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逼毒

字數:12505   加入書籤

A+A-




    白馬聽見周望舒如此說,心中難免失落,一時無語。

    他一動不動地盯著對方,一雙碧綠的眼眸中,反映著兩簇跳躍的火光。他的視線落在麵具上,仿佛想要透過冰冷的麵具,看一看周望舒的神情。

    然而,入眼隻有一片鋥亮的金黃。那麵具以青銅製成,寬頤廣額、長眉直鼻,雙眼向外凸出,最上方有一圓形小孔。此物形製怪異,透著一股詭異森寒,不似中原事物,倒像是巴蜀的東西。

    白馬不禁疑心:僅僅是兩人在夜間相處,周望舒為何要戴麵具?

    江湖上知道白衣劍卿的人不少,他並無遮掩的必要。更何況於他而言,無名小卒如檀青者,根本絲毫不具威脅,並不需要防備。

    若要說原因,按常理來推斷:一,周望舒有多重身份,未免被人識破,必須謹慎行事;二,自三年前兩人相遇時起,齊王為了搶奪那勞什子樓蘭秘寶,一直不曾中斷過對他的追殺。

    然而,白馬總覺得還有第三點,最為重要的一點。

    自從聽臨江仙說起爺爺、周瑾和曹躍淵的淵源後,他就留心探聽過。這三人乃是大周崛起時期的英雄人物,無論身處何地、身份地位如何,於邊塞、於江湖、於廟堂,他們都做出了極大的貢獻。雖然時隔近二十年,但他們的事跡,不僅沒有隨著光陰流逝而被人遺忘,反倒曆久彌新——英雄人物本就非凡,隨著時代更易,江湖人又將自己的幻想,附會在他們身上。故事從而越說越多,英雄越發地具有傳奇色彩,故事聽得多了,反而讓人一時間理不出頭緒。

    但其中有一條,白馬記得很清楚:有傳言稱,周瑾與女俠喬羽相戀,兩人曾仗劍同行、攜手江湖,而後育有一子。周瑾家中有悍妻,但仍堅持帶著喬羽回到江南,一定要給她個名分;那喬羽心氣高傲,卻為了周瑾甘心為妾。隻可惜,巴蜀爆發叛亂,周瑾因曾在當地為官,臨危受命前往平叛,而後便再也沒有回來。

    他們一個姓周、一個姓喬,不正像如今青山樓的兩位主人?而且,周望舒手上還掌握著一塊虎符碎塊,他和喬姐,周瑾與喬羽,巴蜀、銀薰球、山梅花、麵具、叛亂……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

    然而,白馬的疑心太重,他曾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一口麥芽糖迷暈,今日,更發現一個流氓竟是武林豪俠,越發覺得中原人心思複雜。誠然,周望舒有一塊碎玉,可萬一那是他從齊王手中搶來的呢?萬一這一切都是巧合呢?甚至於,萬一他其實是齊王一黨,兩人唱了一出大戲呢?

    白馬除了這條命而外,已經一無所有。但他身上背負著整個部落的血海深仇,不能夠有絲毫的不謹慎。即使周望舒親口承認,說他自己是周瑾的後人,承認他是想為父輩們翻案,白馬沒有見到確鑿的證據,也不敢相信他。

    而且,此刻顯然不是細想的時候。周望舒的劍雖在鞘中,然其力道之大,長劍點在白馬咽喉,已經讓他快要喘不過氣來。

    周望舒不為所動,問:“你以為我對你與他人不同,以為我不會殺你?”

    白馬深吸一口氣,答:“擅闖此地是我的錯,我向先生道歉。”麵對如三年前初見時,同樣冰冷的周望舒,他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他心道,上回我與檀青躲在院牆外會麵,周望舒與岑非魚在院中打鬥,此二人皆是高手,定然已經覺察到牆外有人,但他們知道少年人的兄弟情單純熱烈,並未追究;岑非魚也正是知道這一點,才會讓我前來求藥。

    可此時,周望舒的態度與上一次截然不同,他為何自相矛盾?

