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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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銀月皎皎,夜風送爽,吹去兩人身上的塵土。

    岑非魚思及此夜波折過多,白馬定然累了,便不再飛簷走壁,背著白馬,一步一步地走在空曠的大街上。

    白日裏的浮華落盡,天地仿佛歸於太古之初混沌中的一粒雞子。

    父親從未背過白馬,但他曾無數次幻想過。

    此情此景,與他的想象別無二致,尚多了一點溫暖——人的溫暖,與衣物、棉被、炭火都不同。天是冷的,地是冷的,周遭都是冷的,甚至他的鼻尖、後背都是冷的,但兩人緊緊相貼處的那一層,看不見摸不著的地方,溫暖不灼人。

    白馬趴在岑非魚背上,舒適愜意,昏昏欲睡,喃喃道:“第一次聽見你的名頭,是小時候,在匈奴。那夜雨疾風驟,我們的帳篷塌了,三個小孩兒冒死跑到李雪玲帳中,她夜裏經常不在,劉玉也知道,她是去陪烏朱流睡覺了。後來,天上落了個雷,把她的帳篷燒了,我們不得不跑出去,在一顆大樹下抱成一團,瑟縮著躲雨。劉曜說,將來長大了,要做個像你一樣厲害的大俠,把匈奴人殺光。我說不行,學武殺不光所有匈奴人。”

    “二爺的名頭如此響亮?”岑非魚開心極了,似乎除快樂以外的情緒,從未在他心中久留,笑道:“好勇鬥狠,確非君子所為。可現在不是君子的世道,三寸不爛舌,不如一對鐵拳頭。但若有一日你憑著武鬥將所有對手都打趴下,也就到了不能再用拳頭的時候——人若不服,你打不爛他們的心。”

    “是這麽說。”白馬思及自身,頗為感慨,“到了洛京以後,見過了中原的主子與奴才,我才知道,你們無須鐵索鐵鏈,也能讓奴隸們不敢私逃。”

    岑非魚沉聲道:“心裏不將自己當作奴隸,那麽你便不是奴隸。此間事了,同我一道回青州。”

    周望舒說“帶你回江南”,岑非魚卻說“同我一道回青州。”

    白馬感覺到腰間那塊冰涼的玉石,因被壓在兩人中間,此時已如彼此體溫般溫熱。他莫名鼓起勇氣,再問了一次,道:“二爺,你有過心上人麽?”

    岑非魚沉默駐足,不答話。

    白馬從他的沉默中,讀出了綿綿不絕的悲涼,“對不起。”

    岑非魚歎了口氣,“何故有此一問?”

    白馬眨了眨眼,再閉上眼,“沒什麽。”

    先前那一問,因為岑非魚打岔,沒有聽到回答。至此,自己已經問過三四次。岑非魚一次不答,可說是他想戲弄自己;兩次不答,可說是被別的事岔開了;可三次不答,白馬不是愚癡兒,知道他是不想回答。

    其實,白馬從頭至尾,根本不關心岑非魚是否有過心上人。他想問的,隻不過是一句“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可他沒有這樣的自信。岑非魚何故會喜歡他?而自己說到底,除了長相而外,又能有什麽值得別人喜歡的?

    “心上人,心上人……何謂心上人?”岑非魚似乎陷入了回憶,並不美好的回憶,喃喃道:“我離家時隻有一腔熱血,想像二爺爺說得那樣,效仿漢之衛、霍,將十萬騎馳沙漠,驅戎狄,立功建號。多年來,我不是在行伍中苦練,便是沙場拚殺,哪知道什麽心上人?”

    白馬不信,道:“我記得孟子說過,‘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你那麽好……風流的一個人,應當很早就知慕少艾了。”

    岑非魚陷入回憶,“我幼時,羨慕父母恩愛,總去壞他們的好事。我父好喝酒,常因酒後直言得罪別人,母親不讓他喝酒,我便偷偷幫他打掩護,一來能讓父親開心,二來好在母親不開心時哄她開心。我少時,嫉妒大哥英俊好人緣,常常與他打鬥,他很厲害,卻總是輸給我,倒不是故意相讓,而是他對我下不了手;我上陣殺敵,好逞威風,每每累得癱倒在地不得動彈,大哥總會把我背回去,仿佛他有使不完的力氣。”

    他說到此事,竟有些哽咽,可見並不是胡扯。

    白馬不知如何安慰他,隻道:“你大哥真好。”

