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直到生命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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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行澤感覺自己的思緒如同亂麻一般, 如何都斬不斷。

    他看到地麵上有黑色的霧氣在升騰, 然而神思卻萬般恍惚,四肢僵硬,不想做任何反應。他甚至是很清醒意識到此刻的迷亂不過是對方的手段, 卻依然懶於抵抗。因為他同時也很清楚, 那些心緒也是真的,是屬於他的。

    痛楚如同遊絲一般嵌入他的體膚, 那些恨意、折辱、羞愧、迷茫如同蟲蟻一般啃噬著他的靈魂。

    天地變得一片黑暗,哪裏有什麽萬獸園,四處空空蕩蕩,黑暗裏隻有些混沌不清的影子。

    很多聲音鳴響在他的耳中,是從前隻想要“第一”的他,被鍾子津打敗過的他,被高手們一而再再而三評價不宜執劍的他。

    很多很多的聲音。

    他猛然抬起頭來,那些遊蕩的影子竟然都長出了頭顱, 全是不一樣的神色——冷漠的、嫉恨難平的、不甘的、無能為力的, 卻都長著自己的臉。

    那些神色如此陌生,又如此醜陋。

    溫行澤握緊了手中的劍,幾乎是毫無章法地揮動著。那些影子飄來蕩去, 無論如何都無法斬破,但他揮動的每一劍仿佛都以同樣的力量回饋到自己的身上, 溫行澤在一片黑暗中,跌跌撞撞行走著,他感覺氣血在體內翻湧, 伴隨著心緒被啃噬的痛苦,他不斷聽到那些扭曲的聲音漸漸匯成一句話。

    ——人生如此,不如一死。

    那些影子漸漸凝聚起來,便成一個人的模樣,是鍾子津。

    跪在他麵前的鍾子津,任人屠戮的姿態。

    溫行澤其實已經握住了劍,力道依然孕於手中,不知是想要殺人還是自戕。

    隻不過他終究是停住了。

    他腦海裏依然有萬千雜音,然而在那些叫人透不過氣來的痛楚之中,他卻看到了一絲清明。

    其實找出一萬個理由去責怪別人,沒有做好的終究是自己。遷怒也好,逃避也罷,那是他清清楚楚知道自己不想要的。

    他知道自己不想要什麽,知道究竟什麽是好的什麽是壞的,也知道自己喜歡的是什麽。

    他這番心路曆程,鍾子津從未懂過,鍾子津的心思向來在他的劍上,他從來春風得意,即使憂愁也是憂愁於劍術,他不會明白溫行澤那些屈辱、不甘甚至絕望。即使如今他說了恨,鍾子津或許會傷心和迷茫,但也永遠不能體會他的心情。於是他這些心情又有什麽意義?

    鍾子津手上一直握著他的劍,他有很愚蠢的劍修的堅持,那一把劍隻能說還行,絕不是配得上他的好劍,他也堅持著使用,如今的局勢本不容他再動手,但他即便遍體鱗傷也從未放手。

    溫行澤很明白長輩喜歡鍾子津在何處,他也喜歡那樣的鍾子津,希望他永遠是那樣的鍾子津——自己的那些心情他不明白也沒關係,給他考慮一輩子瑣碎事情、為他遮風擋雨也沒關係。

    他學會承擔責任之後就學會了再也不遷怒於人,他的成長是被迫的,帶著滿滿怨氣的,但那終究是成長,時光把他一切的驕傲和棱角磨平,讓他成了如今這樣的人。

    他並未後悔,如今也從無埋怨。

    那些沉沉昏黑之中,他閉上了眼睛。他心中腦海依舊有很多叫人惡心的東西在遊蕩,很多他不大願意接觸的回憶像小刀一樣紮入他的身體。但他在這片叫人透不過氣的、充滿負麵情緒的黑暗之中第一次如此穩地握住了劍。外麵是黑暗的滿是遊蕩的鬼魅的世界,而他閉上眼之後同樣陷入的也是黑暗。但那無邊無際的黑夜裏,依然有一點微弱的光明。

    那是劍刃的寒光。

    黑暗之中本來沒有光,然而劍刃卻映照著他的心。

    他能感受到劍器的冰冷,紛亂思緒如落雪,在他的劍身融化,通通拭去。他一劍劈出,他的動作有些遲緩——因為他每一個攻擊的動作都同樣反饋於他的**,痛楚加身,但他的劍卻依然是堅定而平穩的。

    在那一道寒光下,那些黑影紛紛撕裂。

    他劈開了他的心障!

