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一夢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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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夠做許多事情。
比如王瀟在沈淮初他們的幫助下力排眾難坐上巫家族長位置,將巫家打理得井井有條。雖不如事故發生前那般興盛, 但也有了不小的規模, 還時不時組織人手去清理騷擾鄰近城鎮的邪教魔道。巫家的名聲漸漸打響, 不少人都前來依附。
比如九大仙門中雲騰閣、靈秀山莊淪陷,德和平原、雲夢澤兩大區域被魔道中貪嗔門和九環幫占據。此兩地原為南邊最為富庶之地,現下年年災荒、民不聊生。
比如赤山一役, 眾門派請魔道六大幫入甕, 眼見著便能剿滅幹淨,天華派卻忽然反水,叛正入邪,協助魔修逃脫。
比如經過數次商議,北凜劍宗終於答應與西南巫家暗中聯手。
再比如,棲霞派掌門身死,眾長老、弟子分成兩派,一派以掌門親傳弟子葉弘為首, 擁護葉弘為掌門;一派以大長老為首, 推舉大長老接任。
整片大陸上大亂中套著小亂,東邊火起, 西邊山崩, 對此勉強苟活的人都見怪不怪。沈淮初倒是趁著亂世淘到不少寶, 不過凶險如影隨形, 他和梁陰打過好幾次照麵,回回都是平手的結果。
但於有的人來說,三年, 一千多個日夜,隻夠做一個夢。
神識擴散開去,與天地化為同物,忽又聞清澈水聲,滴落海麵,漣漪泛起,片刻後再無波紋。
那縷沒入顧青行眉心的光絲便如水之於大海,初起還有些動靜,後來同自身靈力歸於一道,在五髒十二經內緩緩遊轉。
然後他看到了一個陌生卻又久違的畫麵。
藤山之春,森葉莽莽,偶有白花藏匿其間,亮麗如天幕星子。顧青行提著劍走在山間幽徑,壓根無心駐足欣賞這般幽寂美景。他來藤山,為的是山頂那棵萬年椿木的樹枝。
椿木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從天地初開便立於此,要想從它身上取走一木一葉,不是件容易的事。
藤山少有人來,卻沒想到顧青行走著走著,頭頂竟然被一根斷枝砸到,接著樹上傳來一個懶散的聲音。
“走路聲音這麽大,呼吸這般重,有沒有考慮過睡覺人的感受。”青衣男子撐著樹幹坐起,眼睛要睜不睜,一縷發絲貼在頰上,他膚色極白,愈發襯得長而密的眼睫黑如鴉羽。眼睫上沾著似有似無的水光,再往上看,一點淡紅自眉心往上,像是用極細的筆尖勾勒出的紋路。
顧青行看得一怔,他未見過這人,卻認得這個紋路。因為曾有一日眾神於東海聚會,見得一人踏浪而來,他青衣黑發,容顏昳麗。然這人竟看都不看這些神仙一眼,打了個嗬欠繞道走了。
眾神紛紛稱奇,令擅丹青的某位女神將之畫下。這女神下筆便是一幅這人掩麵打嗬欠的畫,除了半眯的眸子,和額上紋路,再看不出其他。
“年輕人,你須得向我道歉。”樹上人打了個嗬欠,眸眼眯得狹長,細細看去眼尾還有點紅。
顧青行為戰神,是六荒大陸上最早修煉成神的那一批,這懶懶散散的人竟稱他為“年輕人”。他冷冷瞥了這人一眼,若不是今日有事,對於此般出言不遜,定要教訓一二。
他不再理會,徑直往前,哪知這人竟不依不饒跟在身後,還從樹上摘下青澀果子砸他。
“喂,好久沒人來藤山了,陪我說會兒話唄,這樣我就不計較你吵醒我了!”
“你陪我說話我請你吃酒如何?我記得青城山腳下有一家酒肆的杏花酒飄香十裏……哦不對現在是何年月了?”
“你是啞巴?還是說你也不知道今日何年?”
“喂你難不成連話都聽不懂?”
這人絮絮叨叨讓人生煩,顧青行整張臉沉得像是去墨水中浸泡過,黑得嚇人,終於在這人又丟下一個果子時,他謔然出劍,將這人踩著的樹梢斬斷。
“嘖,難怪……你們這些小屁孩可真不討人喜歡。”這人沒有因為腳下東西沒了跌落在地,而是懸於半空,搖頭晃腦地看著他。
顧青行立於原地冷眼回看這人,誰知他竟不作妖了,轉了個身鑽進茂密樹葉中,衣袂起落,便再不可尋見。
他花了好幾十年才取下椿樹的一根枝幹,回去的時候聽見了一些傳聞。
“又有人給淮君說媒了,這回說的是西天法王之女,那模樣,那姿態,美這個字都不足以形容一二!可結果還和之前一樣,淮君連門都沒開,那媒人等了三日三夜,隻能悻悻離去。”
“東海那邊的眾神宴,淮君一打五,劍神也在其中。大家都知道劍神這個人吧,心胸比雞小,最見不得有人比他厲害,但這一次,劍神輸了不僅不怒,還笑著遞帖子要結交淮君!”
