲在樹下,拿著個樹枝,隻顧自畫著新學到的符陣。

    而在此時,雨女哭了起來。

    雨女是這樣的一個妖怪,她日複一日地在斷橋旁等待自己的丈夫歸來,在漫長歲月裏她化成了一個妖怪,立在永遠下著雨的斷橋旁。她的技能名叫天之淚——雨女眼淚不止,化作天空的雨,這倒是真的淚雨滂沱的了。

    雨女蹲下來嗚嗚哭泣,而一旁的醜時之女卻在扭動身軀,桀桀怪笑,笑聲嘶啞可怖。

    這場麵萬分詭異,驚得守門的白虎都低吼著觀察著他們,不敢向前一步。穆星河置若罔聞,視而不見,還是蹲在地上畫他的,這符陣其實沒什麽意義,並不能讓他摧毀建築或者摧毀白虎,隻不過是很常見的、強度很低的束縛符陣,但畢竟等著也是幹等,不如用這些時間學些東西。

    不知道過了多久,隻聽到木門發出輕微的響聲,穆星河聽到響聲,知道這是有人出來了。

    他抬起頭來,卻忽然怔住了。

    那歌謠裏說,仙之人兮,如圭如璧。又說,仙之人兮,如琇如瑩。

    穆星河原本以為這不過是藝術加工,卻沒想到原來言語傳達不出這人氣度風采的萬分之一。

    通常仙氣飄飄的人會身著一身白衣,但這人沒有,他穿著苦竹色的外衫,沉沉的顏色壓住了白色裏袍的飄然之感,卻完全無損於這個人的一分氣質。這個人有著美玉一樣的出塵氣質,仿佛隻會出現在夢境中的謫仙。

    但在下一刻,穆星河已經明白了,寫出那個歌謠的人,應該還未曾近距離看過他。他那種如圭如璧如琇如瑩的氣質是隻有遠處看才有的,是因為他那種遊離於塵世之外的縹緲感,才分外地像仙人,然而近距離看來,卻完全不是那樣。

    這個人是個男人,卻生得很美,還是那種有攻擊性的、囂張跋扈的美貌。他的樣貌五官並不是最頂級的,卻因為身上帶著一股囂張又疏離的氣勢,生出了奇異的美來。

    而且這個人,很強。

    穆星河見到的強者,即使沒有刻意釋放,也能感到絲絲縷縷的氣息壓製,但是這個人完全沒有,他就好像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普普通通地站在那裏,隻是這樣的威能之下,又怎麽可能是普普通通的人——這樣的感覺,穆星河也隻在他們的掌門身上感受過。

    穆星河怔了怔,卻很快回過神來,笑嘻嘻說道:“仙人可憐可憐我吧,我本無意打擾仙人,隻是我的這位姐姐死了丈夫,悲痛欲絕,隻好出此下策,求仙人垂憐。”

    他伸手一指,地麵上是一個草人,裝作是雨女死了的那個丈夫,毫無聲息地躺在地上,正是醜時之女的道具。

    然而美男子並不理會他這樣的小把戲,他的聲音清澈得像林中的清泉,帶著微微的涼意:“你特意尋來,所求何物?”

    穆星河叫雨女停了哭泣,暮光中站起身來,看向那個傳說中的仙人,收起了笑容,眼裏有濃重的雲霞:“我想和你聊聊。”

    “我在此地居留千年,千年之中,進得此山尋我者,三四人而已,他們有人求長生,有人求我救人,有人求我要無上的功法,”仙人淡淡看向他,“唯獨你提出這種要求,好不容易找到我,不覺得吃虧嗎?”

    “沒準聊過後你會發現我要的比他們更多呢?”穆星河笑了笑,“因為我沒什麽能和你交換的,所以我的請求隻能是和仙人您聊聊。”

    原本沒什麽表情的仙人聽聞他這句話,卻是皺起了眉頭來,他冷漠道:“我真討厭你這種人,分明是個滑頭,該清醒的時候卻清醒得很。”

    隻不過仙人雖然說著厭惡,語氣裏卻依然沒有多少愛憎的意味,因此穆星河隻是沉默地凝視著他,等待著他真正的回答。

    “罷了,我想來也有百二十年沒有同人說過話,”仙人有雙秋水一般的眼眸,看著他,“和你聊聊也無妨,我姓師,名夷光,你既然知道我不是什麽仙人,那就不必叫我仙人。”

    師夷光語罷袖袍微動,一陣微風吹過,地麵上的草葉野花幻化成雲,隨後這一片雲釀成了石桌石凳,樹上的不知名小花落到桌上,化成了一杯小小茶盞,有花朵浮在水上。

    師夷光示意他一同落座,自己坐下後漫不經心舉起茶盞搖了搖,他並沒有看穆星河,隻是問道:“你想聊什麽?”

