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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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望舒歎氣:“你喝醉了!醉酒誤事。”

    “那個阿……什麽?忘了,那個妖教小美人兒,自然是被我給普度了!”二爺知道周望舒仇視胡人,生怕他執意要殺人,故而假模假樣雙手抱頭嚷嚷了好一陣,繼而出其不意地迅速點了周望舒的睡穴,“你老實歇著,咱們明日去把事辦完,早些回家過年。”

    佩著金羈的白馬晃晃悠悠,片刻後便融於風雪。

    雪奴倒轉的視野中,在他看來,周望舒仿佛是走入了青天,自己則像塊石頭落在冰冷凡間。

    他躺在幽黯洞穴裏,眼淚順著麵頰滑落,哭著昏迷過去。一股北風倏忽灌入洞穴,尚掛在他臉上的一顆淚珠直接被凍成了冰晶,少年麵色蒼白如雪,渾身都蒙上了一層霜露。

    雪奴不敢再等待任何人,期盼任何人,不知過了多久,他便被凍醒過來,睫毛顫動,睜開雙眼。

    是時,天光已明,他試著催動真氣衝穴。

    但這次不似先前幸運,真氣不受控製地在體內亂竄,將他逼得噴出一口鮮血,瞬間又昏死過去。

    雲開日出,光影交錯,雲霞飛舞,晝夜更迭。

    雪奴無數次嚐試,無數次失敗被反噬,一次次的努力,亂竄的真氣僅僅隻能讓他不被凍死。然而縱使整個人已在死亡邊緣,他仍舊隻要一恢複意識便嚐試衝穴脫困。

    奈何屋漏偏逢連夜雨。

    第二日子夜過後,雪奴的穴道並未如二爺所說的那樣自行解開。他痛苦,卻不能叫喊;他掙紮,卻無法動彈。死亡如陰影籠罩,雪奴心中驚恐、悲傷、彷徨如江河入海,匯成一股,端的是五味雜陳,不知如何描述。

    他努力讓自己睜開雙眼,隻求萬不要像母親那樣,在雪地裏一睡過去便再不能醒來。

    再過幾個時辰,雪奴實在疲累到了極限。他再也撐不下去,幹脆徹底開啟氣海,催發出所有真氣,讓它們完全不受管束地在體內狂奔浪湧。

    他在這劇烈的衝擊下雙眼充血,渾身青筋鼓脹,仿佛下一刻便要從體內爆開。

    雪奴的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啊啊啊啊啊——!”

    少年淒厲的吼叫響徹山穀,緊接著是一聲巨大的轟鳴,洞穴整個炸裂塌陷!

    天山山脈,荒漠冰原。

    二爺單手策馬,灌下數口烈酒,再將酒囊杵到周望舒嘴邊。

    周望舒隻喝一口便罷,擺擺手,道:“喝酒傷身。”

    “兀然而醉,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二爺閉目長歎,將酒囊拿回來一氣喝光,嗤笑道:“咱們家小雲多金貴。”

    溪雲是周望舒的字,他實在懶得跟個醉鬼計較,嘲道:“唯酒是務,焉知其餘?二哥,人若心有愁緒,不是借酒消愁,便愛胡言亂語。如今看來,你兩樣都占了。”

    二爺麵色通紅,晃晃悠悠,道:“不喝酒的男人,那還叫男人麽?”說著說著,一腦袋栽在周望舒肩頭,瞬間打起呼嚕。

    周望舒認命地接過馬韁,歎:“於事何補?”

    “你……不懂……”二爺夢中仍在與周望舒吵架,咕噥著:“大哥,我害了……大哥。”

    兩人連著騎了一日兩夜,終於趕到北匈奴營地。

    “籲——!”二爺將馬韁一甩,火燒屁股般跳下馬去,扒在路邊的樹樁上哇哇狂吐,對著那顆樹樁大罵:“這匈奴的水土專克老……惡!”

    周望舒將馬牽到路旁,“它日行數百裏也未見不適,到底誰不是男人?都讓你不要多喝了。照夜,待會兒聽到笛聲,勞煩你過來接我們。”

    照夜通體亮白,在夜中如有輝光,打了個響鼻表示明白。

    二爺終於吐完爬起來,大搖大擺走到周望舒身前,曲腿蹲半蹲,懶洋洋道:“得!沒馬騎了,快騎你二哥脖子上來罷。誰讓你沒了腿呢?”

    周望舒不願與他分辨,將一杆粗樹枝做出的拐棍扔到照夜蹄邊,繼而單腿跳到二爺背上,立即便聽見耳畔風聲呼嘯,見四周景象飛速向後倒退,不禁讚一句:“好輕功!”