    白馬感覺十分奇怪,仿佛此人既是周望舒,又不是周望舒。不過,他也沒有閑心去關心麵前的人到底是誰了。

    白馬用力抱拳,行了個禮,挺直腰板,不帶畏懼地看向周望舒的雙眼,道:“我知,擅闖此地者死,然而事急從權。二爺……岑大俠他中了蜀中奇毒,且因被人追殺,一時不慎,致使毒入髒腑。此刻情形十分危急,他才讓我代勞,來請您送兩粒太清丹。”

    周望舒的眼睛也很冷,像是剛從地底采出的黑曜石。他沉默片刻,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扔給白馬,收劍轉身,不發一言地走了。檀青緊隨其後離開,擦肩而過時,拍了拍白馬的肩膀。

    白馬全未意識到,他將瓶子打開,確認其中確實有數顆丹藥,才放心離開。

    ※

    “藥拿來了!快、快吃。”

    白馬路過後廚,問夥計討了剛燒好的熱水,用一個廣口大碗裝著,兩手小心地捧起。他急匆匆跑了一路,熱水灑出來不少,將虎口、手背燙得一片紅。

    待他跑到廂房前,熱水剛好被夜風吹成了溫水。

    白馬一腳踢開房門,衝到床邊,換著名字一連喊了好幾聲,“岑非魚、岑非魚?曹二爺?二爺!”

    然而,岑非魚盤腿坐在床上,貌如老僧入定,不見任何反應。

    白馬想要上前搖醒對方,或者扇他幾巴掌,卻怕打斷他運功,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圍著岑非魚打轉,咕噥著:“臭流氓、老混蛋,無恥老賊!若讓我知道你是在作弄我,我、我就替天行道殺了你!你到底在做什麽?醒醒、醒醒,把藥先吃了,二爺……”

    待岑非魚運功收回真氣,睜開雙眼,白馬已是急不可耐,整個人跪在床上,直接扒開對方那兩片煩人的嘴唇,將兩顆藥丸塞了進去,再把熱水遞到他唇邊,整碗水一氣灌下,“好了麽?”

    “咳、咳咳,無妨。”岑非魚不知白馬會如此緊張自己,雖仍未脫險,但心中十分高興,匆忙中喝下一碗水,被嗆得不行,水柱直接從兩個鼻孔中噴了出來。

    白馬見到他這滑稽模樣,不禁笑出聲來,“你不是厲害得很麽,怎麽看著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

    岑非魚老臉微紅,擺擺手,咳出一口淡紫色的毒血。他的嘴唇、下巴、衣襟上,都沾染了不少血汙,加上被追殺了一路,衣袍上滿是塵土,形容很是狼狽。

    白馬兒時隨母親信仰祆教,雖然眼下已經不再迷信,但仍舊保持著注重潔淨的習性,此刻照顧岑非魚,不知是否是因為心急,根本沒有顧忌其他。

    他見岑非魚吐血,馬上拿來涼水讓他漱口。

    岑非魚漱了口,一抹嘴,長舒一口氣,道:“莫怕,我並非內傷,而是運功逼毒,將毒血吐出來。隻不知這毒如此奇特,竟在短短片刻間就能令我氣血阻滯。”

    白馬:“現如何是好?”

    岑非魚兩手按膝,手指輕輕點了幾下,思慮片刻,抬眼望向白馬,眸光溫柔如一灣星河,笑道:“你來幫我。”

    “我不行的!”白馬大驚,說罷,低著頭抬腳下床,似要逃跑,“我還是去叫周大俠過來幫忙吧。”

    “我說你行,你就一定行!”岑非魚一把攥住白馬的手腕,硬拉著他,讓他在自己身前盤膝坐好,嚷嚷著:“你比周小蝦聰明多了。”

    他說罷,順手在白馬耳朵上捏了一下。

    白馬一把拍開岑非魚的手,罵道:“性命攸關,你怎可如此兒戲!平日裏嬉皮笑臉也就算了,眼下此種境況,你是找死嗎?”

