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三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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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影森森的林地之中, 暗色的天幕裏, 那一道藍色的信號分外惹眼。小說
一隻白鴿忽然從不知道哪兒的樹梢上落下來,落到樹林之中那個身影單薄、形單影隻的人身上。
那隻白鴿竟然能口吐人言:“周祿海說往信號符的方向去,我們一同往那個地方收縮。”
那人幾不可察地點點頭。白鴿撲棱著翅膀飛走, 他繼續低著頭往前行。他們按照能力被分配了不同的任務, 那白鴿是個妖修,有變形之能, 因此變幻形態,為他們傳信,而自己因為有替身遁走的術法在身,所以被當作誘餌。
他對這種安排沒有異議,各司其職而已,身在他方,在他人掌控之下,不爭即死, 各人地位相差無幾, 根本沒有必要去計較細枝末節。然而他唯獨不明白一點,雲浮那個姓穆的小哥、花想容、東靖山莊餘歡,這三人都是極有主意, 可以居中指揮之人,為什麽會湊到一起去?
他未能想出個所以然, 卻開始察覺到一絲異動。那是很輕的步伐,潮濕而有濁重感覺的呼吸。
一隻巨大的魔虎,伏在林中看見了他。它的背微微往下壓, 是隨時能夠撲躍而起的姿態。如果是剛入萬獸園中的他,定然喜滋滋地開始了捕獵,然而此刻他已經能明白,這是自己被捕獵的開始。他握住的手緊了緊,卻依然擺出了捕獵的姿態。
他是獵物,是誘餌。但亦是獵人。
穆星河抬起頭來,看見了真氣化成的火焰在天空中綻開。
深藍色的,拽著白色的尾焰。
穆星河認出這大概是一種信號符,他們雲浮也有類似的,信號符的作用無非是召引同伴,但也終究是需要同伴能看得懂這個信號,如今在這個地方能激發信號符的人,若不是青龍白虎那一夥,或許隻有溫行澤了。
“……此時點燃信號符,必然有人被吸引過去。”說話的是餘歡,他在穆星河前邊,看著四周情況。
花想容也在,她瞧了一會兒,笑了起來:“溫小哥不是那種莽撞的人,如今情境,他發這個信號符求助毫無作用,因此肯定是因為別的緣由。”她的眼角微微上翹,是天生的嫵媚模樣,然而這笑意傳不到眼底,這一分嫵媚也就也就變成了口不對心的逢迎之態。
“是,但別人想到要過去,他肯定也想到了會有人過去,我們也必須過去,”穆星河點了點頭,似乎想到了什麽,慢慢地說,“他們想到這一點,必不會走正路,但我恰好看過那邊究竟有幾條路——我們繞過去。”
然而當他們抵達穆星河所說之處的時候,卻沒有看到一個人。
穆星河卻沒有再去尋覓,而是在石頭上坐了下來,沒有說話,隻是托著腮看他們。他麵上帶著微笑,眼睛在夜裏越發明亮。
花想容也看了他一眼,忽地微微一笑,打了個響指,空氣中忽然出現了些許煙塵,凝固成幾個白衣小童的模樣,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紅木椅子,幾人齊齊抬著那紅木太師椅,花想容雖然沒有披風,但是依舊還是拂了拂她的衣袍,顯出很有氣勢的樣子,然後施施然坐了下去。
穆星河本來營造得很好的、胸有成竹的、幕後boss降臨一般的氣氛就被她這樣浮誇的行動打破了。
“……原來您這些小孩子都是幻術,我還以為您雇傭童工呢。”
餘歡卻無法理解他們這樣散漫的氣氛,卻也不好直接問出口,隻是警惕道:“這裏沒有人。”
“因為或許我們當時離這裏最近吧,不過沒關係,他們總是會來的——他們知道,無論是誰,都會到這裏來。”穆星河伸手碰了碰那個紅木椅子,觸感十分真實,這種幻化能力跟梅庭雪那邊都相差無幾。
花想容似乎不介意他的多動,笑吟吟道:“隻是小哥啊,你的朋友你不去看,恐怕凶多吉少哦?”