    是夜無星無月,茫茫雪原凜風如狼嘯,淒清蕭瑟,是個潛行入營的好時機。

    “娘——!”

    “過去!”周望舒皺眉催促。

    二爺莫名其妙,風雪太大,一切人聲在雪幕中都顯得極渺小悠遠,他大喊著問:“什麽?!”

    “李雪玲出事了,快過去看看。”周望舒揪著二爺的耳朵向他解釋,“她是劉淵之妻,十四年前胡漢議和,帶其四子劉玉前來為質。大哥的兒子被抓來為奴,便是由她作翻譯賣給了中原商隊。

    “方才那聲‘娘’喊得是漢話,是……劉玉喊的?”二爺登時緊張起來,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疾速狂奔,不想卻還是晚了一步,“遭了!有人捷足先登。”

    他們趕到時,隻見兩名漢人少年。斯文的那個,抱著個女人的屍體,黑壯的那個抽刀呲牙,俱是悲憤交加。

    黑壯少年劉曜見到來人,立即揮刀擋在身前,大吼:“你們是什麽人?滾開!休怪我劍……”

    “你讓開我看看。”二爺在劉曜身上輕輕一點,將他定在原地,大搖大擺走上前查看李夫人的屍身,見其雙手握著一把華美匕首、頸間一道割傷右深左淺,下了定論,道:“她為何要自刎?小子,她死前見過誰?”

    斯文少年劉玉麵露遲疑,反問:“你是齊王的人?”

    二爺摸了摸胡茬,不答他的話,再問:“還挺機警,你就是劉玉?”

    “莫說廢話,他當然是劉玉。”周望舒捂住二爺的嘴,不讓他再亂攪和,朝劉玉說:“我是周望舒,你不必信我,但請聽我一言。”

    劉曜不服,咆哮著大喊:“你都被岑非魚打得屁滾尿流了,如何信你?!”

    周望舒麵無表情,可語氣卻透著毫不遮掩的輕蔑,嘲道:“岑非魚算什麽東西?在下手中有懷沙樓,背後有江南望族,目的是對付烏珠流。我猜你們也是恨毒了他,如何?”

    劉玉抹了一把眼淚,先是斥責劉曜,繼而宮闈周望舒,道:“久仰周先生大名,不知有何賜教?”

    二爺將周望舒的手扯下,逗弄孩子似的朝著劉曜齜牙咧嘴。

    周望舒懶得管他,朝劉玉說:“長話短說,你想不想回中原?”

    劉玉點頭,道:“日思夜想。”

    周望舒:“三年後,你為我辦一件事,我保證令烏珠流身敗名裂、死無全屍,且讓你被劉部帥風風光光迎回中原。”

    此時的劉玉一無所有,甚至他唯一的、不那麽光彩的依靠——他的母親李雪玲,也已經莫名自刎於帳中。他根本沒有資本與周望舒討價還價,反而是必須抓住一切機會離開此地。先前他已失敗一次,卻也因禍得福,因巨石猛擊後腦將腦中淤血撞散,此時下半身已經能夠活動。

    在恢複行走的日子裏,劉玉反複琢磨,並不斷責備自己太過莽撞。他是左部派來的質子,怎能輕易背棄盟約逃離此地?他必須想辦法,名正言順地回去,一則不顯得他膽小怕事,二則顧全了兩族的顏麵與曾經的盟約。

    故而,周望舒給他開出的條件,他根本無法拒絕。

    劉玉當機立斷,點頭道:“好!謝過先生。”

    周望舒自腰間取出一枚銅製刀幣,上書“懷沙”二字,他將內勁蘊於掌中,輕而易舉便便把刀幣一分為二。

    劉玉接過信物,見上麵是個“沙”字,問:“你為何要對付烏珠流?周先生若覺不便透露,自可不答。”

    周望舒搖頭,道:“趙氏父子,國之良將。無奈為奸佞所害,天下不知其冤,此可謂‘國難’。今我知其冤屈,又有微末之力,若不助其沉冤昭雪,豈不是枉為人?”

    “先生高義。”劉玉站起身來,朝周望舒行了個禮,“請您務必小心齊王梁炅,方才的刺客便是他派來,向我娘探聽趙楨之子的消息。”

    二爺嘖嘖稱奇:“你不是瘸子麽?”

    劉玉搖頭道:“我出逃墮馬、因禍得福。您知道我先前腿瘸,難道是見過雪奴?”