    在那氣血翻覆的痛楚中,溫行澤終於看到了夜色,樹林,白虎,拄著劍汗如雨下的鍾子津。

    而即使方才他身陷心障,他的劍氣依然拱衛在鍾子津周圍,不容他人進犯一分。

    “窺探他人過去,閣下約莫是問道穀中之人,”溫行澤看著白虎,“隻是你能看到經曆,未必探明心跡。”

    那是一個很可怕的對手,他不傷分毫就將他困於心障之中,如今即便他掙脫出來,心中依舊是萬般雜亂,過去同夢魘不斷在他腦海裏閃現,攪得他幾乎無法正常思考,他的心像是被□□成了一塊粗糙的破布,隨後被萬劍穿過。對比起這種無所不在的痛楚和無法掌控的煩亂來,那些被寸寸阻斷的真氣此刻竟然都不算什麽了。

    溫行澤略略低下頭來,在那些關於死亡關於過去的思緒中,他慢慢將真氣凝於他的劍鋒之上,劍鋒在地麵被他緩緩拖拽,有流星一般的痕跡:“——我怎麽可能恨他。”他說那句話時,猶帶著歎息一般的尾音。

    天地之中的真氣緩緩匯集,在溫行澤的劍鋒到劍身、劍把到他的手上身上凝聚起來,他身體的關竅一個個打開,等待融合。

    白虎認得這個架勢,那是一個人要迎接突破的樣子,卻渾然不懼。他仿佛已經成竹在胸,甚至凝起術法要對鍾子津動手。

    其實結魄是靈與魄合的時期,本不該輕易在人前結魄,因為一旦被打斷,無論重傷還是死亡,那都是小事,最可怕的是突破之時被尋到破綻,讓心魔入侵,從此迷失自我,意識被心魔吞噬。

    這個人放任他的動作,而打算對鍾子津動手,就是逼迫他結魄!

    然而即便溫行澤再清楚,他的動作也沒有停下來。

    他的修為早已能夠結魄,隻是在之前他一直不願意——他心中還在猶疑他究竟要不要轉為道修,在神魂相合、靈氣皈依於他的精神世界之前,他尚有機會轉作道修,結魄之後還想改換道路,便是千難萬險。

    他沒有做劍修的心性和天賦,卻也從來都不明白該心向何處。

    溫行澤以劍指著白虎,無數的真氣湧進他的體膚,年少與現在、東島時光和曆險年華、無數的記憶充斥著他的腦海,翻覆著他的心潮。

    白虎手上已經凝聚起真氣,逼向鍾子津,仿佛害怕他結魄而迫使他轉移注意力的模樣。

    溫行澤卻是清楚他的打算——這個人其實並不打算阻礙!

    溫行澤明白,他所謂不阻礙的原因是他壓根兒看不起自己,突破本來就是如同懸在鋼絲上的事情,對方期待著在他突破到一半擾亂心神——讓他一生盡毀比打敗他更為叫人愉悅。

    他心中一切都清楚,卻依舊執拗地如此選擇,就如同他知道獨自來尋鍾子津並不如去要人來尋好、甚至不如交給穆星河來做好——他有把握,亦有計劃,他以信號彈誘使對方注意自己,轉移目標,同時也帶著萬般的風險,這一係列行動,遠不如和大家一起行動。

    他的確很不像劍修,但他在瀛洲劍派長大,他的身上還是學到了一些劍修的東西的——劍修的冒進、劍修的鋌而走險、劍修的不顧一切。

    必要時候,他寧願孤擲一注,隻信自己。

    真氣翻湧而上,伴隨著他的記憶,他的種種心緒。

    然而在真氣將入未入之時,腦海裏卻響起了一道聲音——那像是白虎的聲音,冷淡的、看戲一般的,又像是鍾子津的聲音,困惑的,帶著真誠的茫然的。摻雜著遊少北的聲音、滄劍閣閣主的聲音。

    “既沒有天賦,又談不上喜愛,當了劍修也永遠待在結魄期,如何跟他們同行?”

    溫行澤原本全身氣血翻湧,靈氣和真氣交匯,在他體內縱橫,而今卻忽地渾身冰涼。

    一切都是僵硬的,如同凍結了下來。

    溫行澤願意承認自己毫無天賦,願意承認自己曾經嫉恨過鍾子津,卻一直不自覺地回避一件事情。

    他不愛劍。

    ——他不敢承認、不願承認、卻也不得不承認,他對劍、劍術、劍道沒有絲毫的熱愛。

    他見到的每一個劍修對劍都有近似癡迷的熱愛,即便是背叛了瀛洲劍派的夏師兄,想要的也不過是領悟更高一步的劍術,他們與劍同生,與劍為一體,心裏眼裏,不過一劍。一生所求,不過一劍。

    但溫行澤不是,他非但沒有半分狂熱,也沒有辦法下定與劍相伴一生的決心,他做不到。

    沒有那種熱愛,如此漫長又孤寂的求索之路,又該如何去走?

