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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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星河咬牙切齒地想著, 要是他真的死在這裏, 做鬼也要拖鍾子津下水以祭自己在天之靈。

    大佬顯然已經看到了他,甚至目光都未往鍾子津那兒多落幾秒,目光靜靜落在他身上, 背後燈影與水光閃閃爍爍。穆星河看見沈岫甚至唇角微微一勾, 是笑了。

    “穆星河,別來無恙?”

    大佬的聲音還是如往常一樣好聽, 帶著幾分夜風的清冷。穆星河聽到耳裏,卻是一片冰涼,絕望。

    聽到聲音的時候,他看到沈岫的手指在幾不可察地撫摸著他的佩劍,他幾乎是在那一刹那強迫自己在毫無預備碰到了不想碰到也沒想過碰到的人的懵逼下清醒了過來。

    他站定笑了笑,神態一如隻是人在他鄉忽逢點頭之交的故人的模樣:“我還好,先前回門還見過了季望師叔。”

    沈岫淡淡看著他,手指依然在劍柄上, 未曾移開。

    穆星河也抬頭看了回去, 又道:“他從未怪你,他怪的是他自己。”

    四麵都張燈結彩,燕舞笙歌, 燈影裏的沈岫麵色看不分明,他浸泡在這暖橘色的世界裏, 卻好像如何都不能融入一分。

    “我知道。”沈岫甚至還微微笑了笑。

    穆星河竭盡全力瞎蒙瞎猜,但這些話依然沒能讓沈岫有一分動搖,不過無論如何, 沈岫都沒有立刻動手,這對他來說是個好消息。於是穆星河又再接再厲,硬著頭皮說道:“他去了風海境。”

    此時沈岫終於有點反應,他怔了怔,微微一歎。

    穆星河還欲乘勝追擊,但已經實在沒有任何信息可用,隻好分神瞄了瞄鍾子津他們,原本是鍾子津先打招呼的,看到他們似乎相識的樣子,鍾子津便乖巧地等著他們說完,麵上還是一派興高采烈。倒是溫行澤似乎感受到了什麽,拉住鍾子津,在凝視著他們,不說話。

    穆星河還在盤算著沈岫會不會對他們出手,沈岫卻在片刻之間恢複了原本的模樣,他淡淡道:“何必那麽急著向我報信,反正……”

    穆星河察覺出危險的意味——他那個語氣跟之前揭穿他的時候差不多,可不敢等他的反正什麽說出口,幾乎是靈光一閃,兩張符紙落到地上,燃出兩道青煙來,兩道人影顯現在煙霧之中。

    那是一個發髻疏得整整齊齊的少婦,一身紅綢白衣,執著一把白傘,她身邊是個梳著高馬尾的綠衣女孩,手上舉著一個巨大的蒲公英,遠遠看來像一個圓燈一樣。四周籠罩在一片燈光之中,河岸邊上光線要略微黯淡一些,人來人往的,人們皆是忙於賞燈遊玩,這兩個式神打扮也接近人類,如今出現,竟然無人察覺異常。

    當然,人們的目光終究還是被吸引過來了。

    因為那個少婦在哭泣,打著傘,跪在地上,嚶嚶嚶地哭個不停。

    那淒苦的哭聲伴隨著穆星河的聲淚俱下的控訴,越發淒楚。

    “姐夫啊!我可終於找到你了!你這個負心漢為了所謂的尋真問道,一句話不說離開了家,姐姐等你等了幾百年,等到水枯橋斷,如今隻剩一縷殘魂,你可曾對得起她!”

    “乖小草,叫爸爸……”

    穆星河還在演,見沈岫朝他走來,握緊手中藏的最後一道符篆,警惕道:“你想幹什麽,眾目睽睽之下,莫非還想殺人滅口不成?”

    穆星河一臉警惕,沈岫卻忽地笑了,那並非是他往日裏沒帶什麽情緒的微笑,一笑如冰雪初融,風過漣漪,萬千的寒意都消散於微微一笑中,他站在水邊上,水麵浮動的花燈,水上的畫舫樓船,水中倒映著的燈火,一切的微光都融在了他身上,像夢境一樣。

    沈岫朝他走過來,語氣裏還帶著幾分嘲弄一般的笑意,但是又似乎也有著貨真價實的愉悅:“差不多了吧,究竟是多怕我報複你?”

