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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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奴聽得雲裏霧裏,到此處,卻禁不住一拍桌子站起身來,正準備為周望舒辯護。

    人群中傳來一陣喧嘩,他生怕多生事端,隻偷瞄著周望舒,看他走進不遠處一家客棧。連忙背對街道坐下,幾乎將臉埋進碗裏。

    “你說得是這名紅毛羯奴?”男人吼聲如雷,內勁十足。

    雪奴驚恐地回頭,發現一名彪形大漢正對自己怒目而視。大漢身後跟著兩名打手,另有一人雪奴卻是見過——正是方才兌換五銖錢時,那名和和氣氣的當鋪老板。

    當鋪老板額頭冒汗,卑躬屈膝,道:“正是正是!您但看他皮膚雪白,便是逃跑的羯奴無誤。咱們做點小生意,受石爺您和飛沙幫的庇護,方才我留了個心眼,看他身上還有許多餘錢……贓物,便尋思著,就當作十月的孝敬錢給您留著。”

    “你個老東西!知道你石爺喜歡走旱路,滾滾滾!”石爺哈哈大笑,一把撕破雪奴的外衣,見他身上金銀零碎掉落在地,“你這白雪奴膽兒忒大!須得學學為奴為婢的規矩,給老子識相點,玩夠了便不為難你。”

    雪奴整個人都落在石爺的陰影中,心中難免懼怕。但他自從冒死出逃,呼吸到自由的空氣,哪裏還能再忍受為奴的苦楚?

    縱使無用,他也必須反抗!

    雪奴一把扯起四角方桌,朝著石爺猛摔過去,調頭就跑。

    “操|你媽的小畜生!”滾燙的湯汁淋了這大漢滿頭滿臉,他瞬間色變,“老子看你往哪跑?!”

    “救命——!”

    雪奴隻跑了三步,便被人擋住去路。

    石爺一步躍至他身後,胳膊一抬一掄,粗糙的手掌掐著他的腰杆,直接將他整個人抗在肩頭。

    雪奴雖大聲呼救,周遭的人卻沒有一個敢站出來,哪怕是替他說句公道話。哪裏還有劉玉所說的,世間君子俱是“泛愛眾而親仁” ?

    石爺一手扯掉雪奴的褲子,食指對著他的後|穴搗了幾下。然而少年未經人事,那處又緊又窄,他不得其門而入,隻得改在雪奴的臀瓣上狠狠抓捏,“老子今天操|死你個賤奴!”

    “救……”雪奴還想再喊,餘光瞥見周圍,甚至還有人正低頭偷偷在地上撿碎金渣,即知求救無用。

    “操!”石爺闊步前行,滿眼都是**火光,忽然吃痛大叫。

    雪奴竟一口咬下,直將石爺的耳朵咬掉了一大半!

    石爺當即暴跳如雷,將雪奴掄起來摔在地上,一條粗壯的大腿踩在他肚子上,將這瘦弱的少年踩得鮮血狂噴。

    “救……唔!”雪奴被踩得五髒俱裂,眼前發黑。

    心知這一頓打決計逃不過了,便迅速催動內勁,舉起雙手護住腦袋,將身體蜷縮成一團,祈禱不要令髒腑受到致命內傷。

    拳腳如同暴風雨般,從四麵八方落下來,停歇片刻,是旁人勸解石爺先去療傷。接著,便有人將雪奴拖到窄巷中。

    兩名壯漢將木棍攢在手中掂量,竟從對少年的淩|辱中尋到了快樂,一把抓起雪奴的長發,厲聲喝道:“叫老子一聲爹,便留你一條狗命。”

    雪奴雙眼腫得像核桃,喉嚨咯血,“咳、咳咳,狗……”

    棍棒劈頭蓋臉落下,“娘兒們似的,老子可不稀罕。大聲點!”

    “狗!你才是狗!”雪奴的淚珠從眼縫中滑落,“去你媽……唔!”

    那兩個壯漢當即被雪奴激怒,一人鉗著他的下巴,逼他張嘴,將棍棒伸進去一通亂捅。

    “唔唔唔!”雪奴激烈掙紮,口中血沫狂噴。

    另一人扯開褲帶,解開褻褲,抬起那|話兒開始吹起口哨。

    “唔……”雪奴拚了命將棍棒拔出,一口咬在男人手上。那男人吃痛一把將他甩開,滾燙酸臭的液體劈頭蓋臉淋了下來。

    繼而又是一頓毒打,他已疼得昏死過去。

    再次醒來,已是月在中天。

    雪奴的頭被打破了,頭發被揪下數縷,渾身青紫充血,幸而內勁催動及時,竟未被打傷內髒和骨頭。

    可即便如此,他也根本沒法再站起來。

    雪奴半死不活地躺在雪地裏,感覺到渾身冰冷,連血也不再流動。心想,我怕是活不過今夜了,可我生來從不作惡,為何命運待我如此不公?孤零零一個人流浪天地間,連飯也不曾吃飽過。

    他不甘心!

