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暗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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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馬努力抑製住追問的衝動,不敢在孟殊時麵前露出絲毫異常。可是,內心鬱積數年、洶湧的憤恨與難過,哪裏是忍一忍就能壓製下去的?他用五指摳著被單,幾乎要將棉被摳出五個洞,咬牙笑道:“不打仗,很好。可趙王勢大,你為何舍近求遠?”

    “那人刻薄寡恩,兄弟們跟著他做過許多錯事,良心難安。”孟殊時閉著眼,對白馬不設防備,也完全沒有察覺到白馬的異常,繼續說道:“未知朝堂中明爭暗鬥,更甚於戰場刀兵。趙王、謝國丈,兩派勢同水火,在我禁軍內招兵買馬,現我們如同一盤散沙。表麵看來,風光無限,可我卻知道,這是一株空心大樹,朝不保夕。”

    趙王梁倫和老國丈、太傅謝瑛同為先帝欽定之輔政大臣,隻可惜謝瑛仗著自己有個做皇太後的女兒,在朝中隻手遮天,先帝尚未出殯的時候,他便將趙王逼出了洛京。可他也不想想,趙王畢竟是藩王,且是個心狠手毒的老滑頭,他一時退避,過了七八年時間,怎麽可能不卷土重來?

    所以,如今的官場上,趙王與謝瑛兩派鬥得最厲害。

    所以帝後都很害怕,四處想辦法,想要對付這兩個最為危險的人物,而尤以並非宗室中人的外戚謝瑛為最大的敵人;所以,廣陵王適時崛起,一是謝韶華的愛讓他奮進,更多的是外力拉扯著他,讓他不得不成長,以防大周的權柄落在外人手中。

    白馬眨了眨眼,讓一顆淚珠從眼角滑落,隨意揩了一把,抽抽鼻子,心裏盤算著如何引孟殊時上鉤。

    他假模假樣地建議道:“禁軍護衛乃是皇帝,其餘眾人是皇帝的臣子,他們的東西也都是皇帝的東西,你隻管拿就是了。”

    孟殊時苦笑:“這可沒有你想得那麽容易,他們哪看得起我等小官?都是從北軍中侯那一層開始角逐下來,上頭層層站隊,要到最後才能輪到我們。然而,總是輪到我們,這又是什麽好事麽?是什麽光彩的事麽?”

    白馬呼了一口氣,平複心情,道:“我卻覺得你想得太複雜,太平盛世來得不易,大家都是惜命的人,不會輕易胡來,他們收買你們,多多少少就是好個麵子,有誰敢做那大不敬的事情?所以我覺得,無論是趙王或是謝國丈,給你多少好處,你就拿多少好處麽,蒼蠅再小也是肉。你可以安心拿、兩頭吃,兩頭都不幫。”他知道孟殊時不是這樣的勢利小人,所以故意說了這麽一大堆,是想讓對方越聽越反感。

    果不其然,孟殊時睜眼,語氣雖仍舊柔和,眼神卻變得無比堅定,道:“我是大周的臣子,應當效忠於天子皇權。我站了誰的隊,都是不忠不義;然而若是不站,聖上又不會管、也管不了我們這些小人物的死活,隻能立馬卷鋪蓋走人,過往所有拚搏,前功盡棄。況且,我也已經不可能再回幽州。”

    孟殊時出生於書香門第,忠君愛國的觀念根深蒂固,若換作別人與他說這番話,他隻怕是要不屑或憤怒。可白馬是個胡人,更是他喜歡的人,他用足了耐性,談起了一些平日裏不太能直說的東西。

    白馬知道,時候到了,他深吸一口氣,開始今夜的表演。

    他假裝腦中靈光乍現,忽然坐起身來,冷不防用力過猛,一腦袋栽下床,骨碌碌滾了兩下,剛好撞進孟殊時懷裏,喊道:“孟大哥,你、你、你的機會來了!”

    孟殊時立馬渾身肌肉緊繃,不敢動彈,問:“你,你疼麽?”

    “孟殊……叔叔,大人!”白馬一個激動,險些沒大沒小、喊出孟殊時的名字,他拉起對方的手,與他相對而視,問:“先別管我,我且問你,你為何不願跟從趙王或謝瑛?”