    周望舒點點頭,道:“他助我脫困,眼下身上帶著錢,在雲山邊集一帶。探營危險,過後我將回去尋他,你無須掛心。”

    白雪奴?脫困?二爺腦中浮現出赤發碧眼的“阿九”,心裏咯噔一跳,感覺自己可能、可能醉過頭了。可歎一個奴隸,竟有勇氣為救周望舒而假冒了阿九與自己周旋?!

    他偷看周望舒一眼,心想,自己一是醉得不清,故而思慮不周,未能識破那白雪奴的謊言。二則是那少年內力深厚,他想當然地就認為對方確是阿九,如此一來便更加擔憂周望舒要找胡人少年的麻煩。自己不殺孩子,可周望舒……反正,後來他瞎編一氣,暫時穩住了周望舒,誰想竟鬧出這天大的誤會!

    他怕對方知道真相後要大發雷霆,笑著打了個哈哈,道:“將他打發走了,帶著個孩子總是不方便。你娘說了什麽?”二爺心道,快快說完,我可得快馬加鞭趕回去救他!

    劉玉點頭,答:“我隻聽得後麵幾句,娘說趙楨將軍所出,自然是黑發黑眼的漢人模樣,被她賣給中原商隊,許是被帶到江南為奴。”

    二爺眸光一閃,麵色沉了下來,問:“此話當真?”

    劉玉:“千真萬確。是了,你們快跑!我娘要求刺客去刺殺烏珠流,才以此情報交換。可他身邊高手如雲,刺客單人匹馬怎能得手?刺客隻重傷了烏珠流,現已帶著情報逃跑。武士們俱已被驚動,快走!”

    周望舒輕拍二爺肩膀,對劉玉道:“你節哀。”

    “善惡到頭終有報。貧僧不為你超度她,小友珍重。”二爺垂眸轉身,雙眼陷在陰影中,“老子要去殺了烏珠流。”

    周望舒一巴掌拍在他天靈蓋上,吼:“你莫要犯渾!烏珠流要死,那也要死在大周的律法之下。”

    “有刺客——!”

    鋒鏑聲響,匈奴營地裏數萬支火把瞬間亮起。

    二爺氣悶地一掌劈下,將東南角那顆老槐樹一掌兩斷,吹響口哨。

    黑暗中一道白影如電,劃破長空,照夜向二人狂奔而來。

    “二哥,走!”

    “來日,我定要讓他們每一個人,血債血償!駕!”

    一騎絕塵,自天山至雲山,再到羌渠部落。

    整個洞穴中極度森寒,屍體尚未腐爛,二爺將周望舒放到高處,隻見浮屍遍野,不禁悲從中來。

    “他是乞奕伽。”他背對周望舒,將須提勒的屍體從營帳中拖出來,又把所有屍體堆在枯柴上,“當年若非我衝動行事,也不會教他趁機潛逃,害了大哥。”

    周望舒抓了把藥粉,蘊足內力灑至半空,“你不能未卜先知。逝者已矣,你隻改個名字,又有何用?”

    磷粉紛紛揚揚,飄落到屍體上,光芒閃耀如同碎星。

    “我對不起他。”

    二爺點火,雙手在胸前比出數個結印,念了段往生咒。

    他私心作祟,背起周望舒,沿著他先前與雪奴逃跑的方向,一路走回那個山洞。

    可遠遠望去,那山洞已經坍塌!

    周望舒終於察覺不對,捏著二爺的耳朵質問他:“你到底有什麽事瞞著我?”

    二爺不住求饒:“我、我我,哎!我就是把那個白雪奴認錯……錯當成拜火教的雙刀客阿九,就把他……”

    “你對他做了什麽?”

    “他內力深厚,我就加重了點穴的力道,將他關在山洞中麵壁思……三弟!三弟!你的傷還沒好!”

    周望舒強行翻身,滾落在地,拄著拐杖跑向廢墟。他直接用手將碎石撥開,直到雙手鮮血淋漓,也不曾發現雪奴屍身。

    他滿心悲痛:“你怎能如此草菅人命?!你放浪形骸慣了,竟忘了自己是誰!”

    二爺自知有錯,麵色泛青,道:“我當時,確是有些醉了,這是我的錯。可他內力深厚,根本不是一般人。你看此處,有血跡,有腳印?!他還是衝穴逃了出來,善哉!善哉!”

    周望舒循著血跡,見雪奴確是往山下去了,麵色稍霽。可他不願理會二爺,自顧自翻身上馬,韁繩一甩,跑了。

    二爺杵在原地,看著地上那個被踩壞的雪人,道:“以後再不……不喝那麽多了,至多三爵、三爵。溪雲!你等等我啊——!”