    風雪夜,三更天,萬家燈火滅,隻有客棧二樓一燈如豆。

    周望舒坐在桌邊,眉峰緊促,他的麵前放著兩張黃紙。

    第一張,是奇形怪狀的變體字,意為:幽州軍舊部,十月初六收屍,不見趙楨;第二張,則是上好的灑金銀光紙上寫著古拙勁正的漢隸:三弟,莫往。

    他歎了口氣,將兩封書信都卷成小筒,放在油燈上燒了。

    提起桌上三尺劍,推開窗戶直接一躍而下。落地後立即退後一步,抬手按在劍上,“何人?”

    地麵積雪半尺,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深陷其中,似是一條剛從屠夫手下狼狽逃脫的野狗。這團物事的後麵,還拖著拖出一道長長的血痕,零星散落著幾個血掌印。

    月光灑落,雪白血紅 ,觸目驚心。

    周望舒冰冰涼涼的兩字,生生將雪奴從鬼門關內拽了出來。

    雪奴渾身浴血,抬手頓在空中,不敢碰到對方一塵不染的靴子,氣若遊絲,“救我……求……”

    話未說完,手便重重落在地上,沒了聲息。

    “人各有命。”周望舒皺眉,從這半死不活的白雪奴身旁饒了過去。循著他在地上拖出的那道血痕,走到餛飩攤上。

    “有何賜教?”周望舒的聲音與冰雪一樣冷。

    “約在半夜,擾人清夢。”空曠的街市,十字路口隻擺了一張方桌,手持驚堂木的說書人獨自坐著,“老朽自知命不久矣,萬望見諒。”

    周望舒點頭,“請講。”

    說書人“梆”地一拍驚堂木,笑道:“卻說原初六年十月初五,匈奴將領烏珠流,親率八萬大軍攻打玉門關。大周朝的前鋒趙楨,領五千白馬軍衝鋒在前,帶三萬趙家軍出西門與敵交鋒;鎮西大將軍趙鐸身中毒箭,堅持親率兵兩萬駐守東門。你知,他防得是什麽?”

    周望舒冷哼一聲,道:“趙王梁倫駐紮在雲山東麓,後半夜烏珠流撤兵,他便領十萬幽州軍,全殲 了幸存的兩萬趙家軍。”

    趙氏父子西出玉門抵禦匈奴鐵蹄,還需分神向東,時刻提防著大周朝那利欲熏心的王爺,對忠臣良將們陰謀算計。

    說書人哈哈大笑:“趙氏父子軍神在世,以弱勝強並非難事。東麵,有曹三爵帶一千白馬軍前來增援,以他的武力,萬軍叢中生擒梁倫,根本不在話下。”

    此話一出,周望舒若有所悟,問:“曹三爵手下白馬軍中有奸細?”

    烏珠流撤兵,西麵不再有威脅。北麵的鮮卑仍在內亂,根本無暇他顧。南麵青山延綿,荒無人煙。東麵既是梁倫所在的方位,也是曹三爵帶兵增援的來向。

    問題,必定就出在東麵。

    梁倫不是趙家軍的對手,若是正麵交鋒,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全殲對方,他定然使了什麽陰謀,比如說,奸細。

    然而西線戰事吃緊,軍中將士不可能與外人聯絡,如此想來,便隻能推測——曹三爵從東麵帶來的一部分白馬軍中出了奸細,他可能是趙氏父子的親信,連夜出逃、輕裝簡行,先於大部隊到達雲山,再與梁倫接頭,偽造書信、假稱增援。

    若真相如此,那麽一切都說得通了!

    “書,說完了。”說書人卻不答,收起驚堂木,仰頭長嘯——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

    他雙手在兩側滑動,原來早已沒了雙腿,坐在簡陋的輪椅中。木輪轉動,白頭說書人顫顫巍巍沒入黑暗中,吟詠著一首《白馬篇》。

    周望舒緊握長劍,聲音提高了許多,大喊:“你是白馬軍!奸細是誰?”

