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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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熙三年七月初四,東海鳶都,齊王府。

    “一群廢物!”梁炅怒不可遏,將手中密報砸向一眾侍衛,劈頭蓋臉便罵:“說什麽將王府護衛得如鐵桶一般?那岑非魚想來便來想走便走!”他從案前起身,行至王府侍衛長麵前,一腳踹在對方小腿腓骨上,“沒用的東西!”

    隻聽哢的一聲,侍衛長左腿一顫,痛得冷汗直流,跪在地上,“王爺息怒!”

    齊王梁炅雖然年紀不大,但與今上乃是同輩,平日裏諸侯王爺們都敬他三分,他在外亦是恭謙有禮。但梁炅並不是個仁厚的人,周望舒遵從父命,自峨眉山學劍歸來後,為梁炅當了七年幕僚。此七年間,周望舒正式接管周瑾留下的十二連環塢,以水路貨運為齊王斂財聚富,令其封地商貿空前繁榮。

    然而,梁炅並未因此而對周望舒手軟。周望舒手中有一件趙楨的遺物,梁炅再三求取,他卻始終不肯交付。梁炅因此懷恨在心,聯合當年幽州軍舊部、現在的殿中中郎李峯,設計引周望舒出關,再勾結天山派對其緊追不舍,同時放出風聲,想借刀殺人。此事在齊王府中主要門客間,是一個公開的秘密。

    隻不過,世間人心最是難琢磨,有人敬慕英雄劉玄德,自然有人追隨梟雄曹孟德。梁炅的門客並未因周望舒的事而懼怕齊王,反倒多是認為他有魄力,是個能成大事的人。畢竟,齊王雖易怒多疑,但賞罰分明——數月前,他巡遊封地,查出臨淄郡守克扣底下人的俸祿,二話不說便把那郡守依法懲辦了,事後更是著人清算數年來欠發月俸的數額,全數補了回去。

    梁炅有威儀,眾人都怕他發怒,此時俱跪在地上任他責罵。

    除了齊王,議事廳內唯有兩名胡人侍衛還站著。其中一人身形魁梧,麵容剛毅,大咧咧地扛著一把斬馬|刀,當先去觸了這個黴頭,說道:“王爺,前夜我護送您回府後,一直在您門前值守,未曾察覺到任何異動。我推測,那岑非魚定是早在您回房前便已藏身其中。”

    另一個胡人身材矮小,麵色蒼白,臉上蒙著條三角巾,唯獨露出一對碧色的杏眼。他的眼型本是嬌俏的,但眼神卻和他懷中的一對彎刀同樣冰冷。

    未等梁炅開口責罵,碧眼雙刀客頭也不抬,道:“我曾與岑非魚交手,此人輕功極好,武學修為遠勝於我等,故而賀若莫不曾察覺,也是情理之中。”

    此舉簡直是火上澆油,梁炅被此人氣得失語,指著他反複罵道:“你、你……”

    賀若莫滿臉無奈,出言嗬斥:“阿九,莫要頂撞王爺。”賀若莫是個莽漢,唯獨對齊王說話時態度恭敬,對阿九說話時語氣溫和。此時他雖是出言嗬斥,倒更像是在與阿九閑談,旁人也是見怪不怪。

    原來,這名身材矮小的胡人,便是塞北大名鼎鼎的碧眼刀客阿九。阿九對賀若莫的嗬斥渾不在意,反駁道:“我說的乃是實情。”

    “夠了。”胡人不懂禮數,梁炅不能與他們計較。他實在沒了脾氣,憋著氣坐回案前,在案桌上重重一拍,問:“現如何是好?張冒、杜元林,你、你還有你,都給本王站起來,想辦法。”

    齊王梁炅剛過而立,生得麵如玉冠,英氣勃勃,隻一雙眼睛黑得深沉,若未被日光照射到,常似一口無波的古井,連半點光彩都沒有。他若直勾勾地瞪著人看,便會讓人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被點了名的張冒一捋胡子,上前一步,道:“王爺,我看岑非魚不足為懼。”