    他是個認真謹慎的人,縱使是開玩笑,也都是在一些無關緊要、無傷大雅的事情上。他不明白,岑非魚為何在生死關頭,仍舊如此散漫,此刻罵了一通,顯然是真的生氣。

    岑非魚起先是不解,滿眼都是“他為什麽突然發脾氣,我真委屈”的神色,兩個人僵持不下,彼此不解,沉默著對視。

    然而,當他抻了抻僵硬的脖子,目光不經意間落到白馬耳朵上,見那白玉似的耳垂上,竟還留著兩個粉紅的指頭印,自己的指頭印。再看白馬氣得眼眶通紅,岑非魚隻覺心尖泛酸,情感一刀斬斷理智,滿腦袋都在想“雖然我不明白他為什麽發脾氣,但若他發脾氣,那一定是我是錯的、他是對的。”

    岑非魚心裏千回百轉,不過才過去幾個呼吸的時間。

    “對不起,我讓你擔心了。”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溫言道:“太清丹能解數十種蜀中毒|藥,加上我功力本就深厚,服下以後性命可保。但此毒奇特,生效很快,你這一來一回,又要花費不少時間。我想著,逼毒不是難事,你這樣聰明,定然一學就會,何必要請那個冷心冷麵的周望舒來?你幫幫我,好不好?”

    白馬哼了一聲,十分輕微地點了點頭,意思是答應了。

    岑非魚讓白馬伸出雙手,攤開手掌,掌心朝上。

    他再將自己的雙手放在白馬手上,試探性地度了一絲真氣過去,靜待片刻後,點點頭,說道:“果不其然,你體內有股極強勁的真氣,故而三年前……”

    “閑話休提,說正事!”白馬一臉嚴肅,打斷了岑非魚。

    岑非魚摸摸鼻子,“噢”了一聲,繼續說道:“你的一位前輩,於臨終前將畢生功力傳與你。所以我才會說,你比周溪雲更適合為我逼毒。”

    “你說的沒錯。”白馬未有遮掩,直言相告,然而說到此事,他卻眼神一暗,“隻不過,我身體殘缺,無法隨心操控那股真氣,出招都是時靈時不靈的,怎可把它隨意用在你身上?”

    岑非魚笑道:“這位前輩內力深厚,他怕你承受不住,故而用了一種極為高明的手法,將真氣封存入你氣海。天下武林人雖多,武林中的高人卻不多,你的氣海被封住,若無名師指導,練個十年八年,也不一定能有所成。”

    白馬既知岑非魚武功高強,而自己身份低微,對方不必誆騙自己,亦早就從成千上百次的失敗中,明白了內功修煉不比外功招式,無人引導,甚至連門都不一定能入。

    他咬了咬嘴唇,顯是心有不甘。

    岑非魚笑意盈盈,一眼就看穿了白馬的心思,拉著他的手,讓他與自己十指交扣,道:“何必苦惱?你麵前這位玉樹臨風的小爺,就是一名絕頂高手。這種手法,區區略知一二。先讓我來引導你,你再來幫我。”

    白馬雙目圓睜,剛想說“好”,然而話到嘴邊,又被他咬著嘴唇咽了下去。他雖然想要學會操控真氣的法門,但眼下是非常時刻,他人的性命與自己的武學修為,甚至是自己的前途相較,孰輕孰重,他不可能分不清明。

    更何況,那人還是岑非魚,是他跟劉曜從小就仰慕的岑非魚——但白馬絕不會將這層心思,告訴眼前這個混蛋。

    他隻是裝作有所顧慮,推辭道:“這麽短的時間,我不行的。”

    岑非魚不知哪裏來得盲目的信心,一抖腦袋,清清嗓,直接說道:“名師來教,你且聽好了:不計眾苦,少欲知足。專求百法,惠利群生。誌願無倦,忍力成就。此乃《無量壽經》的開篇法門。”

    他開口說第一個字時,白馬就愣住了。這不是自己兒時,從父親處聽得的口訣麽?猛然從岑非魚口中聽來,他實在不能不驚訝。片刻後,他才回過神來,不禁問了一句:“你說什麽?”

    岑非魚隻當法門複雜,以為白馬他並未聽清,道:“你記不住?那我再念一遍。”

    “不,不是。我是說……”白馬心道,他曾在魚山出家為僧,學得必然是佛門功法,這不過是個巧合,我何必如此驚異?他平複呼吸,道:“沒什麽,我隻是想起來,這功夫我曾經練過,但根本不行。我氣海內封存著的,乃是祆教一脈的光明真氣,與你佛門真氣相互排斥。我將兩門功法交替著練習,反而弄得現在體內真氣時強時弱,根本就不聽話。”

    岑非魚兩手一緊,幾乎將白馬的指頭夾斷。

    他注意到自己的失態,才稍稍減去力道,盯著白馬,問他:“這……和尚不會來春樓**,這功夫,你是從何處習得的?”