    “我想問一些問題。”穆星河看著他,緩緩道。

    分明是他自己問的,師夷光卻沒有接穆星河的話:“你如何知道我在此處?”

    “我大概猜到,這裏那個山神的傳說是真的,因此特意探聽了一番,聽到了一首歌謠,循著歌謠中的指示而來。”

    “歌謠?”師夷光有些疑惑,沉思了片刻,卻也沒有繼續問這件事情,顯然是不大感興趣,“我知道底下山民將我當做山神,隻不過修真之人向來不信鬼神,會不顧一切來找我的不是愚昧至極,便是走投無路,但你很清醒,樣子也遊刃有餘,為什麽卻相信那些虛無縹緲的傳說?”

    他的視線從茶盞中移開,緩緩看向穆星河。這個人的五官輪廓並不是頂好的,但是身上卻有一股不染塵俗的氣質,那種氣質或許還不如他見過的某人一般高潔,但是卻像是一抹微雲,一縷清風,叫人難以捉摸。

    穆星河看不清對方的喜怒,當然他也不打算在境界比他高太多的人麵前耍滑頭,因此將他的推斷過程一五一十說出來:“若是早幾天我也不會信有人住在此處,玉泉穀不大,七日可以走完,大能怎麽可能在這兒待數百上千年呢?隻不過昨日我誤入泉水深處,見到了一個人。”

    師夷光搖晃茶盞的動作停了下來。

    穆星河忽然覺得空氣中有一絲微妙的變化——那是殺意,從師夷光那兒傳來。

    但越是這樣,穆星河越能夠明白,他得說下去。

    “我見到水裏有個囚牢,裏麵關著一個人。我想,既然有囚犯,那或許,還得有個看守。”

    殺意此刻卻忽然消散了,不知道是師夷光斂住了氣息,還是收住了情緒。隻聽到他淡淡的聲音響起:“不是囚犯,也不是看守。我待在這兒確實有他幾分原因,隻是你說起這番話,就不怕觸怒我?”

    怕,穆星河當然怕。

    這個人的力量根本不在他可視的層級之內,不要說惹毛了他,如果這個力量的人討厭被人打擾,他在外麵驅使雨女哭哭哭的時候,他就能死去了。甚至說他踏入此山那一刻起,隻要對方想,他能無聲無息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但穆星河此刻依然坐在了這裏,甚至還能與他對坐飲茶。

    “我猜你不會。”

    師夷光忽然沉默了,然後又忽然笑了笑,他的笑很好看,很奇異地還有種明豔奪人的感覺,隻是那笑裏也不見半分喜色,飄飄忽忽的,像方才落入茶盞裏的小花。

    “你很喜歡猜?”他的手指交叉起來,微微側著臉看著穆星河,“我們來玩個遊戲吧。”

    穆星河察覺到他話語裏不容反駁的意味,雖然心裏咯噔了一下,但還是乖覺而果斷地應了聲好。

    “你來是想問我些什麽,你不妨一一說出來,然後你用你的猜測自行解答,如有錯漏,我會補充糾正,絕不隱瞞,”師夷光微笑道,“你能答對幾道,我便幫你做到幾件事,什麽事——哪怕你想傾覆外邊什麽門派都可以,隻不過,猜錯其中三分之一,或者任意兩道,我便在這裏直接殺了你,你覺得這個規則如何?”

    這個規則幾乎是摸透了穆星河的脾氣。

    不說是答對幾道實現幾個願望這樣的誘惑,光說穆星河這個人,好奇心和探索欲就特別重,他想知道的東西特別多,找不到答案很不痛快,甚至很喜歡自己去猜測正確答案,如今師夷光提出會解答他所有問題,猜錯了還有補充糾正,這對穆星河來說,誘惑比前者更大。

    隻是師夷光限定了條件——猜錯三分之一,或是其中兩道,他就得死。這既限製了他提出太多問題,也限製了他提出太少問題,他必須把控這個度。

    穆星河舉手提問:“像‘山神大人是男是女’這種問題可以嗎?”

    師夷光微笑:“你說可以嗎?”

    穆星河打了個寒戰。

    作者有話要說:  師夷光:喜歡猜是吧,讓你猜個痛,別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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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起來這一章有個式神在表演,現在鬥技改翻牌模式了,對我來說唯一的好處就是,我終於可以把這個影後式神從倉庫拖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