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避難

字數:8239   加入書籤

A+A-




    雪奴斂聲屏氣,透過岩壁上的小孔窺視四尺劍。

    “嗯?白……”未料周望舒忽然醒來,且發出了一聲輕哼。

    雪奴差點被他驚得跳起來,連忙豎起食指貼於唇上,比了個禁聲的手勢,“噓!”

    “有聲音!”四尺劍耳聰目明,周望舒的輕哼未能逃過他的耳朵。他旋即飛身上前,落地時的一腳帶著霸道的內力,散發出的氣勁竟震得山洞微微搖晃,落下一陣碎石粉塵。

    雪奴吸入粉塵後鼻尖酸澀,不受控製地仰頭張嘴,差點打出噴嚏。他立即用雙手緊緊捂住自己的口鼻——噴嚏沒打響,反將眼淚逼了出來。

    “你是狗耳朵嗎?我可什麽都沒聽見。”斬馬|刀不住催促,也懶得過去,“快點的!雪太大,腳印要看不見了。”

    四尺劍攤開手掌,撫摸洞口的碎石壁壘,道:“周望舒,很狡猾。”

    雪奴暗道不妙,伸出食指左右搖晃,示意周望舒稍安勿躁,自己則以後背撐住洞口的石頭堆。

    突然,四尺劍伸手向前,猛推一氣。

    雪奴運功死守,直咬得牙齒流血才成功擋住,高興地咧嘴朝周望舒笑了笑。

    千萬束紫紅霞光穿過石縫,將漆黑洞穴照得如夢似幻,光芒鏤刻出少年精致的輪廓。

    周望舒點點頭,洞穴外隱約傳來靴底摩擦雪粒子的沙沙聲,他與雪奴對視一眼,都以為四尺劍已經離開,終於鬆了一口氣。

    忽然間,卻聽“錚”地一聲!

    一柄四尺長劍緣著碎石壁壘間的縫隙刺入。雪奴嚇得麵色慘白,周望舒濃眉緊擰,比出一個手勢,示意他過來。然而雪奴若是離開,碎石壁說不得就要被四尺劍推倒,周望舒雖已無生命危險,可體內餘毒未清,顯然不是兩名天山高手的對手,隻要被罰下,他和雪奴絕對都沒有活路。

    雪奴搖搖頭,忍住內心的恐懼,任由一柄長劍在自己周圍一下一下地刺入與退出,感覺自己仿佛站在萬丈高崖前,一塊鬆動的石頭上。

    劍刃再次退出,雪奴已是滿頭冷汗。天地靜謐,唯有四尺劍步行離開的聲音。雪奴無聲地喘息,對著麵無表情的周望舒笑了笑。

    然而就是在這瞬間,外頭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四尺劍原來是佯裝離去,半道折返,使盡全力刺入了最後一劍。

    寒鐵生生從雪奴手臂上擦過,雪白的大臂皮開肉綻,鮮血汩汩冒出。周望舒按劍欲起,卻被雪奴製住——狹小的空間內,他借著筋骨柔軟,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曲起長腿,腳尖點在周望舒左肩胛上,咬牙朝他搖頭。

    斬馬|刀等得不耐,發出一陣爆笑,喊道:“你哈哈哈哈!你那模樣太滑稽了!稚子帶著個廢物,還能把天翻過來?”

    “那阿九兒時呢?”四尺劍將長劍慢慢推入碎石壁,直至其整個沒入。

    洞中的兩人俱是屏住呼吸,不敢有絲毫動作。

    四尺劍終於緩緩向外撤去。

    疼痛伴隨著刺骨的冰寒,雪奴覺得,劍鋒幾乎要割到自己的骨頭上了,他踢起散落在地上的衣袍,墊在自己與碎石壁間,順勢抹去劍身上的鮮血。

    “神神道道的。老七,你走是不走?”斬馬|刀完全沒了耐性,說罷便走。

    鮮血順著雪奴的胳膊流下,慢慢浸出石縫。

    四尺劍背後的雪地,被血水染出了一道隱約的殷紅痕跡,他若有所覺地回頭查看。恰好日落西山,夜幕降臨,看不出任何異常,他不得不強壓住疑心,道:“走。”