“淮君是真厲害,那隻一口氣能吞掉雲夢澤的千年王八,眾神束手無策,他就那麽手一起一落,王八就把吃的全吐出來了,還自覺乖巧地鑽進了籠子。”
“哎淮君啊……”
顧青行聽了一路淮君怎麽怎麽樣,耳朵都快起繭,碰到相熟之人時順嘴一問,才發現這個淮君就是當日他在藤山上遇見之人。
朋友一個勁的吹淮君多麽厲害,對此,顧青行隻是淡淡地回應:’“嘖。”
再次和淮君相遇是在人間,他依舊是那副模樣那副裝扮,托著下巴坐在一間餛飩鋪子裏,氣質與陳舊窄小的店麵格格不入。賣餛飩的是一家三口,夫妻一人包、一人煮,孩子便吆喝端碗。
這男孩兒生得眉清目秀,給淮君將餛飩端去時被捏著臉調戲了一番。見此,顧青行不免有些嫌棄,又“嘖”了一聲。
淮君應聲回頭,笑著招手,“喲,小屁孩,也來吃餛飩呀?”
顧青行差點沒直接把他的碗掀了。
梁子就這般結下,很快天上地下便傳開了:淮君和戰神有仇,淮君和戰神一見麵不是動口就是動手。
到後來演變成:求求你們誰去把戰神收了,淮君多好一個人啊,咱們不能眼睜睜看他被欺負。
搞得顧青行十分無言,恨不得天天上門去揍淮君一頓。
就這樣雞飛狗跳過了不知多少年,百無聊賴的眾神舉辦了一次結緣會,會上月老準備了一根紅繩。紅繩分兩端,有情人各係一端,便可一世相好,和美無憂。
結緣會上淮君被灌了不知多少酒,待他身形不穩了,眾人起哄拿來紅繩,將一端係在淮君小指上。
淮君手肘撐在案上,手掌成拳托著臉頰,安安靜靜地笑看他們吵鬧。對於那一端係在誰人手上,言語上毛遂自薦的人多,但真正敢行動的卻沒有一個。淮君的人緣太好,欣賞他的仰慕他的傾心於他的不可計數,他也似是個多情人,但這麽多年來,但凡有心的,都能看出那情隻是浮於表麵。
他戲於花間,卻片葉不染;熱愛紅塵,卻足履清潔。多情是他,無情也是他。
待眾人停下交談,淮君垂眸擺手,玩笑道:“既然大家都不願意和我好,那不如我自己和自己好,否則多可憐。來來來那一端給我,我自己給自己係上。”
紅繩因了他的動作從月老手中滑落,輕輕緩緩幾度彎折,最終墜於雲端。淮君慢條斯理地把線拉出來,沒想到還拉出來個人……
是臉色比茅坑裏的石頭還臭的顧青行。
再一看,紅繩的那端竟然係在了他的指頭上。
“你是腦子裏隻剩下漿糊了嗎?”淮君拍案驚道。
顧青行麵無表情:“它自己跑來的。”
眼見著嘴炮就要變成實打實的肉搏,月老忙不迭去勸架,“這紅繩有靈,說不定兩位真是彼此緣定之人。”
淮君和顧青行異口同聲:“不可能!”