    梁炅將視線從張冒身上移開,望向遠方,作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食指輕扣桌麵,“說。”

    張冒行了個禮,道:“您是天家貴胄,他不過是個江湖客。縱使他武學修為再高,獨來獨往亦難成氣候,不敢真的對您下手。”

    梁炅麵色古怪,道:“你說錯了。此人心性古怪,他若真想殺我,哪裏會計較這些?上回若非溪雲……罷了,你說。”

    張冒擦了把汗,道:“他來了一回,並未對您下手,由此可見,他此行非為刺殺而來。”張冒年逾四十,是梁炅從州郡中征辟來的名士,他學識淵博、眼光長遠,用計陰狠奇詭,乃是梁炅的謀主。隻可惜,此人半生從文從政,看不起江湖人,從不問江湖事。他根本不知道,岑非魚是個什麽樣的脾氣,不知岑非魚若要殺梁炅,定不會瞻前顧後。

    “你說得很對。”梁炅瞪了張冒一眼,沒法與他解釋,怕漲了他人的威風,無奈道:“此外,他敢如此明目張膽前來,還因先帝臨終前,曾親賜他一張丹書鐵券。”

    “丹書鐵券,可免一死,故而他有恃無恐。”張冒一捋胡須,明白了那岑非魚來頭不小,不可輕易動手對付。

    齊王點頭,道:“你們都是本王的心腹,此事須守口如瓶。”

    張冒精明,知道梁炅不願多說,他便不再多問。

    “那便隻能驅虎吞狼。”張冒想了想,道:“岑非魚能做出此事,想來是個恣意妄為的人,他的仇人必然不少。我等隻須略施手段,將他的仇敵引來與他爭鬥,令其無暇他顧即可。眼下是多事之秋,待得王爺事成後,莫說一個岑非魚,就是十個八個,也再不是您的對手。”

    梁炅點頭稱是,道:“驅虎吞狼?聽起來倒有點意思。隻不過,他的仇敵雖多,但少有敵手。”

    張冒一捋胡須,笑道:“凡人總有弱點。”

    眾人就此開始商討,最終在傍晚時分敲定計策。

    張冒坐在案前,笑道:“先前王爺派桓家小子前去試探趙王,將他嚇得六神無主,不敢入京。再加上桓家小子擅常……有些本事,謝瑛倒台後,趙王必然不是王爺的對手了。”他說到此,偷偷看了梁炅一眼,懂了梁炅的意思,便不多說,“趙王心急,甚於王爺,我等可靜觀其變,效仿黃雀以逸待勞。”

    阿九忽然開口,幽幽道:“照你們所說,那趙氏父子確實是為了抗擊匈奴才違抗皇命,確實是蒙冤被殺。你們這些漢人明知真相,不為他平反也罷了,為何還要設計讓趙王出手與你們一同把他的兒子逼出來,讓趙家斷子絕孫?”

    齊王大笑,答道:“趙家滿門忠良,為國為民仗義死節,本王十分敬佩。然而,眼下的大周,並非表麵看來那般河清海晏,西有匈奴,北有鮮卑,俱對我中原虎視眈眈;西南的巴、氐、羌等,南方的孫吳舊臣賊心不死。若有一日戰亂爆發,就憑朝廷現在的儲備,拿什麽去與別國抗衡?周溪雲是本王的摯友,可他不願交出有用的東西,就是對本王不忠不義。趙氏慘案固然令人痛心,趙家遺孤固然可憐,但與一國的國運和國中萬民相較,孰輕孰重,你們難道不明白?”