    周望舒見雪奴手腳、鼻尖俱是通紅,盯著他灰綠澄澈的雙眼,勸道:“你不必如此。”

    “別……說話……”雪奴額頭冒汗,胸口卻凍得青紫,連話都說不好了。他搖了搖頭,朝外跑去,繼續接雪水給周望舒洗胃,“他們、他們都……死了,周大俠,你不要死。”

    如此約莫重複了三四次,周望舒吐出鮮血,總算是得救了。雪奴如釋重負,笑著笑著慢慢倒下,像一片雪花落在地上。

    周望舒伸手探在雪奴額頭,隻覺得火燒般滾燙。然而他這時根本無力動作,隻能先撕下裏衣為雪奴包紮大臂,再將他濕透的衣帽鞋襪全部脫去。

    “柘析……白馬。”見他左腳掌上一個大大的“奴”字烙印,周望舒的動作忽然停住,伸出食指,隔空在凸起的疤痕上比劃數下,又看了一眼雪奴的睡顏,“胡人。”

    哐當一聲,一把質樸的匕首從雪奴靴中掉落,周望舒不覺有異,隨手撿起放在身旁。他以兩指拈著雪奴的束腰革帶,見半塊碎玉從袋中露出,便用食指輕輕推了回去。

    最終,周望舒卷著一件狐裘披風,將雪奴抱在懷中降溫發汗。

    雪奴又夢見自己第一次逃跑被抓時的情景,孫掌事把他提到牢房中,看匈奴人活剝逃奴的整張人皮。他把所有能吐的東西都吐了出來,又在雪地裏跪了一日,饑餓摧折人心,令他恨不得馬上死去。

    “爹,我好餓。”

    “什麽?”

    “周大俠?”雪奴悠悠轉醒,嚇得彈了起來,大叫一聲,“我、我、我,我不是有意冒犯!”

    周望舒將他拉了回來,用披風裹好,道:“小心著涼。”他說話時,語調沒有什麽起伏,完全不似關心人的模樣,倒像是問對方“吃了沒有”。

    不過雪奴還是受寵若驚,他甚至有些驚慌失措,試探性地問:“我睡了多久?是不是耽誤您的事了?抱歉,我……”

    “一天一夜,你很好。”周望舒歎了口氣,隻是雪奴,道:“應當道歉的是我。當晚我發現異常,推測下毒者必定在部落附近暗中觀察,故而獨自離開,正巧遇上這三名天山來客。事出突然,我未能顧及到你,抱歉。”

    雪奴使勁兒搖頭,暗中觀察周望舒,見對方神色無異,應當是真的沒有因為自己的昏迷誤事而生氣,才暫時放下心來。他心裏也明白,自己平平無奇,在周望舒眼中是個無足輕重的路人,他離開時隻怕想都沒有想到自己。

    雪奴尋回自己的衣物,將匕首插|進靴中,不露聲色地摸了摸革帶側袋中的玉石,繼而笑道:“我又不是你兒子,哪能事事仰仗於你?你本就無須理會我,能讓你掛心片刻,我也應感恩戴德。”

    逝者已矣,此種無奈他經曆了太多,又因近日大起大落,對人世無常有了新的體悟,不得不更加豁達一些。心中藏著深仇,眼裏卻有光明,才能在重壓下繼續生活。

    “我們走麽?我隻求跟著您走到關內,便自己去尋個生計。”雪奴穿著身土色皮毛襖子,小臂小腿束上皮革護具,腰圍一條手掌寬度的皮帶,其上係著些漁獵用具。

    周望舒看著他稚嫩的麵容與跟年齡不符的沉穩神情,忽然說了一句:“你跟我回江南。”

    雪奴目瞪口呆,聽周望舒咳了一聲,略不自然地說:“江南氣候好些,捕魚打獵都能吃飽。”

    “真……真的?”雪奴的肚子發出一聲巨響,高興得不知所措,“那我們現在就走吧?我還從沒去過中原,去父親……”他說著話,忍不住向外走去,繼而有跑回來,在原地轉了好幾個圈兒。

    周望舒看向他,眼帶疑惑。

    雪奴差點說漏嘴,連忙將話頭拐過來,道:“父親一直說,中原是個好地方,那兒的稻子一年收三季,人人吃穿不愁。”

    “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周望舒搖頭歎息,問:“你知,何謂國難?”

