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故人白衣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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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青行在桃林中待了七日,一刻不停地為沈淮初招魂, 卻無半點效果。第八日卯時, 他再度收到王瀟傳來的消息, 說岑婆婆歿了,臨終前給他留了一封書信,和沈淮初有關。

    桃花依舊如初時模樣, 飄零墜落, 堆成一地碎紅。顧青行的腿終於挪動,他握緊長生劍柄,踏出飛花織就的毯。

    西南。

    暑氣依舊,山腳賽過蒸籠,往山上走要好上許多。圍繞主山建成的城鎮、村落皆披縞帶素,星見的居所,前些日子才見過的小女孩著孝服跪在堂內,身前是一口黑棺, 兩邊是星點般的燭火。

    她察覺有人到訪, 以跪坐的姿勢轉身,朝著門口深深叩首:“顧公子, 岑婆婆有一封信要交給你。”

    顧青行輕聲一“嗯”, 走過去給岑婆婆上了三炷香, 待他點頭禮畢, 才將小女孩遞來的信接過。

    他一目三行,看得極快。信上說明了沈淮初對付梁陰用到的那支咒歌來曆,以及可能使沈淮初得到轉生的方法——將從梁陰頭顱上分離出的沈淮初的神力注入從生死樹上摘下的果實中, 也許能夠使至高神獲得新生。

    生死樹便是顧青行和王瀟在奇幻海上看到的那樹,幸而當時顧青行留了個心眼,將唯一的果實摘走。

    顧青行朝巫家新一任的星見道謝,轉瞬便回到他和沈淮初的院子裏,推門進屋,床上還留有被人睡過的痕跡——被子團成一坨,竹席歪歪斜斜,其中一角已經離開了床,軟噠噠地搭在床邊。

    他神色黯然地把黑色果實放到床中,拿出收納沈淮初神力的瓷瓶,小心翼翼將神力渡進去。

    一刻。

    兩刻。

    半個時辰。

    一個時辰。

    屋外日換星移,床中央的果實依舊沒有動靜,顧青行歎息一聲,脫去鞋襪上床,把黑色果實抱到懷中,背靠上牆闔上雙目。

    又七日,果實還是毫無變化,顧青行向王瀟辭別,臨行前把沈淮初給他的籠子交給了謝淩之。

    籠子裏關著的是個光團,黑布掀開,它便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謝淩之一臉疑惑地看了顧青行一眼,手指伸過去在光團上一戳,這光芒竟被他指尖吸走,頃刻間籠子空空如也。

    謝淩之神色驚疑不定,抬頭再看顧青行已不見蹤影,他無意識地抬手在胸口處摸了摸,與此同時腦子裏被強行塞進一些東西,他眼眨了一下,轉瞬竟倒落於地。

    顧青行帶著他的果實四處遊曆,從西到東,由南到北,看遍千山月,踏過千江水。

    不知多少年,謝淩之給他傳了一封信,說謝停雲接任了北凜劍宗掌門之位,讓他這個掌門親傳弟子有空便來參加接任儀式。這人恢複了記憶、想起來顧青行真實身份後,對顧青行的態度一如往常,不要臉地站著高輩分,說一些瞎話。

    顧青行麵無表情地讀完信,轉頭拍了拍果實,道:“矮子,你什麽時候才能出來,你這徒弟又皮癢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王瀟向他發來一張婚貼,說自己三月後將會和幽綾成親,希望師兄能來喝杯喜酒。

    幽綾便是西南十萬大山的現任星見。

    顧青行將喜帖放到果實跟前,神色無甚變化,他道:“胖子,說起來,我們什麽時候也辦個喜宴?”

    果實依舊沒有回答,卻是滾了一下,朝的是西南方向。

    顧青行眼神一抖,杯中酒灑出大半,他索性棄了酒杯,蹲到果實麵前目不轉睛地盯著。果實卻是沒有再動,顧青行將它抱起來,像當年揉沈淮初腦袋似的揉了揉,柔聲道:“我帶你去便是。”

    昔日離開時,西南十萬大山皆掛白燈,如今處處結大紅綢緞,族長大婚,整個巫家都喜氣洋洋。往年隻有一日的夏日祭今年將持續十日,顧青行依舊一襲白衣,腰佩長生之劍,懷中抱著一個漆黑果實,將街上的吃食都買了一遍。

    烤魚人已換了一個,從模樣上可看出是當年那人的後代。一代傳一代的手藝,醃製作料的味道依舊,工序亦是如此,顧青行買了五條魚。再看向旁邊攤位,當年是個賣燈籠的,如今換成了一排麵具。

    顧青行拍拍果實,轉身來到麵具攤前。

    “我想你會喜歡這個……”他甫一抬手,最頂上那個額上畫著王字、笑得齜牙咧嘴的貓麵具便扣到果實上,接著他給自己拿了個老虎。

    當年那個拿著花環、被點名後麵上不見半點羞澀的姑娘也不在此,守著攤位的是對年輕夫婦,中間還擠了個隻比桌子高出半個腦袋的男孩。

    顧青行抱著果實過去,在鋪麵上隨手撿了兩個小飾品。他雖然戴著麵具,但身形修長、氣質出塵,一家三口都不禁多看了幾眼,中間的小男孩指著他肩膀道:“公子,你看上去還很年輕,為什麽就已滿頭白發啦?”