    阿九利落地點頭,道:“我蠢。”

    齊王以為阿九至少會對自己恭維一番,誰知這胡人不僅少言寡語,還不懂中原人人情交往的那一套。梁炅等了半天不見下文,笑著與阿九相對而視,對方卻不明白他要做什麽。

    議事廳中一片寂靜。

    張冒看出了齊王的尷尬,連忙讚了齊王英明,繼續說道:“可惜趙王不敢有大動作,我等可以趙王的名義,發懸賞尋找叛將趙楨的遺孤。近來蕭後要對付謝瑛,南方又有旱情,朝廷事多,我等要趁機,先把此事定成江湖紛爭——趙王下懸賞,江湖人義憤填膺,廣撒網把人逼出來。等找到趙楨遺孤後,王爺再以朝廷的名義出麵,名正言順地拿人。隻要能拿到東西,此子便是我們對付趙王的利器,他無論生死,都是因為趙王,誰叫他要心急發布懸賞?”

    齊王冷哼一聲,道:“岑非魚向來把趙楨視作父兄,此事一出,他必心急如焚。屆時你們再放消息出去,說他窩藏反賊。本王倒是要看看,他還能不能如約來殺我!”

    張冒笑道:“王爺息怒。”

    待得人都離開,議事廳中隻剩下齊王、阿九、賀若莫,以及另外兩名梁炅的貼身侍衛。這兩名貼身侍衛均是中原人,可見梁炅雖與天山派有來往,卻還是極為小心,並不真的是個心胸寬大的人。

    梁炅再揮退左右,隻留下阿九一人。

    梁炅道:“將你的麵巾摘下來。”

    阿九依命行事,動作幹淨利落。

    梁炅盯著他看了好一陣,開門見山道:“本王有件事要你去辦,短則三五年,長則十數年。阿九,你願不願意?”

    阿九抬頭,碧色雙眸像是天山下的聖湖般澄澈明淨,他的語氣十分堅定,答道:“師尊命我等下山,助王爺成就大業,萬事聽憑王爺差遣。”他的漢話極為熟練,若非一對碧眼,倒不像是在關外長大的胡人。

    梁炅十分滿意,拿出一封密信,遞給阿九,道:“你帶著這封書信和我的信物,去洛京找老司空馮颯將軍。此事並非苦差,你平日須聽老馮將軍的安排。先等著,本王會有用到你的一日。”

    ※

    泰熙三年七月初七,洛陽宮城。

    自從入了七月,天地熱氣升騰,人心浮躁難安。不知哪個好事者,編了一支諷刺謝瑛的歌謠,更不知誰人在暗中推波助瀾,那歌謠仿佛一夜間就傳遍了洛陽城的大街小巷。

    歌雲:“光光文長,大戟為牆。毒|藥雖行,戟還自傷。[注]”都說“童言無忌”,正因如此,世人向來愛以童謠諷喻朝堂事。謝瑛字文長,“光光文長”指得自然就是他。

    近幾月來,他做了三件大事:其一,命自己的侄子吳允為侍中,監視帝後的一舉一動,更要求惠帝凡下詔書,必由吳允呈謝皇太後過目;再令謝太後出麵,勸解蕭皇後不再幹涉朝政。其二,將北軍中侯楊廣成外調,空出此一職位;讓自己的侄子吳見安任中護軍。如此,兩個禁軍最高統領的職位一者空缺、一者為己所占,謝瑛便順理成章地控製了整個洛京的軍事。其三,奏請立定廣陵王梁遹為太子,七月五日,帝允之。

    此三件大事,令謝瑛徹底掌控了太子、皇帝、禁軍。其中最關鍵的,是謝瑛奏請惠帝,立廣陵王為太子。廣陵王既非蕭後所出,身後更沒有勢力可依仗,當上皇帝後還能不聽謝家的指使?

    謝瑛在與蕭後的博弈中占盡上風,在朝中更加肆意橫行,弄得人心惶惶。眾人心中敢怒不敢言,隻能編幾支兒歌諷刺他。

    謝瑛大權在握,倒是完全不將這童謠放在心上。

    他隻是讓惠帝下旨,準許自己培養一隊大戟士充當府兵。那些兵士穿鎧帶甲,打扮得無比威武,日日在謝瑛院中站崗,數尺長的大戟高高聳立,戟尖露出牆頭,叫過往百姓看了無不害怕,此即是“大戟為牆。”