    穆星河怔了怔,倒是完全反應過來了。

    “斬仙陣那麽複雜的符陣你能模仿出來,不至於就錯在那幾個關鍵節點上。”

    穆星河心中大石落地,與此同時升上來的卻是一陣懊惱,媽的,這沈岫原來什麽都知道,然而卻是打從見麵開始一路暗示他他可能要殺他,就想看自己要怎麽處理。

    穆星河注視著沈岫,語氣無比認真無比嚴肅:“大佬,我認為您這個愛看人給您演戲的習慣非常之不好,說不定我會記恨您的。”

    沈岫一曬,不置可否,淡淡道:“你當初玩得很開心,我如今也尋個開心,有何不可?”

    穆星河還隻是說不定會記恨,然而大佬這可是實實在在記恨上了啊!

    沈岫說完,轉過身便要離開。他是見了穆星河,但是看樣子卻也不大想理會穆星河——或許是對他而言,他和穆星河的關係隻不過是他那一次合作關係。穆星河玩弄過他,那麽他也玩弄一般看穆星河表演了一陣子,如此他們之間也算得兩清。

    隻是穆星河哪裏是見好就收的人?他瞧到沈岫壓根兒沒打算殺他,馬上蹬鼻子上臉,跟過去道:“您這等大人物屈尊前來此地,所為何事呀?”

    沈岫不理他。

    穆星河又跟過去道:“赴約?可那個人現在在欺負小朋友,你怎麽不教訓教訓!”

    沈岫步子停了停,看著遠方的山巒與燈火,河水與花燈,眼裏都是粼粼的水光和溫暖的火光,大約是微微笑了一笑,穆星河並沒有看清楚,隻聽他道:“他久未拾劍,等他興致夠了,我再去尋他。”

    那神情非常溫柔——是一點兒都不像會在這個人身上出現的神情。比起他方才的冷淡態度來,仿佛換了一個人。其實穆星河還真沒想過沈岫會有朋友,因為這人非但為人淡漠,對什麽事情都不感興趣,而且即使在傳說中他有許多朋友,廣受歡迎,那隨著他背叛雲浮的一劍後,也應當都煙消雲散。

    沒有想到這人竟然還有朋友,十年二十年的約定,他卻也還記得,地位改換許多,卻也還如期赴約。

    穆星河回頭望了望,高樓之上,依舊是劍影縱橫。明月孤懸。

    穆星河看著那一輪孤月,忽然覺得沒有什麽好說,隻是漫不經心地在想著自己最近難題接連解決,實在是順利得叫人憂心。鍾子津還在一臉期待地看著他,眼睛已經不是發光了,跟周圍的燈火都可以一較高下。

    穆星河也便笑嘻嘻同沈岫告辭道:“那大佬您吃好玩好,有緣再合作,我先去看看熱鬧啦。”

    鍾子津對穆星河認識沈岫這件事情顯然飽受衝擊,穆星河一回來,他都忘了問偶像要簽名,一直追問穆星河同沈岫的事情。

    穆星河還很記恨鍾子津賣隊友的事情,並沒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反而是勒住了鍾子津的脖子,反問他怎麽會認出來沈岫。

    鍾子津脖子被穆星河手臂勒住,卻還是一臉陶醉與迷離,用一種如夢似幻的語氣道:“我還小的時候見過他出手啊,從那之後他便是我人生偶像……哎,我的人生理想,就是有一天能同他比劍……不不不,給他擦劍就好。”

    穆星河被這個語氣肉麻得連忙放開了手,呸呸呸了幾下,嫌棄地說:“我告訴你,崇拜是距離理解最遠的感情!”

    溫行澤思路沒被他們帶跑,隻是看著穆星河,有些疑惑地問到:“星河,我記得你入門時沈岫已是離開雲浮,你又怎麽認識到他?”

    “那真是一個很遙遠的故事……”

    穆星河簡單將自己當初遇到沈岫的過程提了提,包括他如何因為妖氣的牽引而偏離方向,又如何看到兩個大佬對決,自然,他向大佬求饒的過程,他也是毫無羞恥感地說出來了。

    溫行澤困惑道:“可是你為何如此畏懼?就剛才我看著他也未必想要對你不利的樣子。”

    穆星河回憶了一下,神色十分認真:“在當時……我覺得他是真心想過要殺我的,那殺意非常濃烈,我記憶猶新。今日他或許從頭到尾都不想對我怎樣,卻是我先前得罪過他,總覺得他要恨上我。”

