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展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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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檀青膚白、眉目濃黑,此時額發全部梳到腦後,整整齊齊地束了個發髻。少年身長七尺五寸,頭戴烏黑的小帽,身穿天青縐紗衣,越顯得氣度風流雍容,君子如玉。

    他執一把琵琶,跪坐在鋪滿紅毯的圓形高台中央。

    身後朦朧紗帳中,白馬腰肢緊窄柔韌,伏跪於地,作為檀青奏樂之伴舞助興。

    他偷偷望了一眼,見檀青斂目凝眸,氣質出塵,便覺得自己央求馮掌事取消先前的安排、變一人獨舞為琴舞相伴是對的。兩人雖然都學過跳舞,檀青還有些功夫底子,跳起舞來比白馬更有氣韻,但若是讓他如此不留尊嚴地獻媚,隻怕這愣頭青會氣得直接咬舌自盡。

    雖然我那樣勸他,白馬心想,可誰在眾目睽睽下做這樣的事情,心中會不難過?我隻是知道難過無用罷了。

    琵琶聲起,白馬似是一把勁弓挽作滿月,倏然躍起。

    數十條長紗帳隨風飄散,帶著花香鋪在客人的臉上。待得眾人將紗帳揭去,禁不住爆發出陣陣驚呼。

    白馬赤發披散,戴半張鏤空銀麵具,唇若塗丹,鮮紅欲滴。他此時隻穿一件寬大的石榴紅紗衣,雪白的赤足在衣袍下若隱若現。

    平日裏,掌事們管教得嚴,白馬在形容舉止上不敢不講樓中的規矩,且須盡力求得他人憐憫,如履薄冰地過著,好讓自己的日子安穩一些,故而他慣常都是一副病怏怏、懶洋洋的模樣。

    然而,他畢竟是七尺男兒,跳起塞外的胡璿,端得是剛勁猛烈,隱隱透著一絲深埋心底的殺機。

    再看滿座賓客鴉雀無聲,俱是心神蕩漾,白馬禁不住嗤笑一聲,旋身急轉如風,勁舞裙擺飛揚。他對著客人們將長腿踢過頭頂,霎時春光乍現,再次引來一陣驚呼。

    白馬乘勢將紗衣扯去,隨手拋下台,見倒還有人上前哄搶,便揚眉笑了起來。他心想,我要仔仔細細看清你們的麵目,今日受此大辱,明朝定來討還。

    吏部中郎劉端、工部侍郎餘聞、太子少保李悅輕、襄陽王梁範……達官顯貴濟濟一堂,為的不是上朝議政,而是在春樓裏看兩個少年人賣弄風姿。

    白馬仿佛看到遠處天空中一片陰雲漸起,山雨欲來風滿樓,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縱使大周亡了,與他又有什麽關係?家早已經沒了,沒有人將他當人看。

    客座下一片嘩然,隻因白馬紅衣下不著寸縷,隻戴著一身金雕銀鏤的首飾。

    他自腰間抽出一把軟劍,與檀青對視一眼。

    下一刻,琵琶聲疾如驟雨,劍舞越發清健旖旎,滿室銀光如亂雪驚空。

    白馬跳得正歡,卻餓得手腕脫力。軟劍不意間脫手而出,快如奔雷,奔著二樓雅座而去,閃電般刺入簾幕中!

    白馬自知闖禍,當即單膝跪地,不敢抬頭。

    “沒吃飯是怎的?”馮掌事立即跑上台,捏著耳朵將白馬拖到台下跪著。

    馮掌事回頭,見大堂中氣氛不錯,雜役來報貴客無恙,便暫時顧不上白馬。他連忙著人搬來軟塌,把檀青抱到榻上,掐住下巴、掀開褻褲,在眾目睽睽下伸手至胯間玩弄。

    站在一旁的媽媽開始喊價:“鮮卑人麵目英俊,高大健壯,胡兒年方二八尚未經人事,精氣十足。”

    正值此時,客座中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開個價,這白雪奴爺買了!”

    白馬眼中閃著惡狼般的凶光,抬頭的瞬間,卻立刻換作迷蒙的神情,望向那名不知好歹的客人。

    喊話的是個玉麵青年,生了一對上挑的吊眼,笑起來像極了正在捕獵的狐狸,陰毒而機敏,“掌事聾了?”

    馮掌事賠笑,道:“桓爺,小的知道您是皇親國戚。可行有行規,既入咱們青山樓,左右不過是為了買個樂子。”

    玉麵青年從客座躍起,落在台邊,抓起白馬的頭發,迫使他仰頭與自己對視,笑道:“爺就喜歡這個,你不開價,我便自己帶走了。”

    馮掌事跑下台去,勸道:“桓鬱公子!這白雪奴尚未成年,按律不可接客。求您莫要與我們為難,小的這就著人為您換兩個好的。”

    桓鬱一手就著頭發將白馬提起,另一手在馮掌事臉上啪啪拍了兩下,罵:“我就喜歡年紀小的,就喜歡脾氣不好的!”

