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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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京繁華,清晨宜人裏的溝渠裏飄著美人們淨麵梳頭所留下的香粉油脂,芬芳斑斕天女巧手織成的錦緞。

    白馬早已再不寄希望於阿胡拉,可仍舊保持著對潔淨的苛求。他雖徹夜未眠,翌日清晨照例五更不到便起床,搶在眾人之前將自己收拾好。

    晨光熹微,白馬獨自走過林蔭小徑。

    涼風穿而過林,地上晃動著樹木朦朧的碎影,葉片摩擦發出的砂紙聲刮著耳廓。抬頭,千萬點新綠綴滿枝頭,始覺又是一春,又是一年。

    嘩啦——!

    少年舀水淨麵,坐在水渠邊的桃樹下擦臉,對著水中的虛影說話:“當時我和愣頭青同在台上,他為何不選我?還說要帶我去江南。”

    然而人有愁緒,水卻無言,水波浮動著粼粼金光。

    他揪了根細長桃樹枝,每日都先將周望舒的鋒霜影雪練上數次,樹枝一點便破去一片枯葉。再折一支化作雙刀,重複練習阿九那套不知何名的天山雙刀。

    枝頭枯葉與幹花簌簌撲落,水裏少年的影碎成千萬片。倒影始終默然不語,白馬收“刀”身側,隻能自問自答,“許是我已長大,他不認得了罷。”

    這三年,他的命運始終被別人掌握,過得如履薄冰,既要進行嚴苛的訓練,也要應付刻薄的掌事和下流的客人,明裏暗裏收集消息,想盡辦法尋找報仇的法門。指腹上的老繭,不是舞刀弄槍而成,便是撥琴掃弦磨得,為兩文銀子喝到吐出苦膽,沒有尊嚴也沒有氣節,難怪周望舒不會認他。

    憋屈,難過,很多時候白馬都覺得再過不下去。

    然而,當他想到自己還須拚命攢錢,托人四處尋找兩個失散的姐姐,什麽辛苦與恥辱,都能咬牙咽下。

    白馬仰頭長嘯一聲,用力甩掉手裏的桃枝,半枯萎的暗紅花瓣鋪滿水麵,隨水漂流。他抱起木盆轉身離開,忽聞不遠處傳來男人的低沉的吼聲——

    “去!莫要扶我,沒、沒醉!”

    聲音突如其來,驚得白馬失手掉落手中木盆,盆子骨碌碌滾向地處,落入茂密的夾竹桃叢。他忙不迭追過去,踏入樹叢便踩到條人腿,差點嚇得跳了起來。

    朱衣男人趴在岸邊,右手杵進河渠,被白馬甩掉的桃花枝勾在他衣袖上,枝杈紛繁如人的手指。男人怕是醉得不清,如何也甩不開花枝,以為有人在扶他,不住嚷嚷著“去!去!去!”

    白馬本不願多管閑事,隻怕這人跌進河裏淹死了,自己必定良心不安,匆匆忙忙幫他翻了個身:“……”

    男人刀眉濃黑如墨,正是二爺。

    白馬心裏怕他,可想著送佛送到西,還是忍著熏人的酒氣,沾濕抹布給他把臉擦幹淨。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人抬起來,可喝醉酒的人身體沉,白馬剛走出兩步,便被二爺帶著壓趴下。他又繼而拱著二爺硬邦邦的胸膛,從他身下鑽出來,咬著牙半背半抱著把人挪到廊下。

    白馬憤憤地拍打二爺的臉,低聲喚道:“二爺,你這樣會著涼的。”

    二爺醉得厲害,白馬表麵一臉無奈,心中卻暗自竊喜,手上毫不留情,劈裏啪啦對著二爺的老臉一頓抽,終於將他打出了一絲清醒。

    “白、白的……淹死鬼?沒醉!”二爺一把攥住白馬冰涼的手,嚷嚷:“你!打我!我……我讓我大、大哥揍你!”他顯然還是酒醉未醒,睜著眼胡言亂語。

    “起來吧,太陽都曬屁股了。”白馬畢竟是個少年,多少有些玩心,不敢明著罵人,趁機嘴上占他便宜,“說說,你是瘋乞丐,還是老流氓?”