    及至楚王入京,謝瑛還覺得梁瑋是自投羅網,絲毫沒有把這個二十出頭的毛小子放在心上。

    然而,朝中風雲變幻,隻在朝夕間。

    此時此刻,楚王梁瑋穿著黑紅相間的親王朝服,手執玉笏,昂首闊步,帶領百官走入大殿,像個將要上陣殺敵的驍勇戰將。

    待眾臣山呼萬歲後,梁瑋第一個跨步出列。

    他高舉玉笏,語氣卻並不嚴肅,像是弟弟在向哥哥抱怨,向皇帝說道:“臣弟近日閑散怠惰,不能為皇兄分憂。每思及此,總是深感慚愧,至夜無法入眠。”

    看惠帝對他外公謝瑛的優柔態度,便可知道他是個極中家人親情的人。他見到楚王自責,心中很是感動,於是大手一揮,下詔令梁瑋入朝擔任禁軍北軍中候,加授侍中、代理太子少傅。

    謝瑛的侄子、禁軍中護軍吳見安上任不過月餘,在禁軍中向來是搞“一言堂”的,此時突然冒出個王爺做北軍中候,意味著他馬上就要從“派事的”變成“辦事的”。

    吳見安忿忿不平,下朝後立即上了謝瑛的馬車。

    然而,謝瑛卻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他先是閉目靜坐,聽了吳見安的一通抱怨,再睜眼時,眸中精光一閃,道:“老夫不怕他梁瑋爭權,就怕他不爭。”

    吳見安不明白,“請侯爺明示。”

    謝瑛笑道:“梁瑋才入京幾日,便忍不住要動我手下的人?可見他與傳聞中一般衝動魯莽,毫無城府。我隻須將他放在眼皮子底下,好好看著,隨時都能動手對付他。再說了,禁軍人數眾多,要你匆忙交權,隻怕會忙中出錯,此番沒個三五月是不行的。”

    謝瑛的意思,自然是讓吳見安找借口不教權給楚王,繼而慢慢架空他。吳見安明白謝瑛的意思,隻是他橫行霸道慣了,心裏仍舊憋悶,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道:“侯爺英明。”

    ※

    山雨欲來風滿樓,在這樣緊張的氣氛中,洛京的時間過得很快,轉眼便是七月初七。

    岑非魚在傍晚時,帶著大包小包趕回了青山樓,一來便直奔後廚,搗鼓到入夜,才帶著一桌飯菜敲開了白馬的房門。

    岑非魚一麵吃,一麵喋喋不休,“東海的四孔金鱗濰鯉,由濰河上遊的山泉水滋養生長,不僅模樣長得美,而且肉質極為鮮嫩,乃是鳶都的特產。我跑到山裏親手捉的,帶回樓裏時,它們還是活的。這不是過節麽?我要給你嚐嚐咱們青州的美食,便親自下廚做了這道菜,誰說隻有江南的魚才好吃?”

    這魚雖說是專門為白馬做的,他吃得倒極歡快,一口氣就是四條魚,唯有趁著剔牙的空隙,才有功夫抬頭看看坐在自己對麵的白馬。

    白馬低著頭,拿筷子慢慢地剔魚刺,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

    岑非魚忙問:“怎不吃了?我看上回你吃魚吃得歡,難道其實不喜歡吃魚?”

    白馬低著頭,聞言亦隻是飛快地瞟了岑非魚一眼,咕噥道:“不是說沒人與我搶,讓我慢慢吃麽?”他麵上風平浪靜,心中卻波濤洶湧,心道,這麽香的魚,我哪裏是不想吃?可我吃不下啊。

    那桓鬱看著病怏怏的,不料下手如此狠毒。白馬也不記得他到底扇了自己幾個耳光,過後第一日倒並沒有多疼,故而他見孟殊時的時候,那張臉還能看。可到了第二日,他睡醒後覺得臉頰火辣辣的疼,一照鏡子才發現自己半邊臉都微微腫了起來。