    岑非魚緩過勁來,繼續說道:“好多年過去了,我一直記得他的背影,他那對蝴蝶骨生得漂亮極了,卻甚少有人能看到——他的背後隻交給我來防守,他彎腰俯首,從來隻是背我。”

    他長舒一口氣,不知為何,忽然笑了一聲,“我還有兩個親弟弟,離家時他們才兩三歲,現如今,我連他們的模樣都記不清了。我隻記得,他們剛出生的時候,我把他們抱在懷裏,小孩兒咿咿呀呀地瞎叫喚。我把手指頭貼在他們唇邊,小孩兒便搶著要吃,將我的指頭吸得啵啵響。”

    他想了想,補了一句:“他兩個是冬天出生的,和我大哥一樣,天生有些體弱。”

    白馬聽了,直覺心間暖意盈盈。

    不想,岑非魚話鋒一轉,道:“他們俱是我的摯愛,我亦隻愛過他們,不曾有過什麽心上人。隻可惜,他們都死了,化作灰燼,一個不留,與我天人永隔。”

    白馬半天沒能反應過來,“他們為何……”他話說到一半,卻覺得不應再問,免得勾起岑非魚的傷心事,隻歎了一句:“死者已矣,我不問了,對不起。”

    “人又不是你殺的,要你道歉做甚?他們都是為朝廷而死的,死得不值。”岑非魚苦笑,“想我曹某,從軍征戰數十載,江湖漂泊數十載,遇見過許多人——愛過的,天人永隔;恨過的,逍遙法外。而來十餘載,無論愛恨者,皆常在夜中入夢,才知不應將人放在心上。”

    白馬似懂非懂,“不放在心上,難不成放在肚子裏?”

    “仇人見之則殺,愛人常伴身側,心不可妄動,不動不傷。”岑非魚被白馬的問題給逗樂了,笑道:“你怎的成日隻知道吃?”

    白馬微赧,“我餓唄。”

    “回家給你做菜吃。”岑非魚爽朗一笑,道:“知道麽?爺見到你的第一眼,便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仿佛聽見我那成日隻曉得管這管那的大哥,附在我耳邊說:就是他了,你帶他回青州去。”

    白馬欲哭無淚,道:“你莫要盜用逝者的名號。”

    岑非魚“嗨”了一聲,“不騙你,我真聽見大哥的聲音了。先不說這個,二爺有個很大的牧場,你這小馬駒子會喜歡的。莫要嫌我比你大,老男人才會疼人不是?像姓孟的那種愣頭青,走到床邊都不敢上,他能給你什麽?嗬。”

    白馬知道他又開始犯病,嘲道:“我還是死了吧!岑大俠,白馬銀槍岑非魚,竟然怕鬼怕到要鑽進大花瓶裏,當真是千古奇聞。”

    兩人會心一笑。

    已是三更天,禦道上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

    “這大半夜的,怎有人禦道跑馬?果然大晚上的不能說鬼,定是爺爺追命來了!”岑非魚倒抽一口涼氣,背著白馬逃命似的穿過重兵把守的城門。

    夜裏隻有浮橋能夠通行,岑非魚水性不好,因怕掉下去,故而走得很慢,帶得浮橋左右搖晃。

    白馬十分肯定,“守城的認識你。”

    馬蹄聲已遠,岑非魚一抹額頭,頗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感,答道:“我是洛陽生人。”

    “你還認識趙將軍,曹祭酒,你是……”白馬上下眼皮打架,腦袋已經不很靈光,咬著牙想了想,問:“曹家的門客?”

    清輝遍灑伽藍寺,岑非魚背著柘析白馬走到洛陽浮橋的中央,前後漆黑俱不望見盡頭。

    月映千江,浮橋晃晃悠悠,河水漣漪陣陣,映照出成千上百個彎鉤似的月亮,像是成千上百個破碎夢境。

    “門客?過客?”他喃喃著,像是在苦苦思索,忽然低聲唱了起來:“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白馬沒等到答案,已經睡著了。

    岑非魚把他抱回青山樓,輕輕放在床上,蓋上被子。

    他單膝跪在床邊,盯著白馬的睡顏,看了好一會兒。

    少年郎長得飛快,早已不似三年前,那時的白馬餓得瘦骨嶙峋,長相上還有些男女莫辨。如今,他健康了許多,輪廓日益顯現,眉毛、鼻梁都生得很俊,隻不過因為皮膚太白,將他英氣的麵龐柔化了不少。