    瀛洲劍派的人都很好,他們熱情又純粹,永遠向著劍道而行,他們的劍寄托著他們的熱血、期待、快樂乃至痛楚,寄托著他們的生命。可對溫行澤來說,他的劍道不過是始於他的不服輸,而今多年過去,亦不過是習慣和責任。

    這樣的他,又憑什麽自以為是地想要陪在他們身邊?

    他不愛劍,也不愛術法。他的一切,或許不過是明白應做到而他要去做而已。是責任,是自覺,但沒有愛。

    如果他明白了過來,又要如何麵對寄予過自己期望的長輩,崇拜過自己的後輩,一路與自己同行的夥伴?

    溫行澤害怕的不是沒有天賦,不是沒有未來。

    而是害怕自己沒有資格站在他喜愛著人們的身邊。

    他一路行來都如此勉強,戰戰兢兢,一切盡力,卻依舊是害怕玷汙他們的劍道。

    瀛洲派的滄海和明月,瀛洲派從早到晚未曾停息的劍器之聲,瀛洲派那長長的試劍之路,瀛洲派劍還握不穩卻以做劍修為傲的師弟們,瀛洲派隻會說劍客故事的師兄們,瀛洲派整天說著玄奧無比的話、看到好劍的時候卻兩眼放光的前輩宗師們,瀛洲派那些大大小小的每夜抱著劍睡覺的劍癡,他在裏邊分明格格不入,卻一直不願意離開。

    甚至說什麽負責任都是假的,天下之大,哪有什麽非他溫行澤不可的事情?

    是溫行澤自己不想要離開那些人,他心底或許是知道自己不屬於他們,有異心,是異類,因此補償一樣想做得更多。

    他是多麽貪婪,什麽都沒有,又什麽都想要,即使付出一萬分努力,又有何用?

    為什麽還要這樣勉強下去?為什麽要裝作有人需要他?

    那些歉疚、那些難堪、那些不甘心、那些絕望、那些屈辱仿佛海潮,一層一層翻湧上來,要淹沒他。

    繁雜的情緒如同黑色的藤蔓一樣絞住了他的心髒,讓他幾乎透不過氣來。

    然後溫行澤聽到了鍾子津的聲音。

    “師兄,回去吧……不需要為了我而在抉擇不下的時候決定自己的人生,”鍾子津的聲音沒有昔日的明朗,帶著許許多多的疲憊,一萬分的虛弱,但依然是堅定的、認真的,“我還有希望。你也有。穆星河應該還很好——你去找他!”

    海潮回落下來,隻餘下些微的聲響,然後一切漸漸止息。

    他身上那些翻湧著的真氣也回到了自己經脈之中。

    對於鍾子津來說,他的話是寬慰,是犧牲。然而對溫行澤當時的心境來說,那又何嚐不是驅趕?鍾子津寧願死都不會需要他,又或是認為如今穆星河比同他一起長大的自己更為可靠?

    溫行澤深深地看了鍾子津一眼,然後轉過身去。

    他深吸了一口氣,而後閉上眼睛。

    他第一次感覺真氣是如此冰涼,在他心頭血脈湧動。

    鍾子津拄著劍艱難站了起來,他的喘息聲在這寒夜裏意外地清晰,仿佛穿越冰冷的空氣、冰涼的肌膚,而要透到心底。他拿著劍的手已經有些顫抖,然而依然固執地抬起來,他行動是如此艱難,他的氣息是如此衰微,但他仍然堅持不想倒下,即便如同蚍蜉撼樹、螳臂當車,依然想要掩護他師兄離開。

    溫行澤已走了出去。他什麽都沒有說。

    他一步一步走入茫茫夜色之中,身影也如同夜色茫茫。

    白虎仍看著溫行澤。溫行澤的境界仍未崩塌,一個人突破因為心境的印象而失敗,理應境界崩塌、真氣紊亂,這個人卻沒有,那或許隻有一個可能,他早已心魔深種。

    恰好挑動心魔是問道穀中人最擅長之事,溫行澤即使破除心障,內心也被他種下了惡意的種子,否則如何會如此輕易受影響?

    因此白虎微笑道:“你當然可以離開,你的師弟被我所殺,你又能回去哪裏?”

