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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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奴沒有讓自己沉浸在悲傷裏,他在連日帶夜的奔逃與躲藏中學會了太多。

    他抹幹了眼淚,在祭台上累起一個小小的瑪尼堆,心中暗自推測,有人早就在水源處下了毒,族人們毫不知情、日日飲用,才會在同一個夜晚發作,若真如此,下毒者必會再來查看。

    他明白,想要在殘酷的環境中生存下去,不可有任何猶豫,於是迅速換下沾滿鮮血的衣物,以方巾包裹赤紅長發,隱於黑暗當中,步步為營地走出洞穴。

    回首遙望,雪奴的內心竟有一絲可憐的慶幸,慶幸自己昨晚的經曆太過離奇,故而根本無暇吃喝。他搓紅了雙手,捂住口鼻,不敢去碰被凍僵了的耳朵,生怕它們一碰就掉。

    暴烈的風雪席卷大地,令人睜不開眼。

    雪奴循著周望舒的腳印,在封凍的雪山中狂奔。他邊跑邊想,周望舒縱然心中憤恨,也不至於殘殺老弱婦孺,更兼此等手段太過卑鄙,他那樣的俠客絕不會做。雪奴甚至覺得,周望舒若真見到此番慘狀,是絕不可能坐視不理的,故而他應當是在半夜就已經離開。

    他為什麽是半夜呢?他是發現了什麽異常,或是去追逐什麽人?

    雪奴憑借著自己幼年時所學的捕獵經驗,艱難地分辨出周望舒的足跡。可是,這劍俠輕功太好,他在雪地中奔跑,就像是一隻飛鴻踏雪而過,他所留下的清淺痕跡不消片刻就已被雪所覆蓋。

    雪奴隻能沿著周望舒離開的方向追逐,幸而片刻過後,他便發現地上還有數行不同的腳印,兼有一些打鬥的痕跡,便一路半蒙半猜,直直追到後半夜。

    此夜新月如鉤,光線暗淡,負雪的群山比白日裏更顯巍峨,給人一種被包圍和擠壓的錯覺。

    雪奴遠遠地就聽見了打鬥聲音,他佝僂著身子躲進草叢中,緩緩地向前方推進。與初遇時很像,他不聲不響地趴在冰雪中,偷看周望舒與人對決。

    不遠處,三名勁裝黑衣人將周望舒圍在中央。

    白衣劍客的額發垂落數縷,形容有些罕見的狼狽,他的手在抖,身體也有些輕微的搖晃。

    “周塢主,不不不,您現在已經不是塢主。聽說你的地盤被朝廷的人給搶了?中原人呐,心眼兒忒小。”說話的男子身材高大,肩抗一柄六尺長的斬馬|刀,說話流裏流氣的,“這深更半夜又冷又餓,你幫個忙,趕快將東西交出來,免得咱們都遭罪。”

    周望舒持劍輕揮,正正刺在斬馬|刀的刀尖上,他借著一股巧勁,一劍將對方推開數丈。然而,他的行動已不及平時輕靈,隻不過是慢了半步,前方的去路又被另一名黑衣人給堵上了。

    這人同樣身形魁梧,一柄四尺長劍於常人來說,必定會因過長過重而成為雞肋,但在他手中卻顯得十分輕巧靈活。他將劍身一轉,把劍刃對準周望舒,冷冷道:“莫跟他廢話,咱們聯手把事辦了。”

    斬馬|刀聽了卻不樂意,竟扛著刀跑上前來與這人爭吵,“你個榆木腦袋!若是他並未把東西帶在身上,咱們把他殺了,又能去哪裏找?師父生氣起來,又要打你的屁股了!”

    四尺劍麵無表情,罵:“蠢豬!他單騎出塞,能將東西藏到哪去?”說罷繞開斬馬|刀,一劍刺向周望舒。

    常言道“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周望舒劍長三尺餘,未交手便已占了下風,這下更被對方以巨力震退了數尺,噴出一口青紫色的汙血。他的氣度依舊從容淡定,不去擦拭嘴角的血跡,仿佛吐血的人不是自己,此時終於開口,道:“諸位拜火教的高手,本應在天山上遠離塵俗尋求大道,為何要做他人的走狗?”

    斬馬|刀吵不過四尺劍,便調轉刀刃對向周望舒,嘲道:“都說你是江南第一劍客,卻不想竟是如此的羸弱不堪,咱們不得不下山來,教教你們中原江湖客如何做人呐!”