    不知過了多久,岑非魚轉身推門而出。他站在過道上,隔著門,又看了半天。天地間一片漆黑,房裏也沒有點燈,他其實什麽都看不見,不知在看些什麽。

    雄雞打鳴,很快就要天亮了。

    岑非魚翻身騰空數尺,迎風立在對麵的屋頂上,對著白馬的廂房,再看了半天,最後幹脆坐在房頂。

    他伸手到腰側摸了兩下,抓了個空,略不自在。

    破曉時,天空有些陰沉,東邊的雲層被鑲上了一片魚鱗般的金邊。

    販夫走卒們起得都很早,開始忙活一日的生計。

    數十名雜役推著采買用的小車,輕腳默手地走進青山樓。為首的人身材頎長,身姿挺拔,僅看身形就知並非尋常之輩。他當先走進院內,單手解開下巴上的黑繩,摘去鬥笠,現出一對鳳目。隻可惜,他還帶著條黑色暗紋織錦的三角巾,遮去了下半張臉。

    他頭也不抬,已知岑非魚站在房頂,調笑一句:“門關得連一道縫兒也不剩,咱們二爺還看得津津有味。”

    此人說罷扯下麵巾,原來正是周望舒。他的雙眼帶著幾絲紅血絲,顯是一夜未睡。隻不過,他忙了一夜還有心與岑非魚開玩笑,話比平日多,應當是辦成了什麽事,心裏高興。

    餘者俱是雙目通紅,但同樣十分開心,笑著附和道“二爺厲害”。

    “你眼瞎了,沒見人在睡覺麽?讓爺看看今兒買了些什麽好菜,給我家小馬兒好生補補。”

    岑非魚兔起鶻落,來到周望舒麵前,繞過他去翻看挑夫們的菜籃,摘了兩片小菜放在嘴裏嚼,繼而來到力役身旁,揭開推車上的木桶的蓋子,驚呼:“謔?這是隔夜的啊!”

    推車裏小菜已不新鮮。透過病蔫蔫的菜葉間的縫隙,能看見黑衣和烏紅色的血跡——木桶裏躺著個男人,半死不活,被麻繩捆著,蓋在菜葉子底下

    周望舒把岑非魚的手拍開,哐地闔上木桶蓋子,低聲道:“細說。”

    ※

    清晨朝陽起,青山如是樓後院廂房中。

    周望舒解劍放在桌上,咕咚咚灌下一大碗水,道:“昨夜收到消息已是亥時,我立馬帶人出城守著,未能知會你。約莫三更,終於見人騎馬出城,攔下來一看,果然是謝瑛的信使。”

    岑非魚拿來茶盤,支一個小炭爐,放上裝滿白水的茶壺,擺開茶盞,熟練地開始烹茶,說:“怪不得,昨夜三更我走在街上,隱約聽見馬蹄聲,還以為是老曹在地府寂寞,學祖父禦道跑馬。”

    周望舒喝完水,放下碗,一抹嘴,道:“你與三叔、陳王,俱是性情中人。”

    他的反常動作被岑非魚盡收眼底,後者笑了笑,道:“亥時收到消息,三更便見人出城?這消息來得太晚。我早就說過,你們派女人去監視傳訊,實在不明智,那些人的良心早都被狗吃了,哪裏會對姑娘們真心相待。”

    與岑非魚說話時,須自行將那些無關緊要的事略去,否則便容易被他繞進去,如何分說也說不明白。周望舒深知這一點,不與他作口舌之爭,反而問他:“你昨夜帶他去了何處?”

    岑非魚正在洗茶碗,聞言一個不小心,碗蓋脫手而出。

    周望舒迅速用兩指夾住碗蓋,哐地一下,蓋在碗上。

    岑非魚裝作不在意,明知故問:“哪個他?”

    沒想到這人也有被自己問住的一天,周望舒失笑,反問:“你有幾個他?”