    白馬不知這功夫是否是佛門的不傳之秘,被岑非魚那緊張的模樣嚇住,不敢以實相告。未免麻煩,他隨口編了個理由,想要碰碰運氣,先搪塞過去再說,“檀青,他、他教過我。”

    他心想,檀青在後院跟隨周望舒習武,岑非魚成日遊手好閑,又如此好管閑事,定然會去指指點點,若是他沒有教過檀青,自己便騙他,說是在他喝醉酒時聽來的。

    岑非魚聞言,收起了眼中笑意,仔仔細細地將白馬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而後沉默著,與他相互對視。

    白馬眼睛的形狀,長得像鹿一樣,他的眸色灰綠、神情靈動,像一池流動著的春日溪水,反映著一個狼狽卻仍舊帥氣的岑非魚。

    岑非魚的眼眸明亮,如夜空晨星,耀眼而剛強。他哪怕隻是露出一絲失落,那一點點淚水,也如同熱鐵淬煉成鋼時飛濺出的火星子似的,灼熱耀目,不需要任何人憐憫。

    相顧無言,那一眼,似萬年。

    “你兩個倒是兄弟情深,日日在牆頭爬來爬去,屁股沒摔腫麽?”

    岑非魚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率先打破沉默,他點點頭,苦笑一下,道:“旁的事先放一放,不要東拉西扯,我是在說你。內功不比外功,不可依樣畫葫蘆,你修煉勤勉,應當有所悟,但你不必因此泄氣。譬如說,我師父弗如檀,他早年間奔波萬裏、傳播佛法,到我拜他為師時,雙腿已經病得變了形,可他依舊是中原武林頂尖的高手。”

    白馬心中稍安,道:“你師父很厲害。”

    岑非魚吹了個短口哨,道:“我師父缺了一雙腿,而你不過是缺點兒蛋。”

    “你閉嘴!”白馬臊得滿臉通紅,羯人羽扇般的睫毛在油燈微光下,變成了柔軟的紅棕色,一顫一顫。他罵道:“你個油嘴滑舌的臭流氓,哪裏來得那麽多廢話,到底有沒有中毒?”

    很顯然,岑非魚確實中毒了,隻不過他服下太清丹後,已無性命之憂。他讓白馬幫自己的忙,一是為圖便利,二是想指點對方修行,才會說那麽多看似沒用,實則能夠引導白馬放開心中顧忌的東西。

    此時,他看到白馬色變,知道不能再多廢話,直入主題,道:“我的意思是,你若想做什麽,必先相信自個能做。男兒大丈夫,‘我不行的’這種話,是要放在戰敗身死以後才可以說的。”

    白馬:“你說得對。”

    岑非魚很是滿意,點點頭,道:“孺子可教!須知‘諸法無我,諸行無常’,佛對眾生一視同仁,這天底下,沒有誰不能練、什麽真氣不相容的道理,那都是凡夫俗子自個學不會、弄不明白,才想出來麻痹自己的東西。”

    白馬:“是。”

    岑非魚肅容道:“你能學到這門心法,乃是你的機緣,我不會追究。從前練過的功夫,你暫時不要再練,應當先打好基礎,從今日起,每隔三日,運行一次《無量壽經》。先前你修煉的路數不對,須調換行氣運功的順序,且聽我說……”

    白馬心裏明白岑非魚想幫自己,隻是被對方調笑,一時氣不過。

    但當岑非魚說到了正經的東西,他也能夠立即放下心中的怒氣,以及對這流氓的成見,認真聽他分說,生怕錯過半句。

    岑非魚目露欣慰神色,覺得這一點十分難得。

    岑非魚說話,白馬仔細聆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白馬看著看著,眼前漸漸浮起十歲那年天山腳下朦朧的電光。那個狂風暴雨的夜晚,三個少年在四麵漏風的帳篷裏,彼此緊緊相互依偎,憧憬著白馬銀槍岑非魚的慷慨豪邁,向往著逃出生天尋得自由以後的生活。

    如今,原本毫不相關的兩個人,穿過萬裏河山,在茫茫人海中相遇。

    原本,白馬看二爺是哪裏都不順眼,這人平日裏,無論是言語抑或是行為,處處都透著股流氓習氣。

    然而,此時燈下觀他,眉目疏朗、神態肅穆,坐得端正方直,令白馬一顆心莫名其妙的“突突突”地跳個不停。他突然從心底生出一種,陌生的宿命感,忍不住要想“偷喝二十年的烈酒,生出七情六欲”,到底是何種境遇?