“我也沒辦法啊,”穆星河伸了個懶腰,卻是掏出了一麵旗子,笑容慢慢收住,顯現出難得一見的認真來,“我不能帶著你們去見他,至少目前不能。”
穆星河站了起來,淡淡看著麵前那兩人。被南地老人邀請而來的都是年輕人中的英才,而他麵前兩個人尤其如此。錦衣玉食自小便被人捧著的東靖山莊少主餘歡,從籍籍無名的下界小卒爬到一個宗門堂主地位的花想容,他們是同穆星河不同的,穆星河不過是雲浮派的無名小卒,眾多弟子中的一個,他們卻是有地位的人。這些位置給了他們不同尋常的經曆,也給了他們與常人不一樣的心境。
他以逼視的姿態看著他們,他們依舊十分平靜。
穆星河閉了閉眼睛,他手上是一麵小旗,旗杆卷著旗麵,被他用來當做棍子,時不時拍打一下手掌。他睜開眼睛的時候,以旗子指著餘歡,直截了當道:“你是被邀請的二十七個人之中的第二十八個人。”
花想容坐在一旁,以袖掩唇,一副受了驚嚇的樣子:“哎呀,我記得原先有個人就是已經死在外邊的,你若是那第二十八人,你又是誰?”
隻聽餘歡冷笑一聲,道:“我有身份令牌,不是餘歡又能是誰?”
穆星河卻是笑了起來:“你若是餘歡,又怎能一路安安穩穩跟在我們身後?你脾性和餘歡太過不合,當初餘歡在席上可是冷嘲熱諷,目中無人,你裝作是餘歡,卻不能懂,一個做了少主的人,即便再明情況,都不會甘居人下。就好像這位大妹子不管多注重禮數,都在找機會出人頭地一樣。”
“哎呀,”花想容又以袖子遮住了半邊臉,“奴家不過是想要為各位英雄盡些綿薄之力,小哥這般看我,真是折煞奴家了。”
那人冷笑了一聲,道:“即便我不是餘歡,那為何不能我貪慕虛榮和地位而去冒充他,憑什麽說我是那無中生有的二十八人?”
“餘歡本人大概已經死去了,是你獲得了他的令牌,以偽裝他的身份——你若是要出現在人前,必定需要一個可以公示的身份,誰都一樣,如果遇到了我,能殺我,那便是我,唯獨一個沒有身份的人才會迫切需要身份,”穆星河說自己死說得輕描淡寫,然後懶洋洋道,“而且你的麵具暴露了。”
他指著對方的麵具,那麵具和他的一樣,是有龍鱗圖案的,初看並沒有什麽差別,但又有些微的不一樣,“餘歡”的麵具上刻有冠冕,刻有龍首,而穆星河的麵具是五穀和風紋,於小處有所不同。
“原來邀請來園中的是二十八人,捕獵我們的是四人,這本來就是有所指代。二十八人指代的是二十八宿,四個捕獵者指代的是包含二十八宿的四象。我們之中每個人的麵具不同,每個麵具都指代自己星宿所在,我的麵具是風與五穀,象征國庫,是為東方青龍中的‘箕’,這位姑娘的麵具是燭火紅妝,象征天女,是為北方玄武之中的女宿,而我當初看著你的麵具,就在想,這麵具實在太厲害了——”穆星河依舊在打量著他,“東方青龍之中的心宿,可是帝王之象啊,若非是在外邊的身份特別高貴,便是在這個萬獸園的舉辦者心中是特別重要的。”
“餘歡”未曾反駁,穆星河便照常說了下去:“當初我就一直在揣測你究竟是誰,有何異心,故意做你的領導,巴望你反駁我,我好分析一下你的動機,結果你竟然一直老老實實跟著我,我真的是毫無辦法,也隻好帶你到這兒說清楚了。”
穆星河一路裝蒜,如今咄咄逼人,卻說得萬分委屈,好像他是萬般無奈一樣。
“餘歡”冷冷看著他一眼:“然而你又有何證據?”
穆星河“啪”地一下,用旗子擊了一下掌,他這會兒倒不講邏輯,而是咧開嘴笑了:“我要什麽證據?就算你是真的餘歡,我殺了你,回頭編造一個理由就是,死無對證,他們要找也是找搞出這個萬獸園的人,關我何事?”