    “俱是奸佞小人,無德無才,無論誰能角力獲勝,於國於民均無裨益。我雖任性妄為,卻出身書香門第,從小便知、知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他望著麵前的白馬,說話逐漸變得吞吞吐吐。

    少年膚白似玉、眉目如畫,十五六的年紀不幸淪落風塵,如九天上的六角冰晶剛落下地——雖然原本潔淨剛強,過會兒便要化成冰冷雪水,跟泥土混在一起。

    孟殊時見不得,他知道這少年跟別人不一樣。

    可白馬卻不知道孟殊時還有這番心思,他隻道對方是因為兩人太過接近,而起了反應。他心道,正常男人難道都是如此,不用腦子隻聽下半身的?

    然而他正有些慍怒,腦中卻不自主地浮現出二爺那張得意洋洋的老臉,想起他坦坦蕩蕩地說“男歡男愛,人之大欲,乃是自然之理”,便又……又不那麽氣了。

    白馬紅著臉,爬回床上,背對孟殊時,道:“他們二人即使拿下對方,可畢竟名不正、言不順,多半沒有做大事的能力和魄力,注定沒法長久。依我看,你方才所說的想法很對,他們既不在乎你,你也不必在乎他們。然而,你還是可以吃著他們的,卻不為他們辦事,不行麽?”他還要再試一試,確定孟殊時確實不慕虛名與蠅頭小利。

    孟殊時斷然拒絕,道:“不,白馬,我父從小便教我‘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

    他說罷,看向白馬,可白馬沒有讀過《論語》,哪裏明白這拗口的話有何含義?

    孟殊時見白馬沒有反應,才想起來他不識字,無聲地道了聲“抱歉”,迅速解釋一番,道:“此話的意思,若是生在世道好的時候,一個人當不了官、賺不了錢,落魄貧窮、低人一等,乃是何故?”

    白馬:“自然是他自己沒本事。我明白了,若是世道好,你卻混不好,那是自己沒本事。若是世道不好,你卻家財萬貫,定然是用了什麽卑鄙手段,賺得都是黑心錢,這是令人恥辱的事情。”

    孟殊時點點頭,道:“故而,子曰: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從前,我一心想要為國出力,求取功名,無奈世道如此。現如今,我已經不想要別的什麽,隻想……”

    白馬生怕他說出什麽“與你雙宿雙棲”這類的屁話,連忙出言打斷他,道:“我沒有看錯你,你是個忠君愛國的偉丈夫,方才所言,請你莫要放在心上,我隻是試探你一番。”

    孟殊時恍悟,笑道:“孟某的回答是否令你滿意?”

    白馬:“我很是敬佩你,孟大哥,而且,我知道你並非沒有別的選擇。”

    孟殊時:“還能如何?”

    白馬喜歡和孟殊時說話,或許是因為他讀得書多,知道大千世界,形形□□的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他從來不用世俗的眼光去看待白馬,不會事先給他下定論,白馬說話,無論有沒有道理,他必然先認認真真地聽上一遍、琢磨一番,而後再來與他交談。

    此時,孟殊時不知是否相信白馬能給他指出一條明路,可仍舊擺出了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白馬擦了把汗,道:“世家子坐享高官厚祿,良家子積功升遷,這是如今的世道。然而,眼下隻是世風侈靡,卻還算是個太平時候,沒有到‘邦無道’的時候。我且問你,真正到了要掉腦袋的時候,滿庭士兵是聽從作威作福的將軍,還是聽從與自己同生共死的當頭上司?”

    “兄弟們自然是聽我的,否則我也太無能了。”孟殊時想也不想,答道。

    白馬:“所以我說,那些已經在趙王、謝瑛背後站好隊的高級軍官,他們能做什麽?不外乎是作威作福,向你們下命令。可真到了關鍵時刻,官大一兩級,就真的能起作用麽?我看不然。”

    孟殊時點點頭,不做聲。

    白馬繼續說道:“反而是你,你是殿中中郎將,從權力上來說,你直接指揮著兩三百名禁軍,他們是你的部下,是你的軍中兄弟。以你的才德人品,他們對你定然心服口服,危急時刻,能夠聽你號令。故而,你退,可護衛大殿保帝後平安。”

    孟殊時的眼神有了變化,望向白馬,示意他繼續說。

    白馬:“從職責來說,你隻須戍衛大殿,對皇帝負責。你不應該向任何人偏倚。”