    “爺是瘋……乞丐?”男人眉峰緊蹙,似乎是在思索,一麵喃喃自語。

    眼看旭日東升,稀稀拉拉的人朝水渠走來。

    白馬低頭,將耳朵貼在二爺唇邊,聽他說:“大哥,別走。”

    “你大哥是誰呀,那麽厲害?”白馬好奇,二爺與周望舒天差地別,必定隻是結義兄弟,他如果有個大哥會是何等模樣,為何令這瘋瘋癲癲的男人如此掛懷。

    “這、這你都不曉得?老子的大、大哥,是大名、名鼎鼎的大、大哥,趙、趙……找不著了。大哥?”二爺半醉半醒,舌頭打卷兒,半天說不清楚。不知他是否做了惡夢,突然掙紮著坐起,大喊:“大哥等我!”

    二爺腰身好,呼吸間驚起而坐,白馬未想他醒的這樣快,根本來不及退讓。兩人幾乎是臉貼著臉,四目相對,嘴唇碰在的一處。

    梆——!

    白馬手中木盆應聲落地,漲紅著臉躥出老遠,頭也不回地跑了。

    二爺醉眼朦朧,望著少年落荒而跑的背影,目光由呆滯轉為清醒,再轉為不可置信的驚異。日光落下,他兩眼瞪得像隻波斯貓,那對琥珀色眸子晶瑩閃光,仿佛發現了不得了的東西。

    白馬慌慌張張跑到房中,啪地把門拍上,狠狠擦了兩下嘴。

    房裏,檀青已經不見蹤影,他的衣物還在,慣用的琵琶卻不見了,地麵上殘留著隱約的腳印,想必已被人接到後院的貴客居所。白馬扯開衣服扇風,坐在桌邊一麵喝水一麵擦嘴,總覺得唇上沾了酒氣,無論如何也擦不幹淨。

    他越想越氣,恨恨地放下茶杯,卻並未聽見陶杯碰撞木桌發出的聲響,目光落在茶盤上,隻見杯子下麵壓著一張草紙。

    紙上畫了一個青瓜、一個馬頭,背麵是一棵毛茸茸桃樹,朔月在中。——白馬不識字,這是他和檀青的暗語。

    “鐺——鐺——鐺——!”

    院子裏,銅鑼三響,美貌的少年少女身著天青色的練功服魚貫而出,開始苦練才藝。

    白馬將草紙團起來塞進香爐,倒了些白水進去,逃命似地推門而出,一口氣跑到練舞的偏院。

    馮掌事手裏軟鞭子照麵抽來,不留痕跡,卻疼得鑽心。數十名舞者被趕到一處,先開經絡、再練動作,日光漸盛,眾人的衣服也都差不多濕透。

    到此為止,是做好了基本的日課,掌事打開記錄用的書卷,筆鋒輕勾,道:“今日跳折腰,點絳唇你來帶。點絳唇?點絳唇——!”

    “啊?是!”白馬滿頭大汗,餓得頭暈眼花,止不住地喘氣,耳朵裏全是自己呼吸引起的嗡嗡響。

    三年,他依舊不習慣那個滑稽的“雅號”,反應過來時又挨了一鞭。

    臨江仙唱起《出塞》,古拙的旋律帶出昭君那柔情與豪氣交織的絢麗色彩。

    白馬以背示人,隻露出側臉和閃著碧波般的綠眼睛,折起衣袖,勾起小腿,勁瘦的腰肢繃成暴雨降臨時彎曲而不折的青竹。

    他不以賣身求榮、以色侍人的“小人”自視,形態剛柔並濟,神意是合於自然,是一個生靈在天地間以肢體的動靜彰顯生命的苦難與快樂,正如宋玉所言“張弛有度,聖哲所施” 。

    歌盡舞成,餘韻不去。

    “涼風習習,你卻汗流浹背,在看什麽?”

    二爺猿猴般扒在偏院外一顆桃樹上,偷看院內少年舞蹈,冷不防周望舒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嚇得他一屁股摔在地上,怒吼:“走路不出聲專躲人背後,你是鬼嗎?!”

    此人身形魁梧,桃樹被他晃得厲害,青澀的桃子骨碌碌往下掉,正砸在兩人頭頂。

    二爺一躍而起,抽出周望舒的玉柄劍,穿中一顆落在半空的桃子,反手對向自己,張嘴便咬,嘎巴嘎巴地邊嚼邊抱怨:“你家這桃子,真他娘的酸!”