    這副模樣太難看了,白馬不願被別人看見,尤其是岑非魚。他知道岑非魚不好糊弄,隻能仔仔細細地在臉上敷了粉,再描畫一番,但願他不要發現。

    “幾日不見,你倒開始塗脂抹粉了,是要勾引誰?”岑非魚支著下巴,不安分地拿著筷子假裝要戳白馬的臉,“老實交代。”

    此時天已黑了,油燈閃個不停,兩人圍桌對坐,岑非魚看不太分明,但他直覺白馬不太對勁,疑惑道:“我才離開四日,是,有些久了,那也不到五日嘛。那夜是為了捉魚給你吃,才在濰河邊耽擱了片刻,但我一捉到魚,馬不停蹄地就趕了回來。回來晚了是我的錯,那便讓我食言而肥。”

    他說著,又夾了一條魚,把魚整條塞進嘴裏,嚼巴嚼巴,最後吐出一整條完整的魚骨,給白馬表演“舌頭剔魚刺”。

    白馬哭笑不得,“不是,吃你的!”

    岑非魚倒空了盤子,駕輕就熟地幫白馬剔魚刺。白馬心裏雖然高興,但吃起來十分痛苦,忍著痛吃了兩條魚,實在受不了了,便放下筷子,道:“我吃飽了。”

    “你不對勁。”岑非魚突然站起身,一手鉗住白馬的下巴,一手提著油燈去照他的臉。

    燈光打在白馬臉上,照出他一張五顏六色的臉,白皙的麵頰上落著幾個粉紅色的五指印,嘴角青紫,嘴唇也被咬破了。

    岑非魚氣得發抖,暴怒地吼了一聲:“誰幹得!”

    “疼!你放開我!”白馬疼得倒抽一口涼氣,岑非魚這才放開他。

    白馬從岑非魚身上覺出一股淩厲的殺氣,緊張得用手指撚著衣角,但麵上還是裝出一副平淡神色,道:“前幾日陪人吃酒,沒伺候好,被客人打了一巴掌。男兒大丈夫,這點小傷原不算什麽。”

    “小傷?”岑非魚一對眼睛亮如明星,哪裏會被白馬兩句假話糊弄過去。他也不再向白馬靠近,而是站在原地雙手抱胸,揚起下巴,居高臨下地俯視白馬,威脅道:“說不說實話?”

    白馬被他看得心虛,腦袋垂得更低了,隻露出兩隻白玉似的耳朵,喃喃道:“你莫要疑神疑鬼的。倡優不能算人,在春樓陪客,被打隻能挨著,這都是常有的事。”他想了想,似乎還是心虛,便又補了一句:“反正月兒沒事,左右我也沒吃虧。”

    岑非魚的目光,沿著白馬的脖頸一路向下,繼而遊移至他後腰,發現他的屁股隻有小半沾在凳子上,雙腿微微發抖,像是半跨著馬步,便知道白馬的傷不止一處,“你是想自己說,還是要二爺親自來看?”

    白馬單看他的神情,便知道他又要發瘋,蹭地一下站起身來,想要跑開,“你不要再問!這是我自己的事。”

    怎料岑非魚手長動作快,一把就將他撈了回來,“想要與我撇清關係啊?小兔崽子,晚了。”

    白馬掙紮大喊:“你放開我,岑大俠,岑非魚!”

    “莫動!問話支支吾吾,當你二爺是瞎的?”岑非魚將白馬攔腰抱住,走到床邊,抱著他一起躺到床上,繼而翻身壓住對方,抬手就扒了白馬的褲子。

    白馬不斷扭動,扯過被子,想把自己的傷痕遮住。岑非魚點了白馬的穴道,一手掀開被單,一看之下,氣得火冒三丈,罵道:“就知道你不老實!這還叫沒吃虧?被打也不還手,隻曉得忍氣吞聲,你還是不是個男人了?”

    白馬被這句話刺痛,一麵衝穴,一麵梗著脖子吼了回去,喊道:“這是我的事!”

    “你是我的人!”岑非魚大吼一聲。

    白馬瞬間愣神,繼而安靜了。

    岑非魚摁住白馬,把他的衣服扒光,翻來覆去檢查數次,最終一巴掌拍在他紅腫的屁股上,問:“往後還敢不敢撒謊了?”