    說書人不答,隻悲歌——

    “長驅蹈匈奴,左顧淩鮮卑。”

    “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

    周望舒雙眉緊擰,聲音雖依舊平穩,言語間卻帶著一股怒氣,“幽州軍舊部有消息,當日,不見趙楨屍首。”

    說書人驚詫,瞬間流下兩行血淚:“乞奕伽!”

    周望舒還想再問,卻被一聲驚呼打斷。

    “小心!”

    雪奴不知何時爬到巷口,扯起嗓子發出一聲淒厲的吼叫。

    突然三箭淩空射來,呈一豎排插|進說書人的後腦,令其當場斃命。

    周望舒眼神淩厲,在箭矢飛來的瞬間,便從袖中擲出一枚形狀奇異的匕首。刺客應聲落地,咬碎齒間毒|藥,黑血狂噴死了過去。

    他連忙上前查探說書人的鼻息,近了一看才知,這滿頭白發的說書人,竟是個滿臉傷疤的滄桑青年。

    青年頸間掛著一根舊得發白的紅棉繩,周望舒將繩子輕輕拈起,發現上麵係著一塊獸骨軍牌,上書:白馬軍,騎兵部,某某。

    軍牌上的姓名已經模糊。

    周望舒沉默良久,睜開雙眼。

    長劍背負身後,一手抱起說書人的屍身,一手將雪奴拎起,走到城外森林中,雪奴埋下包袱的湖邊。

    他在湖邊挖了個大坑,埋葬說書人,在其墳頭插一塊無字木牌。

    “咳、咳咳,救我……”雪奴被扔在地上,半截身子浸在水裏,被刺骨的冰寒凍醒 ,“求求你!周大俠!”

    錚!

    周望舒拔劍,道:“我此生第二恨的,便是胡人。”

    “別、別殺我……別殺我!”雪奴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中,連滾帶爬從周望舒腳下跑開,卻又栽倒在墳邊,鮮血濺落無字牌,回頭哭喊,“我生來想當胡人嗎?!”

    周望舒不為所動,一步步朝他走來。

    雪奴涕淚橫流,拚命挖開冰雪與土石,雙手血肉模糊。他掏出早上埋下的包袱,甩到周望舒麵前,“求你放過我吧!”

    周望舒麵帶嫌惡,一劍刺出。

    “不——!”

    雪奴感到寒風刮過,大叫一聲,連忙捂住脖頸。

    然而周望舒隻是將劍尖點在木牌上,行雲流水刻下一行字: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雪奴癱倒在地,不住吐血,感覺自己馬上就要死了。

    “借我……”他強撐著睜開眼,知道自己若是不抓住這最後一絲希望,今夜必將葬身此地,鼓起勇氣抓住周望舒纖塵不染的皮靴,“借我一命。”

    雪奴顫抖著把話說全,無所顧忌地搖尾乞憐,“周大俠!就當你借我一條命!我可幫你找……”

    眼淚簌簌掉落,隻覺得周望舒化成了朦朧的白影,他高高在上的,身後藏著一輪明月。

    “人各有命。”

    “求你。”

    “你知,何謂國難?”

    “嗯……”

    雪奴一聲囁嚅,跟貓叫似的,而後便再無聲息。

    周望舒佇立片刻,肩頭落下一隻雀鳥,輕輕啄他玉冠上的八卦,發出柔軟的吱吱叫聲。

    茫茫雪原,黑白光影都攪在一起。周望舒肩頭的雀鳥飛起,在玉盤似的圓月上,映出一個展翅騰空的黑影。

    白衣劍客反身走來,一手捉住雪奴後頸,提著他穿過漫天風雪,皮靴上帶著個鮮紅血手印。

    “呼——!”

    雪奴翻身驚醒,見個白衣男人正於窗邊打坐。他長發披散,神情冷峻,劍眉斜飛入鬢,身側鐵劍透著寒氣。

    男人眼神從床上掃過,閉眼繼續打坐。

    雪奴知道自己得救了,這人就是周望舒!他直勾勾地盯著對方看了好一陣,連眼也忘了眨。

    周望舒的眉目濃黑如墨,鳳目含光,然而剛剛那一瞥,眼神卻似寒夜中的溫茶,令雪奴從中窺見了久違的、人世間的溫暖。

    雪奴反應過來,低聲下氣地,問:“我……睡了很久?耽誤您的事了嗎?我、我我已經好了!我們走吧。”

    他動作慌忙,扯得渾身傷口生疼,直接從床上滾下,撞在周望舒身下的長榻上,“我、我我……”雪奴幾乎要哭了出來。

    周望舒氣守丹田,開口,“你已傷愈,便可自行離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