    白馬偷偷打量,見這人麵色潮紅,似是吃多了寒食散。

    他穿布衣帶鐵劍,座上犀角杯盛著紫葡萄酒,應是身無功名、腹無詩書,兜裏更沒有銀錢。

    京中桓氏乃是望族,以廣陵王的嶽丈桓溫為首,馮掌事稱他作皇親國戚,這親戚可不是隨便敢亂攀的。隻怕是桓溫家中剛來洛陽的遠親,不曉得京中滿城滿朝金紫。

    白馬雙手抓住桓鬱的小臂,低頭輕聲道:“您弄疼我了。”他看似驚惶,實則暗自催發真氣,把內勁蘊於掌中,看桓鬱神思迷亂便趁機在他手上狠狠掐了一把,希望早些擺脫。

    桓鬱吃痛,甩開白馬的手。可他當真是藥吃多了傷到腦子,不怒反笑,再次將白馬擁入懷中,“這匹馬兒還挺烈?我更喜歡。”

    三人相持不下,白馬穿著暴露,看官們都樂得欣賞。

    台上的檀青雙腳被束,保持著雙腿大開的姿勢,其他掌事連忙跑到台上來主持。然而他不似尋常倡優柔和,看客都有些拿捏不準。

    掌事見狀不妙,便將裝著混了香粉膏脂的盒子打開,兩指拈出一串瑩潤青玉珠,將玉珠一顆顆塞入檀青後|穴。

    “白銀百兩,嚐個鮮。”

    每顆玉珠拇指大小,少年眉目緊緊蹙起,因劇烈掙紮而不得釋放,後|穴緊緊咬住翠綠寶珠。

    “二百兩!”“五百兩!”

    掌事把珠串慢慢扯出,少年雙眼通紅,身下流出一灘淫|水。

    “白銀八百兩——”

    喊價由低升高,勉強達到了樓主的要求。

    台下,三人移至後台。

    桓鬱仍在喝醉似的撒潑,喊叫:“你們樓主好大的架子,看不起我也就罷了,連廣陵王也看不起麽?”

    白馬煩不勝煩,隨口道:“爺您別生氣,我們隻看不起您。”

    他知道桓鬱吃多了寒食散,藥性過後是不會記得今夜之事,隻不想他如此不依不撓。所幸撲上去抱著這瘋子求情,趁機一掌劈在對方胸前,見桓鬱當時就疼得倒吸涼氣,差點沒笑出聲來。

    桓鬱連吃幾回啞巴虧,都不知道是遭到何人暗算,氣得直接從袖中拿出個包著藥粉的小布包,踉踉蹌蹌走上前,朝白馬和馮掌事灑去,破口大罵:“給臉不要臉,爺今天晚上就拿你試藥!”

    迷藥效果強勁,馮掌事當即昏倒在地。

    恰在此時,二樓雅座中忽然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

    “黃金百兩,人,我要了。”

    那聲音如冰似雪,說話間不帶半分情緒,卻不怒自威。

    檀青雙目如電,循聲望去。

    那是方才被白馬軟劍甩入的房間,簾幕被放下後仍在微微搖動,隱約透出個白蒙蒙的影,溫茶似的黑眼睛。

    那是周望舒的聲音!

    “卑鄙小人!”那是白馬心中一驚,羞憤難當,瞬間生出遲疑,如此便因疏忽而吸入了兩口藥粉,登時頭腦暈眩。他掙紮著走了兩步,還是因為藥效太過強勁,最終倒在桓鬱懷中,“什……什麽東西?”

    “不是瞧不上我麽?今晚就讓你見識見識,什麽,叫好東西。”桓鬱打橫抱起白馬,即使大笑也透著股陰鬱的味道,“都給爺滾開!”

    白馬實在暈得不行,伸手摁住太陽穴。

    他並沒有放棄反抗,他可以忍辱負重在夾縫中求生,卻絕不可受如此奇恥大辱。

    白馬悄悄將食中二指探入發間,拈住一根以紅線係在發絲上的細小皮革帶,兩指擠壓,革帶中露出一截鋼針。

    他順勢用鋼針的針頭戳破指頭,令自己保持清醒,柔聲問:“桓爺,您要帶我去哪?”

    桓鬱聽得白馬低頭,心中高興,答:“去個好……”

    不料白馬夾住銀針,對著他的左眼彈去!

