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臥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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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這地方沒有善男信女,孟殊時畢竟不是真愣,三兩酒下肚,什麽事做不出來?

    白馬連忙抽回手,扯起袖子,將孟殊時與自己隔開,順勢用力給他擦臉,道:“孟大哥,你是朝廷命官,應當很清楚大周律法,不是我不留你,隻是眼下還不行。若你心裏有事,盡管說與我聽,我雖幫不上忙,卻沒有地方可以出賣你。”

    屋裏點著油燈,焦黑的輕煙伴著滋滋聲升騰至半空。

    火光昏黃溫暖,少年的麵龐被黏上了朦朧柔和的光邊,灰綠的雙眸中仿佛有一潭剛剛被石子兒擊中的碧波,讓人不敢輕易碰觸。

    白馬見孟殊時不答話,又接著說了一句:“自然,你若強行要留下來,我也擋不住你。隻不過,我雖很喜歡你,然而此時讓你……我並非心甘情願,你留下又有什麽意思?”

    孟殊時略帶歉意地放開白馬,笑道:“你願意見我已是幫了大忙。莫怕,孟某什麽都不做,隻想跟你說說話。”

    白馬心中暗道鬼才相信,麵上卻作出一副備受感動的模樣,笑道:“您是正人君子,來來去去的客人那麽多,隻有你曾想過要幫我贖身。”

    孟殊時歎了口氣,道:“孟大哥是真心喜歡你,隻可惜我沒本事,在軍中沒法出頭,一個銅板當兩個使也存不下錢來,不知何時才能給你贖身。”孟殊時的兄弟們手頭拮據,他也好不到哪兒去,隻做個小小的殿中中郎,根本賺不到什麽錢。

    想獻殷勤其實很簡單,你隻須買些吃的來,和我談些風花雪月又有什麽用?白馬心裏覺得好笑,他一直都想不明白,為何這些衣食無憂的人,總喜歡和他們這些朝不保夕的人談情說愛?

    他不知這人為何就看上了自己,還許諾要為他贖身。

    他隻知道,贖身需要很多錢,姓孟的一時間斷然拿不出來。白馬隻要抓住這一點,求孟殊時為自己贖身,多半可引他上鉤、鋌而走險為董晗辦事,去賺取榮華富貴。

    白馬想著,忽然有那麽點不忍,畢竟,孟殊時無論喜歡自己什麽,他都是帶著真心來的。

    白馬搖搖頭,露出感動神色,道:“你能把我當人看,柘析白馬已是感激不盡。然而,你既真心對我,我就更不能害你斷子絕孫。隻求您幫我離開此地,我不喜歡這裏,孟大哥。”

    這話倒是有一半真心,他此身殘缺,不打算禍害任何人。

    “我定然是要幫你的!白馬,莫要自輕自賤。”孟殊時起身,幫白馬把外衣披上,苦笑道:“莫要如此客套,我哪算什麽大人?小門小戶出身,真刀真槍殺出來。禁軍裏官員繁冗,都是外戚與藩王的親信,拚死沒什麽混頭。現隻想多弄點錢,帶你離開此處。你若喜歡平靜,我們便歸隱山林,不去聽那些世俗流言;你若喜歡熱鬧,我便帶你闖蕩江湖、浪跡天涯,我的功夫還可以。如何?”

    都是外戚與藩王的親信?

    白馬耳朵輕輕抖動,是聽得了想聽的東西:孟殊時能看明白朝中的風起雲湧,他知道各方勢力已經劃分了派係、甚至侵入了禁軍,可他的語氣又是那樣無奈與憤懣,多半是不屑於此,又無奈於現實。

    白馬知道自己先前的猜測是對的,大家都在緊緊盯著禁軍,都想掌控禁軍。

    他心中有了計較,試探性地問:“風大雨急,今夜怕是不能停了。你上半夜應酬喝酒,下半夜又淋了雨,一身濕漉漉的,若現在再出去吹風,縱使身體再好,隻怕也會感染風寒。”

    孟殊時毫不在意,搖頭,耿直地說道:“不會,我常年習武,身體好得很。從前一直在苦寒之地,當了禁軍以後,值守時更是日曬雨淋,也並沒有因此就病了。”

    白馬無奈,心道這人怎麽這般不解風情,我已經暗示得如此明顯,他本就有留下來的意思,可這話到底是裝作不知,還是真沒聽懂?