    白馬遠遠看著,直覺有些奇怪。

    他心道,周望舒是個不苟言笑的人,作戰時幾乎從不與人廢話,更莫說此時已然中毒,按理應當速戰速決,卻突然與對方作口舌之爭,應當是為了套話。如此想來,斬馬|刀此一言是默認了周望舒所言“他人的走狗”,透露出自己是為著“東西”而來。

    果不其然,周望舒印證了自己的推測後,直言戳穿了對方的身份,道:“你們投了齊王,當真是鼠目寸光。”

    “周塢主還是擔心擔心自己罷。我看你內力凝滯、腳步虛浮,所吐汙血呈青紫色,顯是中了川狼毒。”說話的是第三名原先一直沉默著的黑衣人,他身材勁瘦、個頭不高,後腰皮革袋中插著兩把形狀怪異的彎刀。他聲音冰冷,雙眼湛藍,言談中帶著一股肅殺之氣。

    斬馬|刀不樂意聽了,罵道:“你管他中了甚麽毒?打死再說,快點兒的!”

    碧眼男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四尺劍問:“你動手,還是我動手?”

    碧眼男冷哼一聲,道:“我隻是教他知道,此舉並非我等所為,故而隻能怪他運氣不好。周什麽?今夜是生是死,交給手中刃罷。”

    雪奴緊張極了,全神貫注地注視著戰場,將他們的對話聽得一字不落。他以此推測,這三人乃是周朝齊王從天山上雇下來的高手,專門找周望舒搶奪“東西”的。族人中毒多半不是他們所為,因為他們的目的隻是對付周望舒,根本沒有必要大費周折。

    然而,不是他們,又能是誰呢?

    碧眼男腳步如貓,輕靈無聲,行至周望舒麵前三步停下,鄭重地道了一聲:“請!”

    他冷冷地吐出這一字,瞬間抽出一金一銀兩把彎刀,從左右兩個方向同時進攻。兩把彎刀如同狂舞的毒蛇,令人避無可避。

    周望舒許是從未見過此等怪異武學,縱使立即舉起鐵劍在身前迅速格擋,也隻能堪堪將那彎刀擋住。幸而他身經百戰,不消片刻便掌握了對方攻擊的規律,找準破綻,抽劍突刺!

    碧眼男眼神一閃,正欲後退,卻發現周望舒因毒氣攻心,其進攻的動作出現了刹那停滯。他便捉住這個時機反守為攻,彎刀一挑,將刀尖刺進周望舒的右肩。

    周望舒旋身退步,登時血流如注。

    碧眼男虛虛地揮了兩下刀,撣掉刀尖血,歎道:“不錯。”

    話音未落,周望舒已換了左手持劍,直直衝著碧眼男的左胸刺去。他的動作絲毫沒有因換手而變得遲鈍,顯然是練過雙手劍。

    碧眼男嗤笑,將雙刀交錯,架在胸前。隻聽“哐”地一聲,他借著雙刀彎曲古怪的弧度,緊緊鎖住了周望舒的長劍,讓他一時難以抽|出,隻能被自己帶著跑。繼而猛地發力一扯,將周望舒朝他縮在的方向拉了過去。

    周望舒被這一扯帶得失去重心,看似猝不及防,實則正中他的下懷!

    他中了川狼毒,內力凝滯,隻能出奇製勝。先令碧眼男如願鎖住自己的長劍,令長劍沿刀身曲線穿進雙刀間的縫隙,使出暗勁提劍一挑,對方的雙刀便與自己的長劍緊緊卡在了一起。碧眼男以為自己鎖住了他,殊不知其實也被周望舒卡主,周望舒抽不走劍,他不也拔不走刀?拔不出刀,意味著他無法再次發招。

    周望舒已然反客為主,再借著碧眼男的一扯過後那一瞬間的鬆懈,強行將自己的內力蘊至掌中,使盡全力以劍身挑起對方的雙刀向斜後方甩出,是借力打力。

    碧眼男猝不及防,平生第一次在打鬥中被人同時奪了雙刀!

    “阿九!我幹你娘的!”隻聽一聲怒吼,原是彎刀飛快射出,刀尖正刺進那看熱鬧的斬馬|刀的腳背上,他瞬間暴怒,罵道:“我去你媽的切磋比試!中原人娘們兒嘰嘰那一套!一起上!”

