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說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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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劍令雪奴看得激動不已,頓時心跳如雷。他心想,若是我能如此人這般,便再不會受旁人欺淩,當是何等的逍遙自在?但我想必此生都不可能學得這樣的武功。

    雪奴想著,不禁悲從中來,發出一聲輕歎。

    周望舒耳朵一抖,顯是發現山底有人,然而他隻回頭看了一眼,根本不放在心上。

    白衣劍客策馬緩步前行,肩頭的雀鳥輕啄他的發髻,撲扇翅膀,依依不舍地飛離。

    直至周望舒化作一片白雪消失風中,一道極細的血線才從那五人脖間線路,鮮血緩緩流出。

    雪奴看得入神,等血花開到自己腳下才反應過來,飛速鑽了出去。當晚練功被打斷,饑餓感如潮水席卷,隻覺前胸後背都在相互摩擦。

    他連滾帶爬撲到屍群邊,趴在雪地裏翻找食物。

    “唔唔唔!”碩鼠般瘋狂咀嚼冷硬的幹糧,咕咚咚一氣灌下整袋馬奶,直直吃到小腹鼓脹,差點沒噎死過去。

    雪奴先道了一聲“得罪”,伸手摘掉屍體身上的金銀首飾,又選了一個與自己身材相仿的人,將其外衣剝下。他並起食中二指,摩挲屍身上的劍傷,想起自己在烏珠流處所受的欺淩,呆望著冰冷的屍體。

    片刻後,雪奴長嘯一聲,速速逃離當場,懷揣從仇人處得來的金銀與食物。

    他走在風雪中,四周漆黑一片,受到周望舒鎮定氣度的感染,開始冷靜思慮自己的未來。

    心想,這飛沙幫竟是烏珠流的人,可見匈奴勢力範圍極大。他當年血洗了我的部落,此刻雲山牧場說不得仍在他掌控下。若是烏達鐵了心要抓我回去,我跑回部落無疑是自投羅網。

    雪奴麵朝著家的方向,停住腳步,現在他連家也不能回了。

    恰在此時,風停雪止,晨光破開雲層灑落大地,將雪地中一行隱約的馬蹄印照得晶瑩閃光,雪奴不禁感歎:“果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小瘸子的大道理從前聽來無趣,未料處處都能用上。”

    “以後當要好好讀書習武,”想到那白衣劍客周望舒一劍直取五人性命,這劍客既是烏珠流的敵人,跟在他身後定然安全,他又忍不住想起沒有逃出來的劉玉和劉曜,喃喃道:“也不知他兩個如何了。”

    說罷,從衣物上撕下布條,將手腳腕上四支銅鈴包好,循著對方的馬蹄印跑去。

    雪奴追了周望舒七八日,心中越發好奇。

    這白衣劍客在冰天雪地裏走走停停,凡遇高山低穀,必然前往查探,他並不欣賞風景,倒像是在尋找些什麽。

    “可他的模樣太也淡然,萬丈高崖邊一騎漫步,馬蹄聲慢悠悠的響,跟奚琴奏出的樂章同樣動聽。”雪奴在路上孤苦難耐,竟突發奇想,凡等待周望舒入穀上山,必定團個小雪人,放在身邊與自己說話。

    有時無話可說,便學著周望舒的馬蹄聲,“得啷得啷”地瞎叫喚。

    因為總是跟在周望舒身後,雪奴從未看見過他的正臉,但在心中將這劍客的眉目描摹過千百遍。

    “劍客必然有一雙冰冰冷冷的眼,他看東西時總是揚著下巴,連腦袋也不轉,”雪奴對著他那沒鼻子沒臉的小雪人,食中兩指勾起,從太陽穴處向外比劃,“那麽眼神就是斜斜地睨著,將世間萬物視作草芥。”

    山匪馬幫的宵小前來搦戰,周望舒能甩則甩。

    隻因胯|下一匹凡馬,偶爾會被追上,他總是先問來意,再表態度,每每等待對方先動手,這才拔劍出鞘,一劍斃命。

    雪奴對他的崇拜之情日益增長,在其身後越跟越近。

    某日晨昏相接時,周望舒行至雲山山脈間的狹長穀地。

    山中忽然躥出一群穿狐裘豹皮的西域人,身法詭異靈動,逼得這劍客出了兩招。

    雪奴躲在上方山崖間向下眺望,不禁為周望舒捏一把汗,慌忙間腳筋抽搐,踢落一塊滾石,“嘩啦”碎在地上。

    “你必要埋骨黃沙地!逃不過天山聖教的追殺!”西域人磨刀霍霍,仿佛周望舒已是俎上魚肉。

    然而周望舒始終從容不迫,隻冷冷地問了一句:“道法自然,誰可稱聖?” 他說罷,連出兩劍,一劍殺一人。

    錚——!

