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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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半三更,春樓中大半房間燈燭已熄,細語低喘入春夜小雨。

    白馬趿拉著木屐,噠噠噠地跑回房間。天氣乍暖還寒,他哈著氣搓了搓手,從裏邊將一把小銅鎖掛在門上,轉身跑朝床鋪邊跑邊喊:“青玉案!你就睡著了?”他見檀青躺在床上,裹著被子活像一條大毛毛蟲,眼珠子一轉,輕手輕腳地靠近,忽然一躍而起、兩腿一踢,梆梆兩下甩掉木屐,跳水似的紮進檀青的被窩裏,冰冷的腳丫子蹬到對方小肚子上,笑問:“死了哦?”

    檀青猝不及防,被冷得跳了起來,罵道:“你怎麽沒被淹死!”

    兩個少年相互毆打,終於精疲力竭。

    白馬氣喘籲籲地趴在枕頭上,拖長了聲音,咕噥著:“洗澡遇到個酒癲子,晦氣。”

    “跟我比晦氣?今晚在台上,想死的心都有了。”檀青歎氣,但不知想起了什麽,眼神馬上又亮了起來,興奮道:“不過要說起來,你定然想不到!先生就住在後院,似乎也是青山樓的人。”

    白馬打了個嗬欠,故作漫不經心,問:“他還好麽?不,我是說,你的先生是個什麽樣的人?”

    檀青想著,微笑起來,道:“是個玉樹臨風的正人君子。”

    白馬懨懨的,“哦,怎麽說?”

    檀青並未發現他的異常,一麵回憶、一麵傻笑,道:“先生用百兩黃金買了我的、我的初、初夜。”他見白馬閉上了眼睛,也不知有沒有在聽自己說話,伸手在對方肩頭拍了兩下,“可當我被送入廂房,他卻衣冠整齊,隻讓我坐下說話。”

    白馬翻身背對檀青,懶洋洋地問:“說什麽?”

    檀青睡在內側,白馬睡在外側,他翻過身來,視線正好落在門上,說話間忽然發現門上窗棱邊落著一道黑影,當即知道有人躲在門口偷聽。

    “你不舒服?”檀青發現白馬語氣不對,扳著他的肩膀將人翻過來對著自己,繼續說:“先生讓我幫他辦事,然而反複告誡我,此事不可向第三人透露。”

    白馬捉住檀青的手,在他手心比劃了個叉,指了指門,繼而隨口道:“我沒事,累了,先說說你的先生。讓你辦什麽事?不會連我也要瞞吧。”

    檀青與白馬相處日久,兩人極為默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大聲說道:“你有所不知!他見我時,臉上戴著個模樣可怖的青銅麵具,怪嚇人的。他隻讓我叫他作先生,許是戴著麵具的緣故,聲音也甕甕的聽不清楚。他說這事極為緊要,若我辦好了,便可重獲自由;若不能守口如瓶,便將葬身此地。”

    可疑。

    雖然二樓貴客廂房有簾幕遮擋,可是周望舒已經當眾親自喊價,他在江湖上很有些名氣,若是有心之人,先聽聲音、再去稍微一打聽,定然知道出價的就是他。

    再者,若旁人沒有一個知道他的身份,那麽以檀青的“聰明才智”,就更不可能猜得出來了。更別說檀青根本就不認識周望舒,他又何必要遮掩麵目?倒像是此地無銀,故意引人猜疑。

    白馬思及此,不由疑心,喃喃自語:“難道不是他?”

    檀青疑惑,用胳膊肘拄了拄他,問:“是誰?”

    窗上有影,門外有人,白馬不可多說。

    “也許是我的一個故人,他心地很好,喜歡給雀鳥喂食。我猜那人多半是他,可又不知他為何遮掩麵目,也許又不是他。”白馬拉起被子蒙在兩人頭頂,道:“算了,你隻要當心就行,萬不可輕信他人。你的運氣雖好,可福禍相依,應知世間的好事情多半沒有白來的。”

    白馬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半。

    若對方真是周望舒,聽見這話多半能想起自己,三年前兩人共同經曆許多事,多少還是有些“共患難”的舊情,希望他會因此而對檀青好一些。若不是周望舒,這話就會讓對方忌憚自己,他若怕身份暴露,就會對檀青手下留情。

    檀青肚子裏沒有這些彎彎繞繞,他聽白馬說什麽,就覺得他的意思僅止於此,笑道:“是。我還沒謝你,白馬,現冷靜下來,隻覺先前你所說得很都在理。”

    白馬眨眨眼,隨口道:“自個兒兄弟,說這個。”

    片刻後,少年們呼吸輕緩,翻身便已入夢。

    門口窗紙上逐漸現出兩個朦朧人影,晃了晃,逐漸消失。

    待得偷聽的人走了,兩個少年蒙在被子裏小聲商量。

    檀青有些緊張,問:“偷聽的人,會是誰?”