    雪奴被兩人精妙的武學震懾,他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能與周望舒打得有來有往。又見那碧眼阿九模樣特異、武功奇高,且是拜火教的高手,他便目不轉睛地望著,將每招每式都深深烙在腦中,決心要將這刀法與老麻葛所傳授的心法同時修習。

    周望舒必定是在山洞中喝了水,隻因功力深厚且所飲不多,並未與雪奴的族人同時毒發。盡管如此,當他與麵前這三名高手纏鬥許久後,也難免成了強弩之末。

    玉門夜雪,高手決戰,殺氣四溢,千鈞一發。

    “喵——襖?”

    雪奴已經一無所有,他不願再退縮,於是沉下心來鼓起勇氣,扯起嗓子學了一聲山貓叫。他想要以此知會周望舒他還有幫手隱在暗處,讓他將三人引來,自己好出其不意幫他的忙。

    三名黑衣人未覺有異,但這一聲貓叫,周望舒是聽過的。他瞬間憶起了什麽,且戰且退——卻是朝著相反的方向,領著眾人遠離雪奴。

    雪奴不得不主動進攻,他伸手摁在懷中布包上,極為謹慎地前行,尋到一處上風向,悄悄地將布包中的藥粉撒了個幹淨。

    藥粉在月下閃著細碎熒光,無聲無息,落在黑衣人的後背上。

    錚!

    周望舒在羯族部落中見過那助燃的藥粉,恍悟出雪奴要做什麽。他立即躍步騰空,飛身俯衝,將長劍橫在身前,與碧眼男的一雙彎刀激烈碰撞,濺出兩道閃電般的火星。

    繼而滾落在地,提起雪奴的衣領,帶他飛快地躥向山下。

    火星子落在碧眼男的後背上,瞬間點燃了那星星點點的助燃藥粉。

    碧眼男始料未及,尚不知自己身後為何竄出烈火,大叫著滾進雪地,然而無論如何都無法撲滅那火焰。

    “阿九!”斬馬|刀與四尺劍上前幫忙,一個不注意,反而將自己也點燃了!

    “阿胡拉終於發了一次威!”雪奴熱血澎湃,望向周望舒,“周大俠,你如何了?”

    周望舒噴出一口毒血,眼前發黑,一個踉蹌跌倒在地,順著陡坡向山下滾落,他隻能將雪奴抱在懷中以免他受傷。如此向著山下滾了一路,幹幹淨淨的白衣上已是血跡斑駁,他也在半途便已經昏迷。

    “咚”地一聲,周望舒的左腿撞在一塊巨石上,兩人終於停了下來。

    雪奴眼看山上閃著三點橙黃火光,知道是三名黑衣人正極速向下跑來。他將心一橫,把周望舒放在背後半背半拖,繼續瘋狂地逃竄。

    幸而他從小長在雲山,選了一條隱蔽的小道,又不要命地催發出氣海內被封住的內力。讓那些汪洋般的內力在自己體內亂竄,催著他不受控製地一路狂奔。

    雪奴數次跌倒又爬起,雙眼始終朝著前方。

    周望舒被他劇烈的晃動抖得不住咳嗽,恍惚轉醒,氣若遊絲道:“放我……下來……”

    雪奴的手卻鉗得鐵緊,“我的命是你救的,莫要多說,撐住!”

    周望舒顯是疲累至極,不再與雪奴分辨,強行運功逼出部分餘毒,人雖乏力,卻總算是找回了些許精神,“我害了你。”

    雪奴輕歎,不語。

    周望舒時而昏迷、時而清醒,不知雪奴憑著什麽力量,竟背著他跑了整整一夜。

    直到日光破開雲層,這瘦弱的羯族少年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熱汗濕透棉衣,脫力昏迷。他已再無一絲力氣,劇烈地喘息著,說道:“你走……找個山洞……藏……”話未說完便已沒了氣息。