    雪奴記得分明,這是他第二次提出此問。他心想,周望舒看樣子不過二十出頭,若有心結,自然是在上一輩。可大周近二十年來風調雨順,沒有什麽外族入侵,自然就沒有國難。他是江南人,而江南舊屬東吳……是了。

    雪奴脫口而出,問:“你是東吳孫氏的後人,想借樓蘭秘寶來複國?”

    周望舒倒抽一口涼氣,麵色凝重地望著雪奴。

    雪奴以為自己猜對了,卻不想周望舒突然笑了起來,無奈道:“你懂得倒多。”

    “好了!我知道自己沒什麽見識。咱們還是趕緊行路吧!”雪奴臊得小臉兒通紅,不得不轉移話題,趕緊把這篇揭過去。

    周望舒卻沒有動作,道:“隻怕眼下還走不成,白馬,我的腿摔斷了。”

    “是那夜滾下山時摔得?周大俠,我,對不起。” 雪奴想起當天晚上,周望舒抱著自己滾下山腰,迅速逃離三人的圍攻。當時他隻覺得天旋地轉,山上一團火光,晃晃悠悠不停閃動。

    而周望舒即使摔斷了腿,看起來也是不痛不癢,令雪奴更加欽佩。

    隨後,兩人換了處背風的山洞,在荒山野嶺中暫時安頓下來。雪奴用風蝕的石頭打磨出薄石板、石鍋,架起烤架等等,撿來幹草樹葉,在山洞中搭了個簡陋的帳篷。

    遊牧民族的天賦盡顯,令周望舒都有些吃驚。

    雪奴做完這些,便抱來一堆柴禾,讓周望舒用劍削成木板。他盯著對方的劍,好奇地問:“小瘸子常說寶劍都有名姓,它叫什麽?”

    周望舒:“此劍名為‘望舒’。”

    雪奴恍悟:“劍以你為名?”

    周望舒眼神閃爍,低聲道:“我以劍為名。”

    雪奴點點頭,心想,周大俠的父母當是愛劍成癡,否則誰會為自己的孩兒取個如此凶煞的名字?

    “小瘸子?”周望舒半躺在帳篷裏,手中動作不停。

    雪奴盯著劍客帶著薄繭的大手,道:“劉玉,他是南匈奴的質子。被烏達設計墮馬摔斷了腿,李夫人就把我弄回去,給他當代步的畜生。”

    “不可自輕自賤。”周望舒將木板遞給雪奴,又問他:“你們被抓了多少人?”

    洞中點著篝火,暖意襲人。但雪奴並未就此頭腦發昏,他知道周望舒是在探聽情報,便答:“我當時年幼,隻記得有許多人。”

    周望舒繼續削木頭,問:“有一對姐妹,你可有印象?”

    雪奴心想,周大俠是個好人無疑,但我這事越少人知越好。料想他是從叔叔口中探聽到了消息,叔叔若要為我掩藏身份,所說的話當是半真半假。

    他想罷,也不繞彎子,答:“羯人不多,我記得確有一對姐妹,她們的父母俱是羯人,故而兩人都生得赤發碧眼。可惜後來父親死了,母親守寡,又與一個中原人生了個黑發黑眼的兒子。”

    這回答印證了周望舒心中猜想,他長舒一口氣,問:“他們都如何了?”