    孟殊時渾身都是濕的,可他脊背挺直,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自帶著一種翩翩風度,麵上更沒有尋常客人的露骨神色。

    白馬不敢相信他有多正直,但至少從表麵上看,孟殊時像是一個正人君子。而且,自己先前一番話,已經警示過姓孟的,得到他的承諾,相信他不會對自己動手。如今,白馬將自己作為“魚餌”拋下,孟殊時答應為他贖身,等同於跳起來一口咬住了鉤子。

    他決定還是兵行險地,今夜,將孟殊時留下來深談。畢竟客人來去並不受自己控製,錯過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

    白馬笑道:“現在太晚,等你回家天都亮了。正好我這幾日都閑著,白天睡了大半天,眼下並不疲乏,您就留下來,躺在床上養養神?”

    孟殊時縮了縮脖子,似乎有些掙紮,最後點點頭,沉聲道:“我坐,你睡,我確實有些心事,說完就走。”

    說罷,隻聽哐當一聲響,桌邊立著的短刀被他不小心踢倒在地。

    孟殊時:“……”

    白馬忍著笑,站著看他彎腰拾刀,發現這三十來歲的愣頭青,臉已紅到耳朵根子。他心想,一樣米養百樣人,天底下有二爺那樣沒臉沒皮的,卻也有孟殊時這樣正經的,此人到底喜歡我什麽?他真喜歡我麽?

    白馬勸道:“大人睡床,我坐著,反正我睡了也白睡,成日不做什麽好事。”

    孟殊時斬釘截鐵道:“風塵中求得自保,比朝中鉤心鬥角更難。你麵上誰也不得罪,心中卻潔身自好,過得很不容易,我都知道。”

    白馬背對孟殊時倒水,聞言杵在原地,手中還拿著半包已經打開的寒食散,正準備倒進茶水裏給姓孟的喝。

    孟殊時見床尾有個小立櫃,櫃門因太老舊而沒法完全闔上,露出一點舊棉被的被角。他便轉頭問白馬:“櫃中的棉被可用?”

    白馬這才回過神來,手一抖,把整包寒食散都倒入了杯中:“……”他連忙放下手中東西,急急忙忙道:“那床太舊了,是檀青用過剩下來的。我給你取我的來。”

    “不必,行軍打仗,時常風餐露宿。能睡在你身旁,我該做個美夢了。”然而孟殊時的動作迅速,待得白馬藏好東西回頭時,他已經取了床被子鋪在地上。

    孟殊時倒地就睡,兩手墊在腦後,側頭望向白馬,道:“聽聞近來有兩人對你死纏爛打,那時我在外執行公務,不得照顧你。我明日帶人教訓教訓他們?”

    世界上還有人能教訓二爺麽?你可別給我添亂了。白馬腹誹道,他對付一個二爺,已經是一個頭兩個大,若孟殊時再來添亂,那真是,他都不敢想了。

    他見孟殊時坦坦蕩蕩地睡著,雙眸反映出燭光,沒有絲毫雜念的樣子,心裏一個猶豫,還是將方才那杯茶水倒出窗外,隻把開水壺拿到床邊,放在孟殊時身旁,道:“酒後口幹舌燥,多喝水。”

    “多謝。”孟殊時狂飲兩杯,讚了句“水很好喝”。

    白馬搖著頭睡到床上,扯起被子將自己緊緊裹住,道:“孟大哥,我是個男人,這些事都能處理,幫我教訓人的話請不要再說,平白惹人笑話。倒是你,年紀輕輕當上殿中中郎,日日都與聖上如此接近,前途無可限量,哪來那麽多愁緒?”

    孟殊時歎息,道:“我等小官,護衛的乃是聖駕所在大殿,日常就是巡防值守,若不是我時常搶著外出辦公,隻怕這一身武功都會廢了。我聽人說,有些人當了數年禁軍,直至被外派也見不到聖上,何來‘前途’一說?”

    白馬:“人各有命,我不覺得孟大哥是平庸之人,縱使時運不濟,也一定會有時來運轉的一天。我能看出來,你與別人不同。”

    孟殊時躺著,紋絲不動,道:“我非自貶,而是你有所不知。禁軍自前朝便已設立,後來卻成了是大周開國的最大助力,這些事情,街頭巷尾都有流傳,想必你都知道。此一建製,利弊均等,如同劍有雙刃。”

    白馬過目不忘,聽過的傳言故事更記得清楚,孟殊時所說的事,他自然知道。

    周武帝的父親,乃是前朝丞相。當時,禁軍拱衛京畿,平日嚴禁佩戴武器。他趁皇帝出宮祭拜先祖,控製住洛陽武庫,等同於扣住了滿城禁軍的“脈門”。待得皇帝回到宮中,禁軍、武庫皆已不受自己所控,於是不得不“禪位”。