    他的母親連忙抓下他的手指,賠笑道歉,顧青行一言未發地將碎銀子丟過去,抱著果實離開。

    山上他和沈淮初的院子還在,想來王瀟有定時派人來打掃,連樹下石桌亦是纖塵不染。

    顧青行將果實放在石凳上,略加思索後又將它移到桌上,然後把買來的吃食一一擺好。

    “今年的夏日祭有些晚,正逢七月半,不是個好日子。”顧青行低聲說著,“上次你給我釀了青梅酒,於我來說真的甜了,但你倒是喜歡。”

    吃食太多,光是烤魚便占去一大片地方,顧青行不得不將它們錯落堆疊。此夜無風,月色明亮,光芒澄澈如水,地麵銀白似霜。最後顧青行取出一個壇子,和一袋桂花。

    “禮尚往來,我給你釀桂花酒怎樣?”白衣人白發似雪,眉眼清俊如畫,他唇角上彎,一笑恍若盛開至極的蘭。

    “是不是要先將桂花洗一洗?”

    “然後加糖醃一下?你不告訴我分量的話我看著加了啊,不過醃多久呢?”

    “我記得桂花酒裏有枸杞,嘖,還得去買。”

    “冰糖我就放這麽多了,米酒我沒往裏倒多少。”

    “你上次是埋在這顆樹下的,我也埋在這顆樹下,到時候我們一起將它挖出來。”

    他沒有使用半分法術,一捧一捧將泥土弄走,再捧著泥土將酒壇掩埋。這個過程不過花去半刻鍾,再回到桌前,果實竟然沒在原處,而是滾到了地上。

    梁陰已死,顧青行的神識範圍內無人可不驚動他便靠近,方才亦是無風,所以果實隻能是自己滾下去的。

    顧青行蹲下輕輕戳它,眸眼半垂,低聲道:“矮子,你是不是要出來了?”

    **

    王瀟知曉顧青行不愛熱鬧,便在大廳後單獨給他擺了一桌席。

    今日七月十六,宜嫁娶。

    今日七月十六,是顧青行不知第多少個生辰。

    謝淩之他們也來了,北凜劍宗的人在外麵坐了有小三桌。

    西南民風開放,新娘在揭蓋後可隨新郎一道向各桌敬酒。當敬到最後一桌,即是顧青行這張單人桌時,謝淩之也擠進門來。

    王瀟攜幽綾向顧青行敬酒,爾後還衝後者身旁的果實也敬了一杯。謝淩之笑著在果實另一邊落座,跟彈西瓜似的彈了果實一下,道:“我說顧小青,你到底行不行啊,帶著它這麽多年,但小淮初還沒從裏麵孵出來。”

    顧青行涼涼瞥了他一眼,將果實抱到懷裏。

    “你不要這樣看我,好歹你是我徒弟媳婦兒。”謝淩之聳聳肩。

    “你怎麽不說你好歹是我媳婦兒徒弟?”顧青行反唇相譏。

    謝淩之早就記起當年之事,他小時候見過顧青行好幾次,兩人間的那點糾葛當時就初見端倪,他不由得打趣起來:“徒弟師父、師父徒弟都無所謂,我記得當年啊,小淮初可是很不喜歡你的,每次你來找他他都會想方設法把你攆出去。”

    顧青行側了側身,開口時眼底無波:“哦?”

    王瀟生怕他倆打起來,忙按著幽綾坐下,執起筷子繞到他兩人那邊,給兩隻碗裏分別夾了一個雞腿:“別衝動,別衝動,吃個雞腿消消火,你們看祖宗還在這兒呢。今天可是我和阿綾大喜之日,祖宗若是見到你們血染婚宴,恐怕會跳出來揍你們……”

    “那便讓他來揍。”顧青行語氣平平。

    “哎……”王瀟歎了一聲,“祖宗你也吃個腿,我記得咱們還在北凜劍宗那會兒,你最喜歡吃烤兔腿了,這隻兔子可是我親手烤的。”

    外皮烤至微焦的兔腿落入瓷碗,上麵還沾著芝麻與蔥花,蔥的清香衝淡油的膩味,也將黑紅的兔腿點綴得更加誘人。

    腿骨與瓷碗相撞,發出一聲清脆之響。

    王瀟坐到幽綾身旁,往碗裏夾了些肉絲,邊道:“可餓死我了,一大早就開始忙活,到現在都沒吃一口飯。”

    幽綾掩唇輕笑:“修行之人,哪會被餓死?”

    “阿綾,吃是人生一大樂事,一頓都不能落下,來,嚐嚐這個小炒肉。”

    他剛將筷子伸入盤中,便看見對麵的果實頂上出現一道裂痕,接著又是一道,然後——一隻白絨絨的肉爪子從十字口中戳出。

    “祖、祖宗!”王瀟大叫,連手裏筷子掉了都沒發現。

    那爪子在果實殼外摸索了會兒,接著又探出一隻爪子,果實一個重心不穩由立著變為趴著,小小的瑞虎也因此爬出來,他扭頭往周圍望了望,見這些人都呆若木雞,便徑直朝那根兔腿爬去,張口吞下。

    顧青行終於回神,眼疾手快地拖住兔腿骨頭,道:“矮子,你別啃骨頭!”

    作者有話要說:  哼,狸白那麽可愛,你們不準吃狸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