有人出來打圓場:“既然兩位都不肯,那便下凡輪回一世,就當渡個情劫,解了便是。”
紅繩隻有一世效力,這是最好的解決之法。
兩人互看了眼,又紛紛扭開腦袋,僵持半晌,終是同意。
走出天門,封去記憶,幹幹淨淨下凡去,投胎成為嬰孩,歲歲年年緩慢成長。
但淮君沒有。
成為凡人後,他第一次見到淮君是在十二歲生辰上,這人翻進院牆,先是有些嫌棄地打量他一番,然後遞了一枚玉佩給他。
“算是生辰禮物吧,十二是個圓滿的數字,圓則缺,滿則虧。”他的話裏藏著一份歎息。
那時的顧青行聽不出來,淮君走後他生了一場病,便覺得這人晦氣無比,令人生厭,就連那枚玉佩……哦不,最終那枚玉佩還是被他倔強地戴在了身上。
討厭歸討厭,但不是那種打心底的厭惡,更多的是生氣。他不知自己為什麽氣,可能是氣他來得太慢,走的太快。
十三歲那年,顧青行家中變故,玉佩為他擋了一災破碎,爹娘橫死,他成了無人要的孤兒。
那時天下著大雪,淮君執傘而來,把他從岔路牽走。
淮君成了他亦師亦父亦友之人,教他管他縱容他,但十八歲生辰一過,就又把他丟出了門。理由是:兒子你都這麽大了吃得太多你爹養不動了自己出門找吃的吧。
顧青行氣得擼起袖子和他打了一架,明明是這人一日不下七八頓飯,怎麽就成了他吃的多了?找理由也不知道找個好聽點的,譬如出門長長見識,譬如到外麵去練練膽量。
這五年裏兩人時常打架,起初顧青行是單方麵挨揍,後來能打個平手,再後來……他發現淮君其實不太擅長兵器。這次淮君直接使術法把他轟出了門,少年人氣性大,劍往地上一撐,抹了把臉踹了一腳門前石階,帶著一肚子氣走了。
就這樣過了兩年,期間他從未收到淮君寫來的一封書信,也從未向淮君傳過一封,但那枚碎了的玉佩被他找來上好的工匠修複,日日夜夜帶著。
江湖人心中總是帶著幾分俠情,是以,當顧青行看見有官兵毆打老人時,沒多少猶豫便拔劍相助,和他的劍光同時向那幾個官兵打招呼的,還有一道雷光。緊接著,顧青行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小淩之,對於這種人呢,火候應該再加幾分,但也不需要你使出十成十的力,八成便好,將他劈得外焦裏嫩、喊不出娘。”
“那師父我再來一次成不?”
顧青行循聲望去,隻見一個青衣人正提溜著個隻有半條腿高的小屁孩衣領,他們倆站在街的那頭,小屁孩手上還殘留著雷光。
他跟了淮君那麽多年,對於淮君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物,總歸是有幾分了解。七年來淮君的麵容從未有過變化,他夏不生汗、冬不畏寒,高樓隨著他指尖輕點便起,清風一個響指既被他喚來。
淮君要麽是個神仙,要麽則是個已有成就的修士。
他曾纏著淮君教他法術,但這人無論如何都不肯,而現在,這個小屁孩叫淮君師父。
“再來一次他們就完了。”淮君懶洋洋笑了一下,眼眸輕垂,然後揉了揉這小屁孩的腦袋。
“那師父我們去吃烤鴨吧!”小屁孩道。
“不去,昨兒才吃了,有點膩。”淮君道。
小屁孩臉色登時變了,眼淚包在眼睛裏搖搖欲墜,“昨天你把一整隻都吃光了,連一滴醬都沒留給我,當然膩了!”
淮君聳著肩轉身:“喝點粥好了,蝦蟹粥就不錯。”
小屁孩哇的一聲哭出來,抱著淮君的腿一屁股坐在地上。
顧青行看得心煩。自然,他小時候沒少被這樣對待,但奈何他擅長收斂表情,習慣把所有事情吞進肚子裏,所以從未如此失態過。
淮君傾身揪住小屁孩衣領,把他當成個物件拎著走,顧青行遲疑片刻,終是提劍跟上去。
他們住在靠近城牆的一戶院子裏,小屁孩因為沒吃到想吃的便拿隔壁院子裏的樹撒氣,過些時候淮君出來將他拎回去,順帶還給他擦下屁股,把隔壁的樹複原。
顧青行忍著火待到淮君出門後才去找那小屁孩,他對家裏來人見怪不怪,指了指門前搖椅讓顧青行坐那等,顧青行沒動,而是微微低頭冷聲發問:“你是他徒弟?”
小屁孩點頭。
“什麽時候拜師的?”
“忘了……不過我覺得好像很久啦!”
顧青行換了個方向問:“今年年初你可和他一起過年?”
小屁孩:“一起過的。”
顧青行:“那去年呢?”
小屁孩掰掰手指:“也是一起過的。”
顧青行冷笑,這樣一算差不多是他前腳剛走,淮君後腳便收徒了。
“你打探這些幹嘛啊?”小屁孩揚起臉來,“如果你不懷好意的話,我會把你劈焦的哦!”
“那大概你會先變成肉條。”顧青行譏諷一句,轉身便走。
夜裏他又來了一次,那小屁孩應是睡了,淮君一個人坐在院子裏喝酒。他直截了當地推門而入,直截了當地坐在這人對麵位置,然後搶了酒。
淮君也不惱,甚至支著手笑眼彎彎地看他。
“你為什麽要收那個徒弟?”顧青行這話問得也是直截了當。
“因為我和他有緣分。”
“那我呢?你為什麽不收我?”
淮君沉默一陣,伸出兩根食指比劃著:“我和你的緣分,是被迫捆在一起的。”
那團火又冒出來,顧青行看他的眼神越發深沉:“那當初為何要帶我走,放任我自生自滅不就好了?”
