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舞娘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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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青行看傻子似的看著沈淮初:“尋常鬼怪在陽氣極盛的白日無法化形,但她不同, 她是附身在這雙鞋上的。再者, 你沒感受到鞋上有陣法痕跡?”
沈淮初不是很滿意少年的眼神, 攤了攤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對陣法一竅不通。然而雙兒可以用這個解釋,那我遇見過三次的糖關刀老頭又該如何說通?”
“你還遇見了別的鬼?”顧青行眉心微蹙, 帶著雙兒走到樹蔭之下。
“剛進城的時候就見到了, 我們在麵館裏,那老人在街對麵。”沈淮初道,“後來我出去買吃的又遇到一次,今日出門他還給我畫了條龍。”
顧青行垂下眸看著坐沒坐相的沈淮初,伸手拿劍鞘將那掛在外邊的兩條又細又短的胳膊挑進椅子裏,“他可能還不知道自己死了。這樣的鬼,會如同生前那般在人世繼續遊蕩,直到被超度或者心願了結為止。”
劍鞘微涼, 沈淮初十分不要臉地把手貼上去, 抬頭說話時對顧青行的稱呼又換了一個,“顧大仙人, 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跨過修仙門檻後, 許多東西能夠由神識直接感知。”顧青行幹脆把雙兒取下, 將整把劍塞給沈淮初抱著, “至於後者,青梧殿發的書籍裏都有提及。”
“……哦。”沈淮初點著頭,“那你都是什麽時候看的?”
少年聲音有些涼:“你需要睡覺, 而我不用。”
“是是是,你日夜修仙,法力無邊。”沈淮初道,“那你能把陣法解開嗎?”
顧青行神色淡漠:“不能。”
一直旁聽的雙兒疑惑了,兩隻鞋微微晃動,問:“公子,您不是仙人嗎?”
沈淮初麵不改色:“我不是仙人,隻是個大善人。”
雙兒又晃了晃:“……”
“姑娘,你已經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既然找上了我,就別想溜回去等下一個留宿鴻鵠客棧或者路過旁邊商鋪的、擁有大神通的人。”沈淮初勾唇輕笑,用劍尖戳著鞋麵上的羽毛,“我會盡力解決的,解決不了就拎著你的這位大仙負責。”
顧青行懶得和沈淮初說話,捏著劍柄把他拖起來。
走進陽光中後沈淮初用雙手在額前搭了一個涼棚,小聲問前麵的人:“話說回來,咱們接下來去哪兒?”
少年沒回頭:“你嘴長來隻會吃飯嗎?”
這是叫他去問,可是沈淮初並未見過華子,隻得十分無奈地拉住顧青行劍鞘,“那麽我們的關鍵人物華子長什麽模樣?”
“你直接問打撈人華子,他們就知道了。”顧青行向沈淮初投去一瞥。
“忘記他是幹這種特殊職業的了,被太陽曬得有點糊塗。”沈淮初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鬆開手朝對麵正坐在院裏乘涼的一家三口走去。
經過多番詢問,沈淮初打聽到一個華子極有可能去的地方——南華巷盡頭的破酒館。
破酒館是當地人對它的稱呼,因為門前牌匾破爛不堪,“酒館”之前的兩個字完全辨識不清,加之裏麵陳設也極為老舊,燭台隻堪堪兩個,夜來光線十分昏暗,所以得了這麽個名字。
酒館老板十分隨性,動工修葺的打算在“破酒館”這個名號叫響後便擱置,將這個稱呼幹脆利落地坐實。
破酒館是窮人的去處,打撈人的生活說不上富裕,但完全不用淪落到那種地方喝酒。這讓原本就備受懷疑的華子又添上幾分疑點。
南華巷道路逼仄,陰涼的牆根處睡著流浪漢,各類味道混在一起嗆得人直咳嗽,路麵汙水橫流,頑皮的孩子更是直接找了個溝就開始撒尿。顧青行眼裏的嫌棄清晰可見,沈淮初看著他這一身纖塵不染的白衣,猶豫幾分後開口,“要不就我去吧,你在巷子口等我。”
顧青行自乾坤袋中掏出兩道符紙,分別拍在自己和沈淮初腳下,語氣淡然:“不用。”
沈淮初不由得提了提褲腿,十分痛心。在來到既龍城前他曾和顧青行去過一趟專門售賣符籙的鋪子,用靈石購買還好,但換成凡塵俗世流通的銀錢就死貴。顧青行是個初入門的修士,身上自然沒多少靈石,隻有從家裏帶出來的銀子,因此防禦、攻擊及其他用途的符紙買了三十來張,就花去將近三百兩。
三百兩是什麽概念,三百兩他能把整個既龍城吃好幾個遍!