    “叮——”

    銀針落地,針頭僅沾著白馬自己的指尖血——他實在癱軟無力,可惜了,這招保命的飛鴻踏雪一擊不中,已不能再用。

    “你是月季花麽,還帶刺?”桓鬱低頭笑說,忽然猛抽下一耳光,壓低聲音罵:“賤人!”手打在白馬白皙柔軟的麵頰,瞬息留下紅印。

    白馬閉上雙眼,緊咬牙關,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靜。他心想,我身在春樓,不是什麽王宮官邸,往日裏難對付的人還不算多?光明常在,父親、母親、老麻葛,他們都在真神的國度守護我,這次,我能應付。

    桓鬱的聲音卻如同跗骨的蛆蟲,在他耳邊不停回響:“白雪奴膚色最白,拿來試藥再好不過。”

    白馬先前遇到的人多少都還講理,至不濟自己還有機會下藥。但桓鬱不僅瘋癲,還是個會用藥的江湖客,一時間他完全想不出脫身法子。

    桓鬱見他驚懼無語,不知為何又起了興致,笑說:“上回我買了個白雪奴拿來試藥,隻可惜那藥練得不好,他死時渾身血脈都是藍的。若是練好了,當是綠色才對。是了!你這對眼珠子也是綠的,小鹿似的好可憐,和我的藥相配。”

    白馬長舒一口氣,強壓心頭怒火,心想,我為報血海深仇苦苦熬到今日,絕不能死在他手上。可我也不能強行運功,此時若暴露武功,即便殺了桓鬱,下場也好不到哪去。隻能先忍忍,待到我倆獨處時再下手。

    他反複勸慰自己,最終鼓起勇氣,說:“爺,我陪你,隻求你待我好些,別在眾……”

    少年心氣高傲,他的聲音本是清冽至極,然而深陷泥潭不得不低頭屈服,這請求中更透著股屈辱和不甘,將桓鬱那變態的心撓得奇癢難耐。

    眼看白馬就要被桓鬱帶出,卻忽見一柄軟劍疾速飛來。

    軟劍正是白馬先前所舞的那支,劍身從桓鬱左肋與大臂間的縫隙穿過,釘進銅板打製的牆麵。

    “誰?!”桓鬱麵色青白,大吼,“什麽東西敢擋我的去路?你可知道我叔父是誰!”

    白馬被扔到地上,撞得幾乎要背過氣去。

    “我的乖兒子,才來京城幾日,便將你爹給忘了?你可是爹一把屎一把尿給喂大的,不孝,不孝!”

    天地都是倒轉的,白馬隻看到一個朱紅的人影,他龍行虎步、身手矯健,幾乎是話音未落便走到了自己跟前。

    桓鬱想要故技重施,手剛摸到藥包,尚未反應過來就被對方一拳打碎了手腕。來人哈哈大笑,叫著“乖兒子”,攥著桓鬱的手,翻轉過來將藥包悶在他自己的臉上!

    “你得多補補,尤其是這顆狗腦子。”

    桓鬱軟塌塌地倒下,那人扯著他的腰帶將他拖到窗邊,也不知此人到底是何方神聖,竟能有如此神力,他直接單手將桓鬱提起來晃了兩圈,繼而猛地扔出去,“這年頭連狗也能來逛窯子,生意越來越難做嘍。”

    白馬此時已經看不清東西,總覺得聲音熟悉,卻如何也想不起來,更懷疑這人也是個瘋癲的——最後這句如何聽來,都覺得是將他自己一並罵了進去。

    男人像白馬走來,他的腳步聲極輕,應當是個內功深厚的高手。

    他越走越近,但白馬等了許久也不見下文,忍不住抬頭偷看。

    入眼是一隻皮靴,撲麵而來是一股淡淡的酒氣。

    男人居高臨下地俯視白馬,隨手將軟劍從牆上拔下。他盯著白馬看了好一陣,才彎下腰,伸手將東西送回。

    白馬雖根本握不緊,卻還是接過軟劍,強忍著疲憊,道:“多謝,實在是為您添麻煩了。我自己可以。”他說罷,手腳並用地試圖爬起來,奈何實在沒有力氣,每每剛一將自己撐起,便啪地倒在地上。那模樣既狼狽又可憐,深深埋著一股不屈的倔強。

    朱衣男人伸手,在白馬臉頰上捏了把,他的指腹粗糲、動作野氣,卻沒有帶著任何情|欲的意味,似乎隻是在確認白馬的長相。

    “你不必謝我。”果然,他摸完後便收手,將白馬扛在肩頭,邊走邊說:“難道不記得我了?我如此英俊神武的一個人,你如何就會忘了?奇也怪哉。”

    男人開口就是一種十分熟稔的語氣,像與白馬是相識多年的舊友。

    燈火搖曳,漫天柳絮被風吹入走廊。

    春樓中,每個房間都是一個世界。或充斥著淫詞豔曲,或是赤條條的白肉交戰正歡,或是新來的妓子哭哭啼啼,整個天地光怪陸離。

    白馬被朱衣男子抱著,穿過燈火曖昧的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間,隻覺得他渾身滾燙,心跳極有力。

    男子將白馬放到床上,轉身推門而出,“爺就住在樓裏後院,你若想我,隻管朝天喊一聲,隨叫隨到。”

    此人隻怕是有病,這是白馬昏迷前最後一個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