又是許久沉默,末了淮君奪過酒壺,將剩下的盡數倒入杯中,飲完笑道:“你就當我是消遣吧。”
說完淮君起身進屋,顧青行獨自在那椅子裏坐到天明。
少年人總是在一夜之間長大,將消遣一詞從各種含義上琢磨了個透徹,然後他揉著發麻的腿起身,一腳踢開淮君那屋的門,把人從床上拖起來狠狠抱住。
“那你繼續把我當成消遣不好嗎?”
顧青行這樣說道。
自此,顧青行被淮君打發到各種各樣的地方跑腿,兩人相見的次數隻手便能數清。不知何時小屁孩也被他送走了,又不知何時他和人結了仇。
然後顧青行發現自己成了淮君的弱點。
顧青行被人關進地牢,不曾受到嚴刑折磨,隻是半個月沒給飯吃,好在那個月雨量充沛,他靠著青苔和雨水苟活。
半昏半醒之間,他曾聽到過一句,“真是沒用的後神。”說話人便是關押他之人。
後來淮君滿身是狼狽地來救他,那時他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淮君蹲在他身前,將幾滴血液送入他口中,。
“凡人的命有時真是比紙還脆。”淮君抱著他苦笑,“且凡人之軀無法承受神的血液……我隻是想讓你安安穩穩度過百年,沒想到你……哎……”
這大概是他們第一次如此親密地接觸,口唇幾欲相碰,貼近得像是一個吻。淮君往顧青行體內渡去了點東西,後者連續高熱幾天,再度醒來便什麽都想起了,連同他的一身修為、那把慣常用的劍,都回來了。
他有了更為充分的理由留在淮君身邊,梁陰身後有邪鬼眾,淮君不能什麽都沒有。
他想淮君是知道他心意的,他想淮君對他也是喜歡的。
他本想解決了梁陰再同淮君把所有的事都說開,卻沒想到,這人壓根沒存著活下去的念頭。
貞寶三十年,正邪之戰爆發,淮君無意間透露出他會與梁陰同歸於盡的打算。顧青行做了一些準備,趕在淮君之前與梁陰開戰,結果被一槍穿透身體,那是龍骨鑄成的槍,諸神魔相遇,皆魂飛魄散。
但事實上他並沒有魂飛魄散,而是進入了輪回,重生為人,與淮君,或者說沈淮初再度相遇。
思來想去隻有一個原因,那便是有一股力量護住了他,幫他修複損傷的魂魄,所以才有了時間差,所以三十年後和沈淮初重逢時,他還是個少年。
顧青行深吸一口氣,將意識從前世夢中抽出。周遭依舊是三年前閉關時那番,蓮葉接天,花紅滿池,案上燃著香,從長短上來看,應是前幾天才換的。
逆著來時路往外,雲橋下流水潺潺,順著緩坡向上看去,一個人影站在河裏,正拿著把叉子作勢要叉魚。
天青色的外裳被胡亂丟在岸上,裏褲被卷到大腿根,袖子亦是挽到肩膀,後背的頭發短了很長一截,用淬血緞隨意紮成個高馬尾,若是放下來,估計隻到腰間。
顧青行拔腿過去,沈淮初聽聞聲響抽空看了他一眼,便繼續專心致誌地對付河裏的魚。他眼中閃過不滿,直接穿著鞋子趟入河水中,卻沒想到河麵忽然炸起一道水柱,將他衝了個渾身透濕。
“驚不驚喜,意不意外,刺不刺激?”沈淮初轉身朝顧青行攤手。
顧青行勾了勾唇,邁了兩步伸手將人撈進懷裏,一身濕衣貼上沈淮初的,很快白色裏衫變成半透明色。
意識到兩人肩膀不再是齊平,這人高出自己半個腦袋後,沈淮初垮下臉來:“喂,三年不見,你怎麽又長高了?你到底是吃什麽長大的,怎麽可以竄這麽高!”
“沈淮初。”顧青行俯下身將腦袋埋進他頸窩蹭了蹭。
“好好說話,我叉魚呢,你這樣會把魚嚇跑的!”說到吃的,他的語氣輕快起來,手勾上顧青行的腰,再前傾半寸,肌膚相貼額,手中魚叉飛出,正正叉上一條肥大的鯉魚。沈淮初吆喝一聲:“今晚可以吃魚了!”
說完他便要去取回魚叉,顧青行卻扣著他的腰不肯放行,空出的手從濕衣下擺伸進去,唇在頸間不住啃咬,“不吃魚,吃你。”
作者有話要說: 車在群裏……群號655393638,進群要查全文訂閱,看盜版的就別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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