    想到酒,白馬不禁抽抽鼻子,“你今天沒喝酒。”他再看了岑非魚一眼,道:“看你的樣子,像是好長一段時間都沒喝酒了。”

    岑非魚不知他何來此問,一時答不出來,隻能反問:“你聽懂了麽?想什麽呢,就不關心關心你二爺的小命。”

    白馬是個不服輸的,果斷答道:“自然是懂了。”

    “懂了便來啊,問東問西。”岑非魚牽著白馬的手,讓他的雙手摁在自己胯間,突然想起上回,自己趁著酒醉,大著膽子與白馬親近了一次。此時,他無比清醒,回味起來,卻記得不是很清楚了,隻依稀記得,當時雖是淺嚐輒止,但自己心中十分快樂。

    他喝了十多年的酒,早已習慣三天一大醉、兩天一小醉。然而,自從上次酒醉胡鬧,害得白馬落水、差點遇險之後,他就常常生不出喝酒的**,隻有在殺人前,心裏頭有些煩悶,才會喝上那麽兩壺以忘憂。

    他知道嗎?他知道我為了他,連酒都不想喝了嗎?

    岑非魚心裏打著鼓,雖未表露出羞怯,但耳朵根子微微泛紅,他抖抖腦袋,清了清嗓,道:“練武時腦子裏不可有雜念!教你,學著點兒,此處乃是會陰穴,上通泥丸,下透湧泉,真氣聚散,皆從此關竅尻脈周流,一身貫通。”

    若真比較起來,白馬尚未被“普度”過,在情愛一事上的心思沒那麽多。他問岑非魚是否喝酒,是因為今日沒有聞到酒氣,心裏訝異罷了,想借著這話岔開話題,怎會想到岑非魚花花腸子如此多,能“見一葉落而知秋”?

    他被岑非魚看得渾身不自在,直覺下頜僵硬,不知該說什麽,便附和道:“會陰穴,一身貫通。”

    岑非魚也愣了愣,重複道:“一身貫通。”

    白馬:“……”

    岑非魚:“……”

    岑非魚轉念一想,自己畢竟是號稱“百花叢中過”“精通房中術兩百多式”的偉丈夫,怎能在個黃口小兒麵前如此窘迫?

    他連忙搖頭,道:“我看你是懂了,好,很好!那麽,你便將真氣蘊於掌中,自會陰而起,上至關元、外陵、天樞,令氣勁流轉於我氣海外。”

    燭光微明,夜風穿窗而入,吹得燈芯剝剝地響,濺出火星。灰煙伴隨著滋滋啦啦的響聲,飄到兩人眼前。

    兩個人的眼眶,都被熏得微微發紅,額頭與後背漸漸浮起薄汗。

    白馬被看得很不自在,道:“你閉上眼。”

    岑非魚饒有興趣,問:“為何?”

    “閉眼。”白馬漲紅了臉,用膝蓋狠狠撞了撞對方。

    岑非魚哈哈大笑,道:“得令!”

    圓月自西升,至中天,繼而偏向東斜,夜風忽起忽落。

    白馬雙眉擰緊,雙掌一左一右貼在岑非魚的小腹上,劃著圈向他氣海並攏,繼而緩慢向上推動。岑非魚隨著白馬的動作而調息、運功,麥色皮膚下,血脈由紅變成青紫,繼而聚在喉頭。

    白馬收功,雙掌從岑非魚胸口離開,一左一右,各在空中劃出一個半圓,繼而落在自己大腿上。

    “噗——”

    岑非魚終於噴出一口黑血,徹底將餘毒逼出,即刻就恢複過來。

    白馬起身倒水,讓岑非魚漱口,側身立在床邊,有些緊張,手指扯著自己的衣角搓來搓去,問:“你好了嗎?”