    向時,魏蜀吳三國鼎立百餘年,曹丕稱帝數十年後,封劉禪為安樂鄉公,孫皓退守江東,天下一統近在眼前,終究還是為他人作了嫁衣裳。

    周武帝為防藩王作亂,因循先朝王侯不可帶兵入京、從燕趙等地挑選良家子輪流充當禁軍拱衛京畿的舊製,卻再不敢令禁軍勢大。

    眼下,洛陽禁軍由中護軍選拔、考核、監察,由北軍中候統率,下設左、右衛將軍,領驍騎等六軍、屯騎等五校,其下再各自細分。

    如此,禁軍受多人節製,難以在朝夕間生變。

    白馬點點頭,道:“劍有雙刃,看誰用得好。你們現在雖然受製很多,但皇帝不會對你們疑心,雖有掣肘的時候,卻更加安全,這不挺好的麽?”

    孟殊時搖頭,道:“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咱們表麵風光,內裏根本不得誌,我也就對你說說,別……別看不起我。”

    若換作別的詩句,白馬多半不曉得,可這句詩他卻很清楚。不為別的,隻因為作詩之人聞名京城,正是作《三都賦》而使得洛陽紙貴的左思,客人們很喜歡談論他。

    左思曾作過《詠史八首》,其二有言: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都說這是對時局不滿,因周朝沿襲前朝輔政大臣陳群陳長文所創之“九品中正製”,選官用官,皆憑門第出身。出身官宦世家,一出生有光明前程;出身市井中,辛苦操勞一輩子,也很難得到那些世家出身的高官的肯定。

    如此經年累月,形成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局麵。

    孟殊時在此用了這句詩,同樣也是對朝廷不滿。

    禁軍聚集在王朝的權力中,其中大大小小的軍官,各自掌握著不同層級的權力,高級軍官往往受到各路勢力的大力招攬,甚至會“貨比三家”,最後擇一於己最為有利的勢力效忠,劃分成大大小小的陣營,關係網無比複雜。

    如此一再發展,各路勢力已不滿足於隻招攬軍官,更會將自家的子弟們派入軍中,對他們全力相助,讓他們逐步登上高位,以為己方勢力謀求利益,增添一分與他人角逐的軍事保障。京中數萬禁軍的陣營,轉眼已經成為士族與王侯角逐的戰場,將領官職高低全看出身。

    如此,世家子弟參軍便是將軍,尋常百姓子弟拚死也隻能任低級軍職。

    孟殊時的本事,白馬並不清楚,可他的武功應當是極好的,而且他曾在幽州參軍,能審時度勢、從趙王手下全身而退,再入京為官,也可以看出,此人乃是一名人中翹楚。

    隻可惜他的出身並不高貴,故而一直鬱鬱不得誌。

    白馬無奈道:“從前,我被抓到匈奴當奴隸,簡直畜生不如,當時滿心隻想能有一口飽飯吃。故而在我看來,若不與人攀比,小門小戶,家有餘糧、身無是非,娶妻生子、白頭偕老,簡直是八輩子修來的福分。”

    “往後,咳,會的。”孟殊時說著,莫名其妙的咳了一聲,似乎是被自己的口水給嗆到了。他沉默片刻,道:“其實,我並不想做禁軍,成日待在宮中,實在沒什麽意思。少年時,我曾隨同鄉到幽州參軍,在行伍中,晉升全憑軍功。我喜歡戰場狼煙,喜歡與兄弟們並肩作戰。”

    白馬雖已有過猜測,此刻親耳聽孟殊時說出來,卻又是另一番心情。他哽咽了一下,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穩,道:“既然如此喜歡,那你為何不再從軍?”

    孟殊時眼神一暗,搖頭歎道:“經玉門關一役,我再不想打仗。我那時年輕,在軍中官職不高,而且很敬佩……唉,不提也罷,此事,孟某問心有愧。總之,那一戰中,我並沒有拿到多少軍功,甚至還因為事情辦得沒頭沒尾,王爺原本對我還有些印象,這一遭便惹了他的不痛快,不過,此事孟某問心無愧。後來我便離開了幽州,受試選入朝中作禁軍,不過數年,混了個中郎,原本也算孟家祖墳上冒青煙了。”

    白馬的神情有些呆滯,喃喃道:“你是幽州軍?”

    孟殊時陷入回憶,眸光一暗,道:“玉門關外風雪夜,幽州兒郎渾身浴血,屠刀所對,卻……不提,也罷。”

    這是說不提,就能不提的嗎?

    乞奕伽臨終所述,一一浮現在白馬腦海——匈奴撤軍,幽州軍見並州軍全副武裝,便將他們當作叛軍,盡數誅殺。

    盡數,誅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