    兩人既不爭辯,也不回答對方的疑問。茶壺漸漸熱了起了,水在壺中無聲地翻滾,壺口漸漸冒出白煙。

    岑非魚懶洋洋地側臥著,一邊掏耳朵,一邊笑說:“昨晚是吃多了,跑到老曹府上借他吐酒的大缸子用用,沒成想把牆給撞塌了,”他說罷,用食中二撚著什麽東西,對準周望舒,輕輕一彈,“撞塌了一麵,有空你讓人去補補。”

    周望舒迅速閃開,岑非魚拍腿大笑。

    待得第一壺水煮沸,岑非魚揭開茶碗,低著頭倒水、洗茶,再灌一壺水,放在炭爐上燒,“我爹倒不在意,喝醉了躺在哪裏都能睡,隻怕我娘和那倆臭小子夜裏頭冷。”

    天光尚未大亮,本就偏僻安靜的後院裏滿地落花,鳥兒在枝頭葉間吮吸露水,沒有發出鳴唱。屋內小爐裏炭火燒得通紅,隻偶爾傳出細微的剝剝聲,更襯得天地幽靜,歲月悠長。

    岑非魚等第二壺水燒開,泡好茶,再燒第三壺。

    他看周望舒休息了一會兒,已緩過勁來,才開口說:“行了,說正事吧。若隻是謝瑛與外頭通訊,你不會親自帶人前往。不,那也說不準,跟喬姐朝夕相對可苦了你了,或許你想出去透透風呢?”

    周望舒警惕地看著他的動作,以防他再使“暗器”,一麵說道:“與我們同時在城外蹲守的,還有另一路人。”

    “梁炅?”岑非魚濃眉一擰,突然抬頭望向周望舒,目中帶煞。

    “我推測……”周望舒目光凝重,並不與岑非魚對視,隻是僵硬地點了點頭,道:“推測是齊王。”

    隻聽哐地一聲響,岑非魚用力放下茶碗。茶碗已空,在桌上沒能立住,打著旋兒轉個不停。

    岑非魚大掌一拍,茶碗定住,他提著水壺,為自己添了一碗茶,嘲道:“哪兒都少不了他。”

    周望舒喝了口茶。

    夏天燥熱,為了去火氣,岑非魚撿得是最苦的一種茶葉,周望舒皺了皺眉,隻喝了一口便將碗放下,道:“那路人馬在城外小樹林中搭箭設伏,隻可惜剛射出兩箭,謝瑛的信使已被我們的絆馬索絆倒。那夥人見信使已被擒,立馬就離開了。我著人將他們射出的箭矢撿來細細分辨,未發現明顯的記號,但每支箭的尾羽都被改得極短,看那模樣形製,是青州的箭。”

    亮黃的茶湯中,倒映出周望舒的苦笑。

    “梁炅此人半點不似其父。也不知王爺到底造了什麽孽。”岑非魚一聲感慨,將熱湯一口飲盡,被燙得直哈氣,“何須推測?必定就是梁炅在打什麽鬼主意。埋伏的人反應速度不及你,乃是遠道而來,等待了多日,有些疲乏的緣故。他們見有人插手便立馬離開,原因有三:一是他們本身行事謹慎,不能暴露身份;二是他們知道你在埋伏,忌憚你;三,他們的目的,並不在謝瑛。”

    周望舒搖頭,道:“若說忌憚我,那多半就是齊王的手下了。可他……齊王了解我,知道我定會出手,原無須再派人來,不是多此一舉麽?或許你說得對,他們的目的不在謝瑛。”

    岑非魚老神在在,“你也不算太笨麽,隻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依我看,梁炅定是別有目的。”

    周望舒眉峰微蹙,“不知。”

    岑非魚略帶深意地看了周望舒一眼,不再說話。

    周望舒無奈道:“請二哥賜教。”

    岑非魚這才滿意,道:“二哥幫你從頭捋捋。先帝臨終前,將所有藩王遣回封地,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兒子是個扶不起的阿鬥。可他自己……算,不說逝者的長短。”

    他搖了搖頭,繼續說:“當今大周天下,宗室與外戚各占半壁江山。外戚以謝瑛為首,依仗其女皇太後謝氏及其親外孫惠帝。宗室中,趙王梁倫最年長,這老狐狸雖心思陰狠,卻是個欺軟怕硬的東西,不敢與謝瑛碰硬,偏安一隅待時而動;齊王梁炅實力最強,你是知道的,這玩意兒富可敵國並非傳言,還要多謝你的輔佐;剩下的都是些弱雞,也就楚王梁瑋年富力強,隻可惜過剛易折,我看他此番入京,多半是有來無回。”

    周望舒遲疑片刻,道:“還有四弟。”

    岑非魚眉頭一皺,反問:“誰的四弟?”

    周望舒閉著眼,掐了兩下太陽穴,道:“淮南王既有才略又有擔當,是個做大事的,隻不過龍困淺灘。你不要總和他置氣。”

    作者有話要說:  一更=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