    “喚你三聲,不見反應。”白衣劍客不明所以,麵無表情道,“喬姐說你昨夜連喝兩局,日出也不見回來,怕是掉到水渠裏淹死了,讓我來收屍。”

    “那你可得把我裹在竹席裏頭抬回去。”二爺說話,桃汁兒飛濺。

    周望舒一身白衣,連忙退避。

    二爺得意笑道:“我初見大哥那年八歲,熱血衝頭離家出塞,在玉門關內穿越一處沙地,路遇流沙被埋了進去。他當時,也不過十四五的年紀,收到我父快馬加鞭傳去的書信,二話不說,單騎跑到關內尋了我數十裏地。”

    自從玉門一役,二爺便甚少談及大哥。

    周望舒不解,問:“喬姐總說你與我父怕是很對脾氣。怎想到這事?”

    二爺一手提起周望舒的後衣領,足下發力,將他帶到高處的瓦頂,道:“大哥雖英武,卻天生體弱,從娘胎裏帶著病。他把背我出沙坑,行了數裏路,我奄奄一息,隻記得他的肩寬卻很瘦,背後有對突起的蝴蝶骨。”他說罷,朝偏院中努努嘴,道:“像,太像了。昨夜怎不選他?”

    “胡人,會落人口實。”周望舒循著他的視線,見青衣少年正麵朝大樹壓腿,汗濕的薄衫緊緊貼在身上,現出寬肩、窄腰和突兀的蝴蝶骨,沐浴在日光下,整個人是發著光的雪白,“而且聰明過頭,反倒不好。”

    堂堂大周戍邊將領怎能與胡人結合?

    二爺挑眉,仔細查看周望舒的神情,“周道長你那什麽眼神?我看你分明就是心疼,就是舍不得用他,莫不是動了凡心?”

    周望舒神情坦蕩,望著腳下搖頭,歎道:“曾許諾帶他去江南,全賴你一通攪和,未能成行。你若得閑,當給他說聲對不起。”

    二爺嚷嚷著:“屁話,昨夜咱倆個去偷聽,他都被你害成那樣,卻還是你是個什麽……對,是個‘極好的人’!是不是對你也有情?”

    周望舒冷下臉來,道:“休得胡言亂語。”

    二爺哈哈大笑,伸出食指勾了勾周望舒的下巴,被對方一巴掌拍開。他像是習慣了,也不在意,笑道:“你不要,我反正是要了。走了!”

    周望舒沒了脾氣,指尖輕點,把二爺定在當場,“讓你辦的事辦好了沒有?”

    “總對哥哥動手動腳是個什麽脾氣?”

    二爺嚷嚷著:“辦了辦了!姓劉的小子在天山習武,我的人幾番周折已將信送到。據說他們兩個現在武功不錯,而且劉玉的父親是匈奴左部帥劉淵,這人心思重,這十幾二十年來一直苦心孤詣地熬著,眼下勢力越來越大,斷不會投靠趙王齊王之流。劉玉想要回中原,絕對會盡全力把‘那個人’擒住帶來,他是個聰明人,稍一想就能明白你的安排。”

    周望舒掐著太陽穴,問:“還有呢?”

    二爺撇撇嘴,“你倒是先把我解開啊!”

    周望舒不答,背對著他望向遠方。

    二爺無奈道:“昨夜第二頓酒是在外頭吃的,請了國子學的老臣七八個,後來老馮又帶來八、九個飯桶,二十幾人喝得稀糊爛醉,跑到趙王府門口撒尿,說是‘尿諫’。隻有你爺爺我……”

    “行了!”周望舒懶得再與他囉嗦,也不解穴,隻道:“回頭你若得空,替我跑一趟江南,找我大哥,兩月未收到他的音訊。順道看看四弟那邊,聽他說又遭齊王找了麻煩。”

    周望舒說罷,閃身便消失無蹤。

    二爺隨意一運功,便將穴道衝開,撓了把刺蝟似的頭發,堅持對著周望舒離開的方向把話說完,“你爺爺我尿得最遠!嗨呀,剃個頭去。”

    然而話雖如此,他抬腳臨走,遠望偏院中又起了新的舞蹈,一條腿滯在空中也忘了。直看到日頭偏西陽光刺眼,白馬仰頭擦汗發現了他,這才腳下打滑,劈裏啪啦地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