    周望舒出了第三劍,最後一個西域人大喊著噴血倒地。但劍客並未收劍入鞘,而是轉身麵對雪奴所在的方向,視線從地上的碎石處,移至頭頂斷崖。

    雪奴緊貼崖壁站立,斂聲屏氣,嚇得滿頭大汗。

    天地靜謐,大雪紛揚,寒風吹落鐵劍血槽中的紅珠子,“嘀”一聲被摔在石板上。

    雪奴將心一橫,所幸提著嗓子長叫一聲:“喵——襖——?”

    “錚——!”

    周望舒似是笑了一下,收劍入鞘,向前走了一步,腳步聲回蕩在峽穀中。他停頓片刻,調頭翻身上馬,嘚啷嘚啷地朝前方行去。

    雪奴迫不及待地躥上前,隻捕捉到一個朦朧的影 。

    劍客的眉目看不分明,卻是濃黑如墨,一襲白衣佇立天地間,是一幅中原宗師出手繪就的精美水墨畫。

    周望舒自南向北,走遍了雲山西段的荒原與穀地,終於來到玉門關外一小鎮,徑直走了進去。

    雪奴停步駐足,低頭查看自己的行裝——從死人身上扒下的衣褲鞋襪,由雪白變為汙黑的狐裘。

    他隨著母親信奉天山祆教,最為注重潔淨,每日晨昏時分必然仔細清潔自身。但這幾日匆忙逃命,竟把阿胡拉給拋到後腦勺。

    想到周望舒那身白衣,隻覺兩人雲泥之別。

    雪奴到叢林中尋得一處冰湖洗澡,攥住沾滿泥漿的長發使勁搓揉,閉眼咬牙在湖水中浸泡,爬上岸時抖得跟篩糠一樣。

    牙齒不住顫抖,他瞥見放在岸邊的包袱,滿滿的金銀飾品。甚至於烏達那雙金縷靴上的寶石和金線,也全都被他摳了下來,而靴子則早已被燒成灰燼。

    “劉玉說懷璧其罪,我不過是天地間一個落魄流浪子,絲毫沒有與他人抗衡的能力,平白拿著這些,反易招人眼紅。”雪奴堆了個沒鼻子沒臉的小雪人,哆嗦著與他商量,“少帶些?你說得對。”

    於是,他便從中撿了些質細碎輕薄的,用精鋼箭挑起,放在炭火中細細烤化,撥弄成小塊的碎金、碎銀,再以雪水澆冷,埋進泥土中刮蹭,如此便與市麵上流通的碎銀兩沒什麽兩樣。

    其餘事物,直接在一顆大樹下挖坑埋了。

    他雖然衣衫破爛,但收拾得清爽,一雙碧眼倒映出山河雪原,說不出的清明靈秀。

    雪奴長嘯一聲,邁步朝著集鎮走去。

    西域與中原的關係若即若離,自十四年前趙王梁倫到玉門平叛,雙方休戰言和,開設邊貿集市互通有無,出現了十餘年的“原初盛世” 。

    集市上車水馬龍,叫賣聲此起彼伏。西域的皮毛、獸骨、奇珍異寶,中原的藥材、香料、綾羅綢緞,琳琅滿目。

    雪奴萬分好奇,擠在人群中偷偷張望,忽而被人在臉上捏了一把。

    “這是誰家的白雪奴?竟自個走到集市上來,模樣倒也俊俏,不知是個什麽價錢?將你主人喚來。”

    說話的是個漢人,臉上帶著輕浮的笑,根本不把這羯族少年當人看待。他說著話,一巴掌拍在雪奴屁股上,抓著臀瓣又掐又捏。

    雪奴心中羞憤難當,他不願多生事端,隻用力掙開這令人惡心的男人,迅速鑽到人群中去。

    他想不明白,為何羯人總是無法避免淪為他人奴隸的命運?