    白虎說到“殺”字的時候,溫行澤猛然回過頭來,那一瞬間即使夜裏,也能看見他的瞳孔是如何緊縮著。

    然後白虎看見了兩道劍光,海潮與明月都寄托於那劍光之中,帶著萬鈞的氣勢與絕不回頭的決心,一前一後,一同向他而來。

    他下意識地抵擋,那一道劍光被他擊破,然而卻同時變成了無數藍色的劍刃,紛紛落下!

    ——那完全是結魄期的力量!

    白虎腦中仿佛有根弦斷裂了——他明白了許多事情,那個小子早已經結魄期,隻不過一直用什麽方法隱藏著,拖延時間,叫他放鬆戒備!

    原本到了此刻,他還有機會抵抗,然而就在他驚愕之中,已然有一把利刃自他後背穿透了他的胸膛。

    那也是瀛洲派的劍。

    他雙目大睜,如何也想不到會如此。

    鍾子津已經徹底失去力量,踉蹌了幾步,倒在地上,他的劍還陷在白虎身上,然而他沒有再試圖抓住自己的劍,而是怔怔地問溫行澤:“……那是真的嗎?”

    那一劍過後,溫行澤失去了所有境界的偽裝,真氣迅速衰弱,在不斷震蕩著,他慢慢的依靠在一棵樹上,跌坐了下來,然後艱難又緩慢地把鍾子津拉到他的身邊。

    他拍了拍鍾子津的腦袋:“都是真的。”

    鍾子津已經支撐不住,沒有了意識。

    溫行澤看著天空,歎息道:“…但其他的,你從前覺得過的,也是真的。”鍾子津或許聽不到了,或許聽了也不會懂。

    溫行澤還有餘力,即便是他因為真氣的反噬、心潮的翻湧而仿佛陷於刀山火海之中,卻也勉力支撐著意誌,守著鍾子津,看著天空。

    都是真的。討厭鍾子津,因為鍾子津而感到屈辱、不甘、悲涼都是真的,但此刻啊,他想要保護鍾子津,想要擔負起瀛洲派的未來,無論多勉強也想一起走下去的心情也是真的。

    溫行澤到底不是一個好劍修,好劍修應該直來直往,一劍決斷。然而溫行澤想的本來就很多,他的手段比起道修來並不遜色,麵對實力高於自己的敵人,總得用些曲折的心思,才有取勝的可能。那一道信號符,不僅僅是給鍾子津和青龍看的,也是給穆星河他們和其它的人看了——叫他們來這裏,來救他們,或者是來殺他們,一切都能夠很快。

    他其實早已能進入結魄期,隻是心裏一直抉擇不下,來的時候他清楚,鍾子津怕是凶多吉少,若是遇敵,他斷然無法找機會突破。他知道穆星河有一門遮掩真氣的秘法,他向他學過,也很快學會並且使用上。

    他明白自己即便是結魄期,對白虎也沒有勝算,以弱勝強多半需要天時地利人和,若是沒有,他就自己創造,他在路上便已經成功結魄,卻順水推舟一般裝作被迫結魄,又裝作心灰意冷離去,隻為讓白虎麵臨如此情勢稍作思考,而露出一絲空隙,讓他使用出那一招瀛洲派的絕劍勢。

    他隻有這一次機會,也隻能創造一次機會。

    絕劍勢是賭命的招式,他在這瞬息之中尋找機會,也是賭命的做法。

    最後那一劍鍾子津是明白他的意思的,溫行澤也明白鍾子津的意思,無論說過什麽,是否有隔閡,其實隻要彼此一個眼神,都能明了對方的下一步動作,他們作為對手,是戰得最酣暢淋漓的對手,作為夥伴,也是最默契的無需言語即可溝通的夥伴。

    他們是同時出的劍,同樣的一式明月沉西海。原先的溫行澤並不會這一招,然而當初鍾子津竟然會了,那麽他必須也會。他說著長大了,不較勁,但心底仍然是較著勁的,他並不想輸。輸給鍾子津也好,輸給自己也好,甚至說輸給命運也好,他都不願意。

    溫行澤微微抬起手來,沒有月光的夜裏,依然有很暗很暗的光線穿過他的手指。他終究還是選擇了劍修的道路,他明白鍾子津或許會如同他身後那棵大樹的陰影一般籠罩他一輩子,然而他也想要如同大樹一樣,籠蓋住鍾子津,籠蓋住那和他格格不入他又那樣深切地喜愛著的瀛洲劍派。

    直到生命終止。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阿怡家的糖的地雷~好久不見-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