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問題問得很突然, 而且直指核心, 讓楊迦下意識的心生戒備。畢竟誰也不希望自己內心的恐懼被人這麽直接揭露出來。但黎白的語氣很平靜，又讓楊迦從中感覺到了一種鎮定人心的力量。

    楊迦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態不對, 又是在這個關鍵的時刻, 如果總是走神, 肯定會影響到接下來的任務。而這個任務如果失敗，影響是很大的, 所以她心裏本來就很有壓力，再被黎白這麽一問, 便油然生出一種抓住救命稻草的感覺來。黎白一直都那麽敏銳，楊迦也不覺得自己能瞞得過他。再加上她心裏本來就對黎白有種莫名的信任，所以戒備消退之後，反而反倒覺得說出來也沒什麽不好了。

    至少, 眼下這種情況，黎白應該比她更知道要怎麽去應對。也許自己心裏所迷茫的那些問題, 都能夠從黎白身上找到答案。

    這麽一想, 她的表情就鬆懈下來，往牆上一靠, 沒有回答黎白的問題，而是反問，“你殺過人吧？”

    雖然楊迦自己是在“遊戲”裏殺了“人”, 但是當她問黎白的時候，她們兩人都知道，她說的不是在遊戲裏, 而是現實世界中。黎白作為一個優秀的軍人，一定是殺過人的。而且可能數量還不少。

    黎白幾乎沒有猶豫，回答問題的語氣仍舊十分平靜，“當然。殺人是我的職業。”她說。開疆拓土，保家衛國，說得冠冕堂皇，其實剖開這些，根本上仍舊是殺人。

    但也許是因為已經提前為黎白定性，知道她不是殺人如麻惡貫滿盈的壞人，所以哪怕這話仔細琢磨起來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楊迦卻也沒有多害怕。她問，“那你第一次殺人的時候，是什麽感覺？”

    “沒什麽感覺。”黎白說，“我殺死的每一個人，我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麽要殺他。”

    “就這樣？”楊迦一愣。

    她本來以為黎白會說出長篇大論來。不過再一想，又覺得這才是黎白。長篇大論的心靈雞湯，本來就不適合她。她應該是行動更甚於思考的那種人，而思想隻要足夠指導行動就夠了，別的，想再多也沒有意義。

    也許是因為黎白的態度實在是太過輕描淡寫，讓楊迦也油然生出“其實也不過如此”的感覺，反倒覺得自己剛才好像是反應過激了。

    是的，她剛剛殺死了一個人。但那隻是因為彼此站在了不同的立場上。

    楊迦問自己，我是為了什麽殺他？

    因為我，楊迦，一個npc，忽然產生了不該有的意識，清楚的知道自己所處的現狀，所以我想要改變這一切。

    而在這個過程中，戰鬥和殺戮都是無法避免的事。

    而要掌握話語權，就需要絕對強大的實力。想要獲得實力，就需要自己去拚殺出一條路來。

    而現在，僅僅隻是個開始。她要做的這件事情很難，難道可能超過了所有人類的想象力，在這個過程中，她要戰勝的，不隻是別人，還有她自己。

    如果楊迦承受不了，那麽她所有的想法，就都隻能是一場空想。

    楊迦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到什麽時候，但至少此時此刻，讓她放棄，她是不甘心的。所以就隻能接受黎白的這種理論，哪怕這聽起來有些自欺欺人。

    黎白站在楊迦旁邊，沒有看她，說，“這世上，不管什麽物種，除了一致對外之外，內部也必定是矛盾重重。人尤其這樣。有時候，同類之間的爭鬥，反而更狠。但沒關係，你身邊還有跟你一樣的人。”

    楊迦琢磨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黎白的意思是，這種爭鬥無可避免，而要成為勝者就必須也狠下心來。因為你身邊還有跟你站在同一立場的人，戰鬥和殺戮，不但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這些人。

    當然，繞了那麽多圈子，其實無非是要從心底裏建立起“我的殺戮是正義的”這樣的認知，有了這種認知之後，要適應它就會變得容易一些。

    人活著，總免不了要背棄一些，守護一些。

    但這並沒有讓楊迦變得輕鬆。不單是因為這本身就是個很沉重的話題，也是因為她忽然意識到，其實自己的終極目標，跟黎白是背道而馳的。因為自己是個npc，所守護的是這個世界，而黎白站在玩家那邊，彼此天然就是對立的。