    雪奴走過一片冒著白煙的小吃攤,肚子“咕嚕嚕”叫起來。

    他站在遠處,將手伸入荷包,反複搓捏著一小粒碎銀子。仔細觀察攤上的食客,摸清了吃飯買賣的規矩,鼓起勇氣從容走近。

    那小攤十分簡陋,直接在雪地裏擺了數張小方桌。

    雪奴看別人都吃餛飩,自己也點了一碗,付給店家一文銀子。然而紋銀在塞外並不常見,他受店家指點,又到街邊當鋪換了些五銖錢。

    他習慣了躲藏,此時捧起碗噴香的蔥花豬肉餃,尋到角落處的位置,以後背對著街麵獨自坐著,伸長耳朵聽街邊滿頭白發的老人說書。

    “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建安二十五年,前朝文帝受禪,天下遂分為三國。”

    雪奴聽著這段《三國演義》,心中覺得好笑。

    隻因小瘸子劉玉一家向來認蜀漢的劉禪為祖宗,不敢將前朝舊事拿來品評。然而,成王敗寇,天下百姓不都拿來取樂?

    驚堂木“梆”地拍在桌上,說書人嘿嘿一笑。

    “今天說的,便是這魏國的降將、大周的申門亭侯,鎮守玉門二十年,一朝謀反受誅、身名俱滅的趙氏父子——趙鐸、趙楨兩個將軍。”

    一個清冷的男聲響起,“你說得不對。”

    雪奴聽這聲音熟悉,下意識回頭去看。

    冷不防手中湯匙掉進碗裏,油星子濺入眼中,當即捂住雙眼,哭唧唧將腦袋轉了回來,不敢讓那人看到自己狼狽的模樣。

    周望舒肩頭落了層薄薄的雪粉,可見一直穩坐如鬆,也不看那說書的老頭,隻問:“趙家軍不過五萬,大周兵力是其數十倍,如何謀反?”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那說書人也不惱,笑:“這位公子是年輕人,不知當時朝堂局勢。武帝病危,發詔令諸侯藩王各歸封國,隻那齊王在京中盤踞。趙王梁倫前往涼州收兵,趙鐸是齊王的親信,拒不交出兵權,還與那北匈奴的烏珠流內外勾結,其心昭然若揭。”

    周望舒的聲音冷似冰湖最底層的水,道:“原初六年五月,齊王於洛陽病逝。而趙氏父子‘謀反’,是十月初五。”

    “哈哈就是!趙氏父子原是為了帶兵去陰間為齊王護駕麽?”

    “我說老頭,你這一個案子說了大半月,這趙多趙少的聽來太也無趣!時至今日,誰還管他謀不謀反?”

    “要我說當時本就該是齊王即位,結果卻便宜了懷帝這個傻子。這大周朝啊,我看是氣數將盡!”

    眾人笑得樂不可支,指著那說書人不住嘲風。

    老頭尷尬地搖搖頭,驚堂木“梆”地一拍,道:“那今日老頭便給你們說個,新鮮的。”

    他莫名其妙地久久停頓,屈起手指、以指節在桌麵敲擊三下,又停了片刻,這才繼續說:“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自從武林第一人趙鐸謀反被誅,中原江湖十年蕭條。你們可知趙氏父子師從何處?

    聽客扯著嗓子,答:“這有誰人不曉?中原武林至尊,少室山。”

    “是極!五年前,又有一名僧人入了紅塵,江湖自此被他一杆銀槍攪動。這人便是白馬銀槍、江湖浪子,岑非魚。”

    好事者被吊起胃口,問:“岑非魚我可聽說過,月前單槍匹馬挑了十二連環塢,要知道塢主周望舒,那可是武林公認的劍道天才,他竟也落了下風,這花和尚到底是何等樣人?”

    雪奴的耳朵豎得老高,覺得中原、江湖、武林,無一樣不新鮮。尤其是從他人口中聽見周望舒的名字,便覺得二人間共享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心中激動不已。

    然而周望舒聽到此處,卻將錢放在桌麵上,默默離開。

    說書人一捋胡子,道:“周望舒失蹤數月,江湖傳言,他是與人約戰,戰敗被殺了。否則,十二連環塢所掌控的江淮河運,也不會就此落入江南士族公卿們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