    然而事實上,大佬恐怕恨都懶得恨。

    穆星河思維飄了飄,又道:“倒是你們啊,沈岫現在不是什麽聞名天下的大魔頭了嗎,你們竟然是這種態度。”

    “沈岫劍法之名,我們都耳聞已久,”溫行澤朝他微微笑了一笑,“我們是劍修,或許比起立場來,更看重別人的劍一些。”

    溫行澤與穆星河已經說到了正經事,鍾子津仍然沉醉在見到偶像的迷幻之中:“其實,是我我也要借做牛做馬來跟著他的……”

    溫行澤揉了揉眉心,顯出一種萬分頭痛的樣子,拍了一下他的腦袋:“你的偶像怕是準備和遊少北切磋了,還不去看看?”

    那高樓上的遊少北仍在同人比劍,偏偏地溫行澤能看出如今他劍裏邊意興闌珊的意味來。穆星河本來就不感興趣,且不愛人家居高臨下望著自己,很是叛逆,因此走了便是走了,沒打算過回去。

    鍾子津想看卻不敢提,卻還是溫行澤提出要回頭看看他們的切磋。

    他們回來的時候樓下已經擠滿了人,他們幾乎要被擠到人群外邊去。穆星河想了想,決定用小清風訣配合身法偷偷跳到附近的院牆之上,然後爬上屋頂,再從屋頂爬到了高樹的樹梢之上,如此一來,非但視野好了許多,距離也比旁人要近。

    鍾子津受此提醒也跟著爬到了其它樹上,穆星河還想問溫行澤要不要也來一發,卻見到了沈岫出現在明月之下,高樓之巔。

    這一夜月色極為明亮。高樓之下是溫柔的暖橘色的重重燈火,然而高樓之上,卻是高懸明月,如灑了一地銀紗的月光。

    沈岫背負著月光,墨色長發有幾絲被夜風吹起。

    遊少北道:“你來了。”

    沈岫微笑道:“我來了。”

    而後兩人既無切磋,也無交流。隻有夜風與月色在兩人之中飄蕩。

    半晌之後,遊少北方才開口。

    “是那樣的嗎?”

    “是那樣的。”

    “為什麽?”

    “不為什麽。”

    “我不相信。”

    “對不起。”

    遊少北的劍指向了沈岫。

    那是一把好劍。劍身紋刻著秋葉一般的細致紋路,卻未損半分它的銳利。劍鋒之中有一點瑟瑟的蒼紅,帶著無限的秋意。流光在利劍之中湧動。

    遊少北的成名利刃,紅葉流光。

    與此同時,穆星河聽到一聲悠然龍鳴,卻是沈岫已經拔劍出鞘。

    那也是一把很好的劍。那把劍有月色一般的光華與幽冷,卻也有滿天星墜一樣的絢爛與繁華,宛如梨花樹下、玉蘭枝旁的一場難尋故夢。

    穆星河滿以為會看到一場絕世之戰,沒想到卻沒有。因為在沈岫拔劍這一刻,地麵上忽然有無數花燈升騰而起,像一簇簇巨大的螢火,奔向天際。而不知道是誰先點燃了煙火,伴隨著鳴響之聲,那些煙火在漆黑的天幕中漸次炸開,流光溢彩之中,四野都變得明亮起來。無數花朵在夜色裏綻放,又如同流星一般紛紛墜下,又漸次消逝。

    花燈與煙火將夜色都改換了模樣,一片絢麗繁華之中,穆星河卻看到有不同尋常的冷厲寒芒,隱藏於那些絢爛光線之中。

    是武器!

    四處如此繁華,眾人氣息如此混亂,穆星河卻依然能感覺到有真氣在瘋狂湧動。他聞到了殺意。

    這樣一個漫天煙花之時,有人——有許許多多的人,或是隱藏於人群,或是伴隨著花燈一起上來,皆是手結法訣,祭起法寶,那些殺意的指向,是沈岫。

    遊少北的利刃流轉著秋水一般的流光,在無盡的煙火中,卻依舊有一絲蕭肅之氣,

    沈岫在重圍之中,依舊是他慣見的從容,穆星河看到沈岫甚至還笑了笑,他低了低頭,帶著些微歎息之意:“為我糟蹋自己到這個地步,何苦?”