    周望舒爬到他身邊,強撐坐起,將雪奴的外衣解開,雙手交疊摁在其上,使勁按壓數次。

    然而,雪奴依然隻有出氣,沒有進氣。

    周望舒不願放棄,盡管雪奴看起來像是已經死了,他還是如此反複按壓了數十回。不知過了多久,雪奴終於發出一聲極深長的抽氣聲,繼而重新開始呼吸。

    周望舒眉峰舒展,雙眼闔上,倒在雪奴身上,一動不動了。

    這是雪奴第二次被周望舒從鬼門關裏拉回來。

    天空像是床破了洞的被子,白雪棉絮般撲落。

    雪奴強撐著,將周望舒拖進深林,回頭把兩人的足跡隱去,又脫下他的靴子,在雪地裏故布迷陣。

    周望舒幹淨的皮靴上,仍留著一個發舊的血手印——那是我留下的,雪奴心想,血跡是最難洗去的,他救過我的恩情永不能忘。

    少年抖抖腦袋,重新背起周望舒,一路跌跌撞撞,尋得個隱蔽的山洞。

    隻是那洞口正對北方,寒風卷雪呼嘯著往裏猛灌。

    雪奴不得不費力地撿來數塊大石頭將風口堵上,又在縫隙間塞滿零碎的石塊,隻留一處極細的缺口觀察四周。

    一束紫色的霞光從那個缺口|射|入,落在周望舒臉上。

    此刻,他麵色泛青、嘴角冒血,顯是餘毒未清。

    “周大俠?周大俠!你醒醒啊!”雪奴幾乎要哭出來了,使勁搖晃周望舒的肩膀,卻始終無法將他喚醒。他又想起三年前的冬天,暴雪不停,母親躺在雪地裏,永遠地閉上了她那雙寶石般的綠眼睛。

    雪奴抖抖腦袋,不敢再想,顫抖著雙手取出水袋,把它杵進周望舒嘴裏一陣猛灌,又在他小腹上來回按壓,“醒醒、醒……太好了!”

    片刻後,周望舒劇烈咳嗽,吐出一口青紫色的汙血,呼吸稍稍恢複。

    死馬當活馬醫罷!

    雪奴接連給周望舒灌了兩袋清水,他吐出的毒血才逐漸變淡,然而清水用盡,仍是遠遠不夠。他不得不跑出山洞,用裏衣裹了好大一團白雪拿回洞中化水。

    天氣太過寒冷,積雪中夾滿冰渣。雪奴心中焦急,可他的雙手已沒什麽溫度了,幹脆解開外袍,將冰雪焐在自己胸口。

    “嘶——!”冰雪緩慢地融化,冰水順著少年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腹流下。他被冷得劇烈顫抖,大張著雙唇發出無聲的呻|吟。勉強接滿一袋,他便連滾帶爬地撲到周望舒身旁,捏開他的嘴唇將雪水灌下。

    如此,一袋用完、再接一袋,周望舒的情況逐漸好轉。

    “再堅持一下,你馬上就能好了,周大俠。”

    “娘……”

    “你也有娘?不不,你當然有娘!”雪奴聽得周望舒出聲,高興壞了,跑到外頭繼續包雪團子。

    然而他稍一側目,忽見寒風吹落枯葉,直覺有人正朝此處疾速行來,便將積雪撥亂,抖落衣袍中的白雪蓋去腳印,跑進山洞。

    腳步聲越來越近,雪奴雙手抓著碎石一頓猛塞,“哢”的一下,終於在對方到來前完全堵住洞口。

    一塊薄石片掉在地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漆黑的碎石屑隨風飄散,擦著雪奴的睫毛飄過,兩名黑衣人正好走到山洞前方。

    雪奴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聽二人似在爭執,不正是昨夜裏的斬馬|刀與四尺劍?!

    “樓蘭埋在土裏兩百年,金銀財寶早都化成灰了!真不知師父在想些什麽,跟個漢人眉來眼去。”斬馬|刀罵罵咧咧,握著根樹枝四處敲打,“都說了腳印在那邊,偏你心眼子最多。”

    四尺劍嗓音低沉,但內勁深厚,說話聲震得人耳朵生疼,道:“金銀財寶?你懂個屁。瑟明帝國的鋼盔鐵甲才是樓蘭真正的寶藏。”

    洞中空間不大,僅容兩人並排躺下。

    雪奴將周望舒摟在懷中,捂著他的嘴,大氣都不敢喘。

    斬馬|刀搜尋並不認真,“反正我看那漢人野心挺大,人卻蠢如豬,遲早要完。”他說著說著,已在洞口來回轉了兩次,繼而離開。

    “漢人多是奸詐狡猾,平庸的,才是可遇不可求。”四尺劍話不多,心思卻很縝密,即使斬馬|刀已看過一次,他仍舊走上前去再次細細查探。幸虧這地方已被斬馬|刀踩得淩亂不堪,故而他也未能發現異常。

    雪奴手心冒汗,鬆開周望舒,躥上前去側目向外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