    白馬眼神清明,道:“一,青山樓的人。二,你那個‘先生’的人。不過他既然住在後院,極有可能與青山樓是一夥的。”

    檀青莫名其妙:“你這兩句話,不都是一個意思?你就是說,先生是青山樓中人,他派人過來窺視咱們,他想看我是否如約而行不透露他的囑托?可我好像,說得也有點多了。”

    白馬搖頭,“不多,你什麽都不說,反而太刻意。像咱們這樣,說一半、留一半,才是人之常情,更能取信於人。現在,他多半已經信你。”

    檀青:“信我?真的?”

    “信你是個傻不拉幾的愣頭青,剛好給他當刀使。”白馬輕輕哼了一聲,懶洋洋道:“青山如是樓原本就不是個尋常的地方,咱們早就在賊船上了。你難道從未注意?”

    檀青搖頭,不小心撞在白馬腦門上。

    白馬一把推開檀青,捂著被撞紅的額頭,繼續說:“其一,樓中上至掌事下至雜役,雖不知有沒有特別厲害的,但多少都有武功底子。其二,你我來了近三年,京城中大大小小的官員,誰也不曾在這裏找麻煩。”

    “有些特別沒有眼力價的鄉巴佬不算。”白馬撇撇嘴,想起桓鬱,補了一句。

    檀青心思不如白馬複雜,想當然道:“因為樓主是喬姐,她一個女人經營不易,請江湖客來看家護院很正常。再者,她人長得美,又八麵玲瓏能周旋,故而沒有人找麻煩。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青山如是樓的東家姓喬,不知其名,早年喪夫,四處輾轉奔波,算是半個江湖人。

    她來到洛陽後喜愛京中繁華,從別人手中盤下此樓,治理產業雷厲風行,周旋於權貴間左右逢源,遂將一個小小的春樓發展成京中第一的風雅地。樓裏人喚她作喬姐,稍有些身份地位的客人,大都給她個“小喬”的美稱。

    這奇女子近些年來已經不大拋頭露麵,行蹤也無人可知,更不曉得多大年紀。白馬隻遠遠看過幾次,覺得她總是三十出頭的模樣,膚白唇紅,極其美豔動人。

    白馬搖頭道:“掌事每旬向我們例行問話,有時則要指使我們去套客人的話,探聽情報,詢問消息,你覺得這也很尋常?”

    檀青目露疑惑,道:“許是我不討客人喜歡,未曾做過這事。”

    那是因為你愣頭愣腦,不被別人騙就已經不錯了!白馬翻了個白眼,隻能自己思考。

    “樓主,喬姐?”

    他閉上雙眼,回想起二爺與周望舒的對話。

    三年前,二爺出關尋周望舒,曾說過“妓館裏的鴨子”“聽喬姐說你被人圍攻”,周望舒則說“別學我娘說話”。

    白馬從前不願回想這段經曆,況且天下同名同姓者多不勝數,他也未曾注意。現想來,喬姐莫不就是周望舒的母親?

    若真如此,青山樓極有可能是周望舒與其母“喬姐”二人的產業。

    江湖上有周望舒照應,以十二連環塢作依仗;白道上有喬姐周旋,春樓在京城,人多是非多,可用以營利兼探聽情報。另有倡優妓子被高官贖身,更像是把人安排進了朝廷,譬如泰熙元年花魁許韶華被廣陵王梁遹娶回。

    江湖上關於周望舒出身的傳言很少。

    許多人都隻知道他是江南人士,自幼在蜀中峨眉山學藝,後來因緣際會結識了十二連環塢上代塢主,憑借其高強的武功和過人的膽識接手了這個位置。江湖人不知其與喬姐的關係,故而看不出這一明一暗兩股勢力,極有可能是在為了某件事而謀篇布局。