現在沈淮初隻覺得自己變得無比貴重,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的。
南華巷窄而深,沒幾戶人家掩了門,大大小小無數雙眼睛不加掩飾地往沈淮初和顧青行身上打量,沈淮初起先還有些不自在,但到後來竟然也就習慣了。
此時剛過中午不久,破酒館裏人不多,坐得都稀稀拉拉的,即使光線不明朗,顧青行還是一眼認出最裏那張桌後的華子。
少年大步走過去,站到華子對麵,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好巧,有錢的公子哥,我們又見麵了。”華子先顧青行一步開口。
“張家養子,對於三十年前珈河中遊發生的事,你知曉多少。”少年問。
“你不是問過老譚了嗎?他活得比我久,知道得也比我多。”華子拈了顆花生米丟進嘴裏,然後手掌一攤,油亮的指尖對準顧青行,“而且聽故事是要收費的。”
沈淮初發覺雙兒自從進入這間破酒館後就有些發抖,便撿了華子右手邊的長凳坐下,剛好將那黝黑的漢子擋住。
“你沒有對‘三十年前’這個時間提出疑慮。”顧青行揪出一個細節。
華子笑了一下:“那場災難不就是三十年前發生的嗎?”
“醉仙樓的大火呢?”沈淮初抬眼。
“同年,三十年前。”說話的人就著花生米下酒,聲音有些含糊不清。
二流子一般的痞相讓沈淮初“嘖”了一聲,他手指張開又收緊,看了眼顧青行,剛想開口,便聽得另一個角落裏傳來聲音。
“華子你記錯了,哪是三十年前,明明是三十好幾年前!”
有人附和:“對啊,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那一年可真是多災多難啊。”
華子的臉色瞬間變了,他將酒壺、花生米盤子往前一推,霍然起身,“明明是三十年,明明是三十年!”
“你記錯啦!”酒館裏的人道。
“我沒記錯!就是三十年!”華子吼叫著。
“就你一人說三十年前,可我們都記得是三十好幾咧!”
華子又大吼一聲,他雙目赤紅,一把掀翻麵前桌子。顧青行寒刃出鞘,一劍將桌子劈開,沈淮初則拉了一把雙兒閃到一旁。
華子這架打得聲勢浩大,立在月台邊的酒罐子砰砰砰一個接一個破碎,酒館裏的人作鳥獸散。少年避不可免地沾了一身酒,目光冰冷地挽出劍花,凜冽劍氣將華子打倒在地。
沈淮初想著這樣對待一個普通人有些過了,便走過去打算把華子拉起來,然而在手指觸碰上他衣衫的瞬間,這人原地暴起,手一伸一擰將沈淮初掐倒在地。
他的整個眼睛都變了,眼白將瞳仁吞沒,血絲遍布其上,像是兩張極為細密的網。這一刻他的發絲瘋長,分成數股在空中彎曲,緊接著朝沈淮初襲去。
顧青行手腕翻轉,劍尖上挑,他將數道招式匯聚為一,青紫之光朝頭發斬去。電閃雷鳴之間,沈淮初慌亂出手,燃起一簇火苗按向華子額頭,
華子吃痛地放手,接著用更猛烈的攻擊回應。顧青行伸手拉起沈淮初,另一隻手提劍相擋,兩人都沒注意到紅色舞鞋上的珍珠亮了起來,跟著光芒大盛,將少年和他身後的人都包裹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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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白光散去,那隻擋在沈淮初眼前的手移開,陌生的聲音入耳,是個音色稚嫩少年人在說話。
“我偷偷把我娘壓箱底的嫁衣上的珍珠摘下來繡在這鞋麵上了,羽毛是咱們倆一起養的那隻小鳥身上掉的,你穿穿看合不合腳?”
沈淮初眉間一挑,把麵前還沒完全收回去的手往下一按,抬頭朝聲音來源處望去。
短而窄的巷子裏盛滿夕陽,少女的臉頰通紅,一雙紅色舞鞋被她和對麵的少年共同拿著,羽毛輕晃,珍珠微閃。
“你把你娘的嫁衣給拆了……”少女的嘴微張,將舞鞋往回推去,“這怎麽行,快趁你娘沒發現,繡回去繡回去。”
“反正那衣裳我娘也不穿了,壓箱底多浪費。你快試試,我繡了好幾個晚上呢,你看眼睛都熬紅了。”少年伸手指著自己眼睛,唇邊笑意都快溢出。
少女躊躇了一陣,終是點點頭,在少年的攙扶下脫掉自己的繡花鞋,把腳伸進紅色舞鞋中。
“這大概是雙兒和她的未婚夫。”顧青行的聲音適時響起,他自己偏去了頭,還不忘遮住沈淮初的眼睛,“非禮勿視。”
沈淮初好笑地“哦”了一聲,自己身後的少年是個小古板,而古人講究這個,好像是說看了人家姑娘的腳丫子就得負責?