    岑非魚皺眉,似在思索,道:“總覺得……”

    “可是我做得不對?”白馬連忙上前,將臉貼近岑非魚,對著他細細查看,卻並未發現任何不對,“我看著,你好像是好多了,啊!”

    岑非魚突然動作,把白馬整個摁進自己懷裏、緊緊摟住,一個旋身,將人帶到到床上與自己一起躺倒。

    白馬抬腿欲逃,被他一把捉住腳踝,捉泥鰍似的提溜回來,數次嚐試,皆以失敗告終。兩個人氣喘籲籲地抱在一處,暗暗相互較勁。

    白馬咬牙切齒,“臭流氓!早知道便不救你了。”

    “累了,別鬧。”岑非魚閉著眼,把下巴擱在白馬肩窩裏,貼在他耳邊,低聲笑說:“別再折騰,一起睡吧,又不對你做什麽。我可是大名鼎鼎的,光明磊落的大俠客。”

    白馬也累了,且覺得自己若再扭扭捏捏,便有些過於做作,幹脆一個轉身,背對岑非魚,不自在地扭了兩下,咕噥道:“那也要洗澡,你都臭了。”

    “你不也沒洗麽?你不嫌棄我,我也不嫌棄你,臭點就臭點吧,這才是男人味兒。”岑非魚向下縮了縮,一手探下去,將白馬的腳掌捂在手裏,“大熱天的,腳怎的這般涼?二爺給你暖暖,安心睡覺,明早起來再洗澡。踩壞你一個木盆……到時候賠你幾個……一個洗澡……一個洗臉……一個……呼呼……”

    岑非魚果真是累了,說著說著,便開始打起呼嚕。

    白馬轉過身來,想著岑非魚定是在江南做了什麽大事,此時累壞了,自己不好打擾,便大發善心地決定讓他好好睡上一覺。他伸出一根食指,伸到岑非魚麵前,輕輕比劃了一下。

    油燈還未燃盡,火光微明,白馬手指的影子遊過岑非魚的眼角眉梢。

    最終,那根白皙的手指,蜻蜓點水似的,在岑非魚濃黑的眉毛上點了一下,“流氓。”

    岑非魚夢裏抖了抖耳朵,點著頭咕噥道:“嗯,嗯嗯。”

    白馬這一覺睡得酣甜,待到雄雞打鳴,天光大亮,馮掌事點名不見人影,呼呼地跑來敲門,他才悠悠轉醒。

    “點絳唇!瞧你這好吃懶做的德性,你是要吃鞭子了!”

    啪——!

    岑非魚夢裏都在笑,猛然被人吵醒,脾氣大得很,眼睛也不睜開,扯著枕頭重重摔到門上,罵道:“嚷嚷什麽?睡著呢!莫要擾了爺的清夢!”

    “您是……二爺?”馮掌事被嚇了個半死,自言自語道:“一夜沒看好,這就睡上了?睡上了,睡上了。老天爺!”繼而抱著腦袋、扭著屁股,假裝什麽也不知道地跑走了。

    “怎麽了?”白馬悠悠轉醒,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轉了個身,幾乎是把臉埋在了岑非魚的胸膛裏。

    然而,他昨夜太累,此時尚且睡眼惺忪,滿腦袋都是不著邊際的想法,心道,別看這人長得健壯,一身卻都是腱子肉,胸肌柔韌彈滑,睡著倒很舒服。他想著,不禁伸手在岑非魚的胸肌上揉了兩把,咕噥道:“我的、我的枕頭呢?”

    岑非魚連忙將手墊在白馬後頸下,柔聲道:“在這兒呢,繼續睡?”

    他一動,白馬就清醒了許多,反應過來時,岑非魚已經慘叫一聲,跌到地上去了。白馬摸著後腦勺,嗓音略有些沙啞,甕聲甕氣地說道:“說起來……你可能不信,腳他自己……就動了。可能是……想請您出去?”

    白馬銀槍岑非魚,晨起時那話|兒還硬著,一時不防,差點兒折了一杆“槍”,當真是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