    三年前,周望舒獨自出塞,此舉引發了三個後果。

    其一,岑非魚在他離開時槍挑十二連環塢,江淮水路的控製權落入江南望族手中。

    其二,烏珠流派塞外匪幫追殺周望舒,多半是怕自己與趙王梁倫的舊事被查出。

    一方麵,烏珠流可能收到了趙王的指示,派人追殺周望舒。

    另一方麵,烏珠流害怕舊事敗露,早早地就派人找到了白馬的部族,在他們的飲水中下毒——是了!白馬恍然大悟,怪不得當時自己一回到部落中,族人就全部毒發。

    其三,齊王梁炅勾結天山派,三名劍客圍攻周望舒,要從他手中奪取有關樓蘭秘寶的“東西”。乞奕伽告訴白馬,趙楨與曹三爵從虎符中發現樓蘭秘寶,將其分為三塊,二人各執一塊,第三塊令曹三爵秘密送與先代齊王梁攸。

    梁炅自他父親處繼承秘寶的碎塊,故而知曉其中秘密。

    白馬從前未曾細想,周望舒與父親並無半點關聯,梁炅為何要向他索要東西?若非周望舒偷了齊王的東西,那便是周望舒從別處得了父親或曹三爵手中的東西。

    白馬覺得以周望舒的脾氣,斷不會做出偷雞摸狗的事,可這事還能如何解釋?

    他想著想著,竟不知周望舒是敵是友了。

    朝堂、江湖、匈奴牽連不休,白馬直覺周望舒有一個驚天謀劃。

    趙家軍舊案不止牽連著趙王梁倫、匈奴右賢王烏珠流,父親留下的三塊虎符碎片,更隱含了樓蘭秘寶與瑟明帝國的強大軍備,財帛動人心,多少人想要那寶藏?

    自己一旦身份暴露,必定會處在漩渦的中心。

    千絲萬縷,一團亂麻,白馬眉峰緊促,太陽穴突突直跳。他看了眼檀青,見對方膚白眉黑,英挺帥氣,突然腦中靈光一閃,對周望舒的計劃有了個模糊的推測。

    其一,周望舒曾經出塞查案,遇到過白馬軍的舊部,從舅舅口中得知了一些隱情,料想以他的聰明才智,一定已經清楚了其中原委。

    其二,周望舒曾經向自己詢問過“與你一同被抓的人當中,是否有一對姐妹”,當時族中的雙胞胎姐妹隻有自己的一對姐姐,他是想旁敲側擊,尋找“趙楨的遺孤”——要麽是為了查案,要麽是為了虎符碎塊,要麽就是為了滅口。

    然而趙王與烏珠流都欲除之而後快,周望舒找自己,必定非是為了滅口。隻可惜舅舅為自己隱瞞了身份,周望舒按照錯誤的描述去找人,決計是找不到的。

    其三,周望舒出高價買了檀青的初夜,那價錢甚至可以為檀青贖身了,然而他或者二爺卻沒有對檀青動手,而是神神秘秘地讓檀青去辦事。

    白馬聯係前後,不禁推測周望舒要以檀青為胚子,親手捏造一個“趙楨遺孤”。他要用真假參半的方式,將舊案的真相揭開。

    自己是否應當挺身而出?

    白馬猶豫了,一方麵,羯族人背叛過一次,自己又沒有信物在身,很難取信於人。另一方麵,自己藏身暗處,更能自保。

    然而他一想到檀青,心裏十分過意不去,隻歎是福是禍,現在都躲不過了。

    檀青被白馬瞪著,忍不住抽了個冷子,抱怨道:“你別那樣看我,眼睛綠得跟狼似的。”

    白馬長舒一口氣,“愣頭青,你或許會有危險,但我會保護你。此間事了,咱們去江南尋個生計,給你娶媳婦過日子。”

    檀青雲裏霧裏,“怎的突然說起這個,我能有什麽危險?我求先生連你一並贖了,可他未作回應。但你放心,我決計不會拋下你。江南就江南罷,咱們一塊兒娶妻。”

    白馬哂笑搖頭,給兩人掖好被子:“睡覺!”

    檀青突然想起什麽,一激動坐了起來,問:“你先前不是問我先生說了什麽?”

    白馬疲累至極,蒙頭便睡,“我都知道,你不用說了。”

    “你就不能裝裝傻?總是這樣話說半截惹人厭,我很想說啊!”檀青抓狂,無奈白馬今夜已精疲力竭,翻個身就已經打起呼嚕,他隻能自言自語:“先生說,他就喜歡我這樣、這樣英氣的少年郎,像個……武將,尤其是我知音識律。他還要教我騎馬射箭,讀書識字,然後讓我為他去辦一件極重要的好事,不過暫時不能告訴我。”

    黑暗中,白馬眨了眨眼,露出一片柔軟的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