    卻說雪奴當日強行衝穴,引得真氣亂流,將洞穴衝毀。

    塵埃落定後,隻有一個灰黑的人影立在其中。

    雪奴紅發如血,綠眸如電,直直望向前方。他一步步走出廢墟,卻在洞口外的平地駐足,遲疑片刻。

    地上,有一個小小的雪人,被人用樹葉點上了一雙綠眼,用樹皮戴上了紅發——那是周望舒做的雪人,在他離開的時候。

    “周……”

    雪奴閉眼,身體輕輕顫動,握拳的雙手鮮血滴落。繼而抬腿,一腳將雪人踩進冰雪中,朝著山下走去。

    他一瘸一拐走到集市上,茫然地望著熱鬧的街道,喧囂的行人,不知要去往何方。去江南麽?他要如何走到江南,路途近萬裏,沿途到處都是抓捕胡人、販賣為奴的軍隊。

    “嘿,少年人,來一串拉絲麥芽糖麽?不甜不要錢!”

    雪奴回過神來,見一個笑容憨厚的老頭,正挑著根長長的木棍,上麵琳琅滿目,是形狀各異的麥芽糖。

    他眼神黯然,失落道:“給我來一串,多少錢?”

    老頭笑得合不攏嘴:“兩個銅刀幣,不甜不要錢!甜嗎?”

    雪奴看也不看,直接把整個麥芽糖塞進嘴裏,雙目垂淚,“你騙人,根本就不甜。”

    老頭笑問:“是個什麽味兒?你跟我過來,咱們說說。”

    雪奴迷迷糊糊,跟著老頭邊走邊吃,來到一個窄巷中,道:“是苦的,真的是苦的,不對……”

    他發現麥芽糖的味道不對,可已無法反抗,當即暈死過去。

    老頭朝著朝身後喊道:“陳老板,這白雪奴可是上等貨色!”

    富態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道:“白雪奴少年漂亮,可也老得快,毛發旺盛不好伺候。三錢銀子,不能再多。”

    老頭踢了雪奴一腳,道:“老頭子幹這行多少年了,是個什麽貨色能看不出來?這少年算是半個閹人,下刀的人功夫好,他既能人事又可省了你不少麻煩,聲音沒的說,毛發也不是問題。大過年的,您就給個四錢銀子吧!”

    “個老滑頭,成交!”

    當雪奴再次睜眼,隻見自己被關在鐵籠子中。馬車晃晃悠悠,身後是一堵城牆,牆上也不知寫得是什麽。

    他的衣服被剝掉,值錢物事一樣不剩,換了身粗布麻衣。

    幸好靴子還在,靴子裏的匕首也沒被搜走,隻要有矯詔,父親便有沉冤得雪的一天。

    籠子裏還有別的少年,他伸手推了推對方,問:“這是什麽地方?他們要把我們賣到哪去?”

    “洛陽。”那少年模樣斯文,很有些書卷氣,問:“你睡得也太久了,吃了多少麥芽糖?”

    雪奴苦笑:“整個吞了。”

    那少年麵露疑惑:“都這種時候了,你還笑得出來。知道他們要將咱們賣到什麽地方去?”

    雪奴搖頭。

    那少年咬牙切齒:“模樣一般的,被賣去做苦力。模樣中等的,賣去為奴仆。模樣姣好的……”

    雪奴又樂了:“我算模樣好的?”

    那少年沒了脾氣:“你他媽長得……!你是不是傻的?你家大人呢?”

    雪奴反倒笑了:“我一直想來洛陽,賣了又如何,你不會跑麽?”

    他說著話,催動體內真氣,抓握住鐵籠的大門,竟將鎖住籠子的一根細鐵鏈給生生掰斷了,“你想走,走唄。”

    那少年還沒反應過來:“你……那你為何不走?”

    雪奴垂眸輕歎:“天大地大,你能跑到哪去?不是餓死街頭,便是再被人抓。若有心要逃,須得按兵不動,審時度勢。你還走不走?”

    那少年神色複雜,最終還是把鐵鏈打了個結,不跑了。

    雪奴想起二爺夜行萬裏,出塞救援周望舒。忽然明白周望舒比岑非魚厲害的地方,就是他有朋友、有勢力、不是單槍匹馬。

    他苦笑,挪到另一個角落,與那少年擠在一處取暖,問:“你喚何名?別怕,都是胡人,以後咱們相互照應。”

    那少年思慮片刻,答:“我叫檀青,是鮮卑人,你?”

    “雪……我叫柘析白馬,羯人。”

    馬車晃晃悠悠,駛向未知的將來,數十年的亂世,就在柘析白馬踏足洛陽城的這日,悄然醞釀。

    序章·玉門夜雪·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