此言一出,“餘歡”終究是怔了一怔。這已經是明目張膽的威脅了。
因為符紙化妖之術的傳言,他大概是知道此人的本領的。此人心思縝密,行動謹慎,也確實是有可能擊殺藺離那樣的高手之人。而此人自報家門是雲浮弟子,行事雖不拘常理,但也還算得上氣度從容待人溫和,確實是名門大宗教出來的弟子。然而此刻,他說殺人、嫁禍、欺瞞說得毫不猶豫理所應當,說得萬分流暢,仿佛對這一套嫻熟無比,同尋常魔宗之人相差無幾,哪裏有半點雲浮弟子的模樣?!
然而他隻慌亂了片刻,很快就定下神來,未有動作,淡淡看著穆星河。
或許穆星河能殺了他,但必然需要不少代價,強敵環伺朝不保夕,若是要拚命,他舍得嗎?他敢嗎?
穆星河明白他的有恃無恐所在,舉起手來,是投降的姿態:“開玩笑的。”
“我隻是覺得,你們兩個身份太微妙了,沒有搞清楚你們的動機之前,我可沒法放心放你們去決戰,”穆星河此刻笑眯眯的,表現出十分友好的模樣,把手放下來,“雖然不算什麽好時機,但是還是得攤個牌吧。“
“哎呀,”花想容又是抬起袖子來,遮住了半張臉,隻有麵具後邊的眼睛撲閃撲閃的,“怎麽突然說這樣的話呀,小哥不是說奴家代表的是北方玄武之中的女宿嗎,還能有什麽身份呀?”
“有啊,”穆星河隨口道,“朱雀?”
花想容放下了袖子,看著穆星河,不說話。
“其實當初那股遊蕩的威壓過來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勁。來路不對勁,動機也不對勁——我覺得可能那是一種試探,便給你上了一道不完全的秘法,畢竟我這種人自己做的術法有缺陷很正常對不對?結果並沒有任何事發生,當時我隻是想那恐怕是你自己不動聲色藏住了,這原本隻是一次普通的互相試探,”穆星河道,“然而我在察覺到朱雀、並追蹤朱雀之後,碰到了你。你來得莫名其妙,我和他一路如此謹慎都沒注意到,你怎麽可能比我更清楚我追蹤的過程呢,那是因為或許一開始就是我追蹤的人吧。”
花想容靠在椅子上,以手撐住下巴,側頭看著穆星河,紅唇勾出一抹笑來:“可是假如我就是朱雀,那我又是接替了誰的身份?誰又是花想容?”
“你就是花想容,你是朱雀,亦是女宿,”穆星河也回以笑容,“我們進來和四象進來的時間是不一樣的,因此這也給了你操作的空間。你用氣勢奪走他人注意力,使他人無法明了一開始進來的並非是你,而是和你那些小童一樣的幻術產物,你的幻術修為之高,讓我開始幾乎無法懷疑這一點,已經可以比肩先前一位跟花有關係的前輩。”
花想容一怔,卻沒有顯現出慌張模樣,懶洋洋笑道:“其實哪有那麽簡單,那個幻術可是損耗了我一件法寶,貴得很。”她這話算是默認了,卻是靠在了椅背上,有恃無恐。
“你原本有很多時間可以和我周旋,但是你沒有,你要離開,因為你必須毀掉自己一個身份,這樣才好行動,而之後你經過觀察,決定毀掉‘朱雀’那個身份,因此朱雀才會一擊即潰,你甚至還要幫我打圓場,然而你不該毀掉朱雀,因為你知道嗎——”穆星河看了看天空,道,“現在白虎應該是死了。其實每死一個人我都能感應到天上夜空的變化,二十八宿是一個點,而四象是一個區域,但當初朱雀被一炮射殺的時候雖有變化,卻與這些有所不同,這才是我確定你身份有異的原因。”
花想容微微坐正了些,笑容依舊沒有變化,道:“那恰是我失策了。經驗不夠老道,真真是丟人現眼。隻是小哥此時揭破我們的身份又有什麽好處?我若是真的朱雀,清楚你們的一切布置,弄死你們豈不是簡簡單單?”
“啊,不是這樣的吧,”穆星河睜大了眼睛,好似非常茫然的樣子,他指了指“餘歡”,又指了指花想容,“他是此間主人特意安插進來的人,或許就是我們的監視者,你是一個人用了兩個身份,是秩序的破壞者,我是遵守遊戲規則的乖寶寶,怎麽說揭破了身份,也是該你們兩個打一架吧?”