“我們怎麽到這兒來了?不是在破酒館嗎?”沈淮初問。
“恐怕是由於那雙舞鞋。”顧青行道。
沈淮初點點頭,他長而密的眼睫在顧青行掌心上輕掃而過,顧青行手掌微微一抖,隨即拿開。
巷子裏雙兒已經穿好了鞋,她踮著腳在地上晃了一圈,手提著裙擺,笑靨如花地問少年:“趙佑聲,好看嗎?”
“好看!我的雙兒最好看!”趙佑聲伸手握住雙兒的腰,將少女舉到空中轉圈。
雙兒拍拍趙佑聲的手,“那放我下來,我跳舞給你看,昨天新學了一支舞呢!”
趙佑聲忙不迭說好,雙兒在地上站穩後便開始起舞。少女腰肢柔軟,像是一根舒展在夕陽中的柳條。
沈淮初沒興趣欣賞她的舞姿,而是仰頭看著顧青行,“趙佑聲這名字有些耳熟,我似乎不久前才聽過。”
“雙兒告訴你的?”顧青行低頭。
“不是,雙兒沒說過她未婚夫的名字。”沈淮初微微皺眉,“我應該是在大街上聽到的,但有些想不起來。”
顧青行眼睛緩緩眨了一下,輕聲道:“那就先別想了。”
沈淮初悶悶地“嗯”了聲,又道:“我們要怎麽從這段回憶裏出去。”
“來了就正好看看,珈河的事和醉仙樓慘案到底發生在哪一年,其中有什麽貓膩。”顧青行聲音清冷,很有質感,像是山巔雪水消融,滴落在葉尖,然後彈到更低的地方。
這樣的聲音讓沈淮初也跟著平靜下來,他將視線挪回雙兒和趙佑聲身上,細細打量起兩人麵容來。
這時的雙兒約莫十五六歲,麵容相當清麗,相比之下趙佑聲則平凡多了,就是個清秀的鄰家少年。
一舞完畢,雙兒將舞鞋脫下細細包入布巾之中,然後揣進袖口,趙佑聲拿出手帕為她擦汗,笑問:“想吃什麽嗎?昨日我幫了我爹一個大忙,他給了我些零花錢。”
雙兒嘻嘻一笑:“旁的都不要,我隻想吃你做的糖兔子,你得給我畫個大的!”
“好的,畫個大的,你臉這麽大的成嗎?”
“呀,你這是在取笑我臉大,看我不打你!”
趙佑聲和雙兒笑鬧著跑出巷子,他們全然沒看見立在巷子口的兩人,直接從兩人身上穿過去。沈淮初扭過頭去追尋趙佑聲的背影,直到顧青行拉了拉,他才開口,“那個趙佑聲,就是畫糖關刀的……”
記起這一點,他很容易就拚湊出整個故事。少女有一身好舞技,因了某些緣由不得已淪落風塵,她為自己的身份不齒,便斷了和未婚夫的來往。少年的愛並不因此減弱,日複一日在街頭巷尾叫賣少女愛吃的糖關刀,企圖能和她再上見一麵。
他想起之前問過雙兒可曾見過一個賣糖關刀的,女鬼的回答是沒有。
惆悵便升起,春花有謝,霜雪白頭,就這樣直到各自生命的最後,少女未嫁,少年不娶,一人困於當年的信物之內,一人日日遊走在偌大城內,終日不複相見。
“喂,顧青行,出去之後要不要帶著雙兒去找找趙佑聲啊。”沈淮初頓住腳,語氣感傷。
顧青行回過身去,垂眸凝視沈淮初,末了抬起手在後者腦袋上一揉,道了聲“好”。
這段回憶走得很快,倏爾就來到雙兒與趙佑聲分別之時。
這一年雙兒家中變故,父親欠下一大筆賭債,母親累得病倒。父親逼迫她到妓院賣身,她拿著刀指向自己脖子要挾父親寫下與母親的和離書,從此她的契約金歸為父親,自己則帶著母親搬到另一處地方,靠著賣藝為母親抓藥治病。
老實說來,於她和趙佑聲而言,分別一詞太過牽強。淪為風塵女子已成事實,雙兒根本無顏再見自己的未婚夫,便含淚寫了一封信過去,從此斷絕來往。
再然後,便來到貞寶三十年。
作者有話要說: 誇我誇我誇我粗長!不然明天我就超——短小!
感謝長寧的營養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