    孟殊時:“你所言,正是我的心聲。忠君愛國,是我的本分。”

    可你也不想想,現在的皇帝,是一個值得你付出忠心的明君麽?白馬腹誹道,卻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確有為孟殊時的赤誠動容。他搖搖頭,道:“從身份來說,你身在禁軍,也有奉上級官員或皇命外出辦公的職責,每日都有許多禁軍來去各地辦公差,你做什麽,都不會引人注目。”

    孟殊時慢慢回味白馬的話,有些懂了:“你的意思是……”

    白馬:“你進,可直接奉皇命行事,暗中動作不會引人注目,可作為……聖上與外界藩王、臣子暗中聯係的一道線。”

    孟殊時眸光一閃,不禁拊掌歎道:“對!是我太過狹隘,隻想著站隊,卻未能食君之祿、分君之憂,未曾想過我的微薄之力,也能有為大周效勞的地方。”

    白馬話已說得如此明白,孟殊時若還不懂,或許就真的不適合做官了。

    他知道孟殊時想要往上爬,也知道孟殊時心中不屑與趙王、謝瑛之流為伍,便抓住了這個矛盾,引導他走上一條最為艱險的忠君之路。

    他方才對孟殊時說得委婉,意思大抵是:若有兵變或突襲,你就是皇帝身邊最後一道防線;若是皇帝想要暗中與外界聯絡、招攬勢力,你就是自帶著障眼法的一條秘密連接線。你的用處很大,你的前程也很光明,隻要找對了路,效忠於皇帝。

    白馬隻有一件事情沒有告訴孟殊時:惠帝是個愚癡兒,你縱使再忠再勇,跟著他哪裏又能有什麽未來?惠帝被蕭後所控製,你最終,不是變成蕭後的心腹,與她沆瀣一氣,便是成為趙王、謝瑛等人,腳下的一顆小石子,湮沒於黃土中。

    孟殊時若真通過白馬,與董晗搭上線,必定會違背他的初心。

    白馬想著,心中惴惴不安,很是過意不去。

    可他沒有別的辦法,他隻有孟殊時一個人可以利用,白馬擠出一個微笑,道:“孟大哥,你哪裏是毫無用處?你的用處簡直太大了。你時常勸我不要輕視自己,現在,我也要如此勸你。那些世族公卿成日高高在上,做什麽事都是想當然耳,看不到你身上的能量,這是他們的一處大疏漏,卻也是你的一個機會。”

    孟殊時十分驚喜,不禁誇讚道:“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禍福相依,有用與無用全看如何去用。白馬,你實在是冰雪聰明,與你說過一番話,我心中的煩憂煙消雲散,雖前路茫茫,但我已找到方向。”

    冰雪?聰明?!白馬被孟殊時一席話語激起一身雞皮疙瘩,扯起被子蒙住腦袋,甕聲甕氣道:“我不聰明,隻是習慣了看人臉色過日子,心眼兒多。你知董晗是我義父,他近來在找忠於大周的人,為帝後辦事。其中種種隱秘太多了,我不說,你應當明白。當時,我就想,這或許可以作為你的一條出路。”

    孟殊時自然明白,而且不僅僅是明白而已,他思慮一番,忽然拋出一個問題:“我懂,不過,這些話是你一早想好的,還是董晗教你說的?”

    白馬雙瞳一縮,心虛了,反問:“你說什麽?沒有人教我,沒有人。”

    “不是。”孟殊時低頭,伸手撓了撓後腦勺,道:“我……你不要多想,我隻是覺得,你似乎懂得很多。”

    白馬聽對方的語氣,知道他沒有疑惑或生氣,懸著的心微微定下,道:“我若懂得不多,是個無用之人,誰又會喜歡我?誰又會在意我的生死?我不想與別人一樣,自然比別人更加奮力求存。孟大哥,我不騙你,也不害你,我有自己的苦衷。”

    我對不住你,白馬在心裏說了最後一句。

    “我沒有懷疑你的意思,白馬。孟某隻是覺得,”孟殊時說著,稍稍低頭,一笑,那笑容略帶著些與其身份不符的靦腆,像個二十出頭的毛小子,他說:“我隻是覺得,你如此思慮周全,卻都是為孟某著想,我覺得,我覺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