    “遊少北從來隻做自己認為該做之事。”遊少北冷冷淡淡,與方才那個在高樓之上指點後輩劍法的那個人判若兩人。

    沈岫似乎真的歎了一口氣,然後很快他抬起頭來。

    他抬頭那一刻劍光已經亮起。

    那是穆星河曾在荒原百裏中見過的一劍,亦是穆星河見過至今難以忘記的一劍。

    那一劍比萬千煙火還要絢爛,那是無明長夜裏驟然亮起的星辰,那是流水歲月裏的草木榮枯,那是天光雲影中的風霜雨雪,那一劍仿佛能夠化生整個世界,叫人所有神思都為它所奪。

    然後須臾之間,所有亮色都黯淡了下來,天地仿佛唯餘那一劍。

    那一劍映著明月,冷清清的,無限蒼涼而未見冰冷。那執劍的手指月色下有些蒼白,夜風拂過他的衣袖。

    不過是一劍的時間,一切都結束了。

    穆星河看到高樓之下一片混亂,仿佛還伏著許多傷者。

    而高樓之上,遊少北已然跪倒在地,以手捂住胸口。他身邊是一柄已然碎裂的劍。

    名劍紅葉流光如今已是寸寸盡碎。

    沈岫看都沒有多看一眼,收劍回鞘。穆星河對劍法幾乎一竅不通,如今看他收劍,甚至還感覺有些不舍。

    遊少北手捂著胸口,麵色蒼白,仿佛傷勢甚重的模樣,然而他說話一字一句的,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你分明可以殺了我。”

    沈岫淡淡俯視著他,不發一言。

    “莫非你還想說即便如此,我們之間還有情誼?”然後遊少北氣若遊絲,卻還是冷笑道,“當年你送我此劍,而如今……我們的情誼就如此劍!”

    那把昔日的名劍早已四分五裂,淩亂散於瓦片之間,不過廢鐵。

    那些煙火仿佛都已經謝盡,隻有淡淡的硫磺味還彌漫於空氣之中。

    沈岫一身白衣,身後是玉盤一樣的明月,他沒有再看舊日的友人,轉身離去。

    他的聲音伴隨著那些謝盡的煙火,闌珊的燈影,飄散於微涼的夜風之中。

    “別多想,我不過是覺得世上多你一個這樣的人不至於太無趣。”

    穆星河忽然有一種跟上去的衝動,然而他向來是理智比感情更為先行。

    他沒有行動,而是分析了起來。

    這本不是沈岫會來的地方。他來隻是來赴一個十年之約,為一個十年未見的朋友。那朋友或許是萬年難得一見的正直的好人,看不慣沈岫如今自甘墮落變成如今的模樣,設下埋伏想要替天行道。

    穆星河想,比起當年的朋友背叛他,沈岫更為痛心的或許是這樣的人竟然不惜為了對付他而使用這樣的手段。

    即使穆星河不願意承認,其實他心裏也明白,他一直都有點怕沈岫,或者是因為他一劍重傷自己的師父的狠絕,或許是因為初見之時他那叫人駭然的殺意。然而此刻穆星河卻覺得沈岫不過是一個過分寬容的人。

    當初穆星河當著他麵畫斬仙陣、奪走梅庭雪真靈、想要坑他,沈岫都原諒了他。

    那麽如今沈岫如此境況,他又有什麽理由,不去跟上去呢?

    穆星河一躍跳下了樹枝,落在屋頂上。

    “大佬,我之前看到有個地方酒不錯,喝一杯嗎?”

    沈岫回過頭,少年站在月色之下,亂發裏甚至還有一片樹葉,帶著春風一樣的意氣,踏著月色,向他走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addi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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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認為最近我每次更新都有四五千以上,那麽四舍五入也約等於五更完成了,那麽……嘿嘿嘿……你們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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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其實穆星河和季望應該是有緣的,當初雲浮的大佬使勁推銷穆星河給季望,季望冷漠.jpg,後來掌門也推銷穆星河給季望,季望並不感動並且果斷拒絕了,他心裏隻有沈岫。

    若是穆星河知道他滯銷的真相……

    閃回到50章的情景

    【沈岫沒理他,卻忽然問道:“恨雲浮派嗎?”

    大佬這句話實在問得沒頭沒腦,穆星河有點跟不上他的跳躍性思維,“啊”了一聲。

    沈岫倒有耐性解釋:“以你的天賦心性,原本應當被收入內門,有金丹長輩教導,直到凝脈期才可下山去。不至於現在既沒有師長,又早早下山,隻能依靠練氣期的這點修為應付你應付不了的人物。”】

    穆星河表示:你媽的還不是因為你!!不是你我至於沒有師父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