    雪奴想了想,道:“小的約莫是被賣了,那名婦女被烏珠流……玷汙,沒能挨過冬天。她的屍體被扔在雪地裏,跟……我娘一起。”他努力壓製住內心的悲情,然而真情流露無法自製,隻得加了句“跟我娘一起”,以掩飾自己目中的熱淚。

    周望舒:“我不該問你。”

    “我三歲便學騎馬,五歲時,小馬駒摔斷了腿,大人都說沒法治了,我卻不肯。哭向找母親求救,便見她如此為馬駒接骨療傷。”雪奴從周望舒手中接過木板,半跪在地上,拿著木板在他腿上比劃。

    “我是馬?”周望舒失笑,不料雪奴手上突然用勁一勒,他猛然吃痛,雙眼一瞪,跟隻被踩了尾巴的貓。

    雪奴莫名地覺得,這樣的周大俠竟少了一份仙氣、多了一點人味,大著膽子調笑道:“我的手勁大,比不上周大俠家中的如花美眷吧?”

    周望舒不解,反問:“如花美眷?”

    雪奴揚了揚下巴,道:“你懷中藏著個香噴噴的小銀球,我見李夫人也有,不是女人用的麽?”

    周望舒將小球從懷中取出,揭開包裹其上的繡花方巾,便聞暗香撲鼻。球體長短不及拇指,自中部分為兩半,可隨意開合、扣緊,球頂則勾著根細長銀鏈,正是王親貴族的女眷們,最愛使用的小香球。

    周望舒搖頭道:“銀薰球,是家母親手所製。荊州的山梅花,她每年六月都去山中采擷。”

    雪奴恍然大悟:“難怪我初次見你時,便覺得你似寒梅臨雪,原是有股幽香。你母親定是個大美人。”

    周望舒搖頭,不語,額前冒出冷汗。

    雪奴為其包紮好傷處,便將披風蓋在他身上,見周望舒始終麵無表情,似乎斷骨的事情也是不痛不癢,忍不住羨慕,道:“您真厲害,傷不重,很快就能好。”

    大雪封山,人跡罕至,轉眼便已過了一個月。

    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縱使周望舒武功再高也無法違背這自然規律。此時,他仍舊半躺在地上,曲起一條腿堅持打坐。

    雪奴天光未亮便外出打獵,在封凍的山澗旁去皮放血,回到山洞將獵物放上烤架。再去撿些白雪回來化成水,讓周望舒擦拭身體,淨麵漱口。

    周望舒脫下錦衣白袍,他的皮膚白淨健康,渾身肌肉緊實,緊繃的背脊跟獵豹似的優雅漂亮,胯間那物因突然受冷而勃|起,也是雄偉異常。

    雪奴想到自己身上最醜陋的地方,更覺羞愧,根本不敢直視對方。

    周望舒擦好了身子,穿上衣服,與雪奴圍坐在篝火邊,問:“這幾日都是傍晚回來,可是獵物難找?”

    雪奴將烤野兔撕開,放在洗淨的樹葉上,遞給周望舒,“前幾日,野兔都還肯出洞吃草,現越來越冷,真是好難才逮到。”

    周望舒身上有傷,加上身形高大,縱使再多幾隻兔子也是吃不飽的。

    雪奴雖餓得肚子咕咕叫,卻還是將大部分都給了他,自己隻留一小條兔腿,細細啃咬咀嚼。

    周望舒想了個辦法,道:“你去找些樹枝來。”

    雪奴立刻撿來一堆樹枝,靠坐在周望舒床邊,側頭望他,問:“做什麽?”

    當地一聲,周望舒懷中的銀薰球落在地上,他愣了愣神,不小心被樹枝刺破指尖。指尖滴出一顆血珠,他趕忙撿起小球,繼續編織,道:“做幾個鳥籠子放在外邊,灑上些炭火堆邊掉落的食物碎屑 ,等雀鳥自投羅網。”

    “你真聰明,什麽都知道。”雪奴可沒做過這等精細活,明明是學著周望舒的模樣,也清楚他每個編織步驟,但手指就是不聽自己使喚,。

    周望舒接過他手中的東西,三兩下編好,再遞給他,道“仇恨不值得拿起,不容易放下。”他莫名其妙地歎了一句,其後便不再言語。

    洞中幽靜,隻有樹枝摩擦的沙沙聲,聽得人耳朵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