    現在他們還能夠親密無間的在一起玩遊戲，是因為楊迦現在還是個“玩家”，跟他們的立場一樣。但哪天彼此的目標不再相同，是不是會有拔劍相向的那一刻？

    到時候，黎白會不會為了維護她心裏的正義，毫不猶豫的對自己舉刀？自己又能不能毫不猶豫的下手殺死她？

    如果那個時候，黎白知道，是她推著自己一路走下去，讓自己有了成長起來的機會，又會怎麽想？

    這一瞬間，楊迦覺得自己是卑劣的。

    她就像是故事裏刻意隱藏在正義陣營的大反派，一邊借助陣營的力量充實自己，一邊利用獲得的消息反過來打擊正義陣營，為自己的目標鋪路。嘴裏跟人稱兄道弟，心裏卻一直琢磨著要怎麽算計對方。

    雖然從客觀的角度來說，玩家們才是入侵者，她作為這個世界的原住民並沒有選擇權，要好好活下去就隻能對抗他們。但再深一層的去想，這個遊戲世界被設計出來的意義，就是讓玩家們在裏麵遊戲發展，如果沒有玩家，它根本不會存在。

    楊迦止住了自己的思路，再想下去，又要涉及到那些深奧且永遠不會有答案的哲學問題。

    站在各自的立場，他們都沒有錯。但是如果真的有刀兵相向的那一天，又會是什麽樣的場麵呢？

    楊迦想了想，問黎白，“你殺人的時候，沒有猶豫過嗎？”

    “為什麽要猶豫？”

    也許是因為黎白的語氣太平靜太篤定，讓楊迦覺得，對她來說好像非黑即白，於是就忍不住想要刁難，“如果今天跟你並肩作戰的人，哪一天背棄了現在的立場，你也會對她下手嗎？”

    “當然。”黎白毫不猶豫的回答。

    那一瞬間，楊迦說不出自己心裏究竟是什麽滋味。

    但她終於更透徹的明白了：這就是黎白。

    她被稱作“人形兵器”是有道理的，並不單是因為她個人強大的戰力，更是因為她這種好像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會動容的堅定。正因為這樣，她才是黎白，而不是其他任何一個人。

    楊迦知道，自己已經準備好要去適應這種現實了，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她慢慢吐出一口氣，重新站直了身體。

    也許，這時候她想，某一天如果兩人真的站在了對立的兩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力以赴。如果輸了，死在黎白的劍下，對她來說，也許也不失為一個很好的歸宿。

    她將腦海裏千頭萬緒的思緒狠狠壓下去，然後轉頭朝黎白笑道，“其實你真的很不擅長安慰人。”

    “走吧。”黎白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而是說，“再遲就追不上他們了。”

    兩人往前走了一陣子，眼看就要跟上走在前麵的小分隊時，黎白忽然說，“一件事情的解決辦法未必隻有一種，做最壞的打算，然後努力讓它朝著好的方麵發展，不管結果如何，都可以坦然接受。”

    楊迦微微一愣，黎白已經走上前，跟小分隊的隊友們匯合了。然後隊友們都回頭朝她看過來。

    那一瞬間，楊迦腦海裏忽然出現了很多念頭，紛繁複雜，但她隻抓住了其中很微小的幾個——最壞的結果是什麽？無非是自己死在黎白手裏，以兩人這樣的身份和立場，倒也算得上是一種別樣的適得其所。而最好的結果呢？也許玩家和npc也能夠做到和諧相處、共同發展，在這片大陸上和平的生活下去，然後逐漸建立起一種新的秩序。

    最壞的和最好的，她都坦然接受。

    “隊長，你站著幹什麽？我們要走了！”好像隨時隨地都活力四射熱情洋溢的夏瀚海出聲叫她。

    楊迦這才注意到，第二個地點也已經被檢查過，隊伍正在朝第三個地點走去。

    她連忙抬腳跟上去。以後會怎麽樣不知道，她唯一能夠做的，就是把現在的每件事情都做好。就從眼下這一件開始吧。

    第二個地點是城主的書房。如果前麵的辦公處是他跟所有市政官員議政的地方，那麽書房就是他跟心腹們商量事情的地方。私密性更強，藏著的東西也更多。

    劉昌在這裏找到了一個保險箱，裏麵放著不少重要文件，所以現在他的表情好看了很多。

    而要去的第三個地點，是城主的臥室。根據大家的推測，那個能夠掌握鳳凰城的關鍵之物，應該也藏在那裏。

    從書房到臥室，中間要經過一個小廣場。這裏十分奇怪，除了廣場正中的一個雕塑之外，沒有別的東西。繞著浮雕走過去的時候，楊迦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這是什麽？”

    白婷掃了一眼，隨口說，“雞？還是鳥？”

    雕塑品的線條太過粗放，根本看不明白到底是什麽。既沒有美感，也談不上藝術性，就像是小孩子拙劣的作品，又或是隻完成到一半的粗坯。

    為什麽城主府裏會擺著這樣一個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