“說得也對,”花想容以袖掩口,咯咯笑了起來,“這次的事情做不成,即便按照規矩我活著出去,身份暴露了遲早被滅口的人可是我,好像真的需要打一架呢。”
穆星河一臉“我是乖孩子”的神情,然而動作卻是萬分不壞好意,手上的旗子已經燃起一些小小的火焰來。
對方察覺到此舉的脅迫意味,麵色漸漸白了下去。一個穆星河的力量並沒有什麽人在意,然而這個花想容卻不一樣,在外邊的時候隻聽說她善於逢迎,有不錯的紅綾法寶,卻沒聽說過她也有這般幻術造詣。
他卻什麽都沒有說,將手一揮,一道符篆從他袖中飄飛出來,那符篆消散得異常快,幾乎在穆星河看到的那一刹那就落於地上,變成了一個法陣的模樣。
然而紅綾一閃,法陣竟然紛紛碎裂!
花想容微微抬頭看著“餘歡”,低身禮了一禮:“隻是奴家勢單力薄,斷斷不敢對小哥動手的,奴家不過奉命來調查‘狩人場’的事情,若是小哥主動說說背後人物是誰,緣何設下這一局,奴家任務完成,自然不會和小哥過多糾纏,彼此兩全其美,豈不快哉?”
“對嘛,”穆星河順口道——他清楚如今誰是大腿,也就順著花想容的意思來了,“我隻是想要知道這裏規則是什麽,我們殺掉青龍白虎之後要怎麽辦,怎麽合情合理合法地離開,絕對不會違反你們的規則的。”
餘歡仍是閉口不答,如同泥雕木偶。穆星河想了想,召出一個巫蠱師來,依仗著對方根本不知道這是什麽,威嚇道:“不說也行,我自有讀取魂魄,讓你什麽都能說得出來的能力,你現在隻用說一點,但若是不好好配合,之後想說的不想說的,我們什麽都能知道。”
餘歡終究麵色一白,他張了張嘴,卻是麵露狠色,穆星河幾乎要祭起旗子,防備他暴起襲擊,然而那一刻有個符篆從他袖中滑下來,符篆碎裂,他的真氣也寸寸碎裂,整個人的氣息也從此斷絕,隻有血液從他口中滲出來。
穆星河來到這個世界之後,見過的人都是惜命之人,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一言不合直接去死的,不由瞠目結舌:“不至於吧……”
花想容起身看著,麵色也不大好看,麵上失去了笑意,隻是歎了一聲,道:“這說明他身後的人他得罪不起,被知道事情敗露之後他會遭受的後果比死更可怕。”
“好吧。”穆星河想過很多,卻沒有想到這線索竟然幹幹脆脆地自己斷絕了,然而他目的本來就不是這個,更談不上有多指望。
花想容一拂紅綾,她放下了那種慣於溜須拍馬圓滑世故的神態,道:“既然你已經做到如此地步,我也表明我的身份和目的吧,我是昆山派執事堂主花想容,亦是碧濤書院密探之一,聽聞有狩人之事,奉書院主人之命前來調查,盡力將幕後主使一網打盡。”
穆星河卻是問題很多:“你們修真界不是不太管別人的事情的嗎?怎麽會主動去調查?而且你現在這個修為去調查,未必很得優勢吧?”
穆星河是清楚的,花想容能來這裏,不管經過多少後台操作,作為獵物,用的還是她自己本身的身份,她的來曆和能力是被調查過的,再如何厲害也不會超出太多。就如同餘歡即便是監視者,除了厲害的符篆以外,自身的能力也不能跟他們差太多。
“每人各有因果,與己無關本身就不必幹涉。或許原來他們是公平交易各得其所而已,既然互相認同,旁人也說不了什麽。然而這次卻不一樣,這些人費盡心思誆騙你們進來,一是對你們不公,二是必有圖謀。”
“至於我為什麽來?不是說過了嗎,”花想容的眼睛黑白分明,在夜裏依然十分明亮,眼底燃燒著的都是野心和毫不掩飾的**,“若我以這個力量傾覆棋盤,那麽出去之後,偌大的聲名和好處,豈不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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