    白馬疼得飆淚,咬住枕頭,死活不肯出聲。

    “嘿!知道你二爺向來是如何欺負人的麽?”岑非魚自然是故意嚇唬人的,他看白馬一副極力忍耐的委屈模樣,心裏隻覺不是滋味,哪還有氣?他忍不住笑出聲來,在白馬屁股上揉了一把,“行了,先給你治傷,再來治你欺瞞二爺的罪。”

    “我自己會治!”白馬終於衝開了穴道,然而此時他已被剝得赤條條的,隻能趕緊用被單把自己裹成個花卷,躺在床上慢慢挪動,想去拿衣服。

    岑非魚本來要去後院拿藥,然而行至門邊,不經意瞟到了白馬的動作,於是立刻反身回去,把白馬的衣服全都搶來。

    夏日衣衫單薄,經岑非魚盤絞一番,紗衣竟被搓成了一股粗繩。他把粗繩套在白馬脖間,再捆到床頭的木架子上,繼而在白馬額頭上親了兩口,似罵非罵,咕噥了一句:“聽話!”

    白馬掙紮一番,兩次想要反手去解開束縛。可岑非魚捆得亂七八糟,他不動還好,稍微動了兩下,差點把自己勒死,便不敢再有動作。

    片刻後,岑非魚拿著一堆瓶瓶罐罐,換了一支漂亮的白蠟燭照明,念叨著:“日子過得緊巴巴的,連支蠟燭也舍不得買?”他把蠟燭塞進白馬手裏,“拿好!若是不聽話,當心爺霸王硬上弓了。”

    白馬看他那瘋癲勁,心道,小爺才不跟傻子計較。他伸手拿起燭台,又被岑非魚在屁股上掐了一下,聽他罵自己:“用未受傷的那隻手拿!難不成你腦子也被打壞了?蠟燭舉好,爺先看看你的傷。”

    岑非魚將白馬大臂上隨意包紮的麻布扯開,見傷口竟不曾上藥。三伏天氣暑熱難當,傷口周圍皮肉外翻,略有些化膿的跡象。岑非魚眉頭緊皺,問:“不是有金創藥麽?”

    白馬撇撇嘴,“上回被你用光了,沒錢買。”

    岑非魚嗤笑,“拉皮條不是才賺了不少麽?”

    白馬哼了一聲,“那要多謝二爺,您像如來佛祖一樣無所不知,給了小人這個賺錢的機會。可我不像你那樣瀟灑,得花錢請人打探消息,存下來過日子,替我姐姐備下嫁妝。”

    “我的錯。”岑非魚罵人嘴快,認錯也大方。他先給白馬清理了傷口,再給傷口灑上藥粉,最後用幹淨的白紗包好,終於鬆了口氣,道:“若是再晚一些,你這手說不得是要廢了,以後還想舞刀弄劍麽?”

    白馬不以為意,“你莫要危言聳聽。我從前被刀割了好深一道口子,根本沒去管它,那傷自然就好了。”

    岑非魚把被子搶走,也不解開白馬脖間捆著的繩子,直接掐著他的腰,將他整個人翻了一麵,讓他用雙手撐著上身,把屁股撅起來。

    白馬臊得不行,把臉悶在枕頭裏,死活不願意,“我自己來!”

    岑非魚又給了他一巴掌,叱道:“還想不想好了?爺不辦事的時候,可沒心思去摸男人的屁股。依我看,分明是你占了我的便宜。如此得了便宜還賣乖,你在我這兒也是獨一份了。”

    白馬憤憤地瞥了他一眼,“你哪來的那麽多歪理邪說?三十歲的人了,三歲小兒似的瘋癲。”

    岑非魚覺得有趣極了,不禁把語氣放軟,溫言哄道:“你從前受傷是冬天,塞外暴雪的時候,傷口不易化膿潰爛,就像吃的東西,冬日不易腐壞,夏日卻不易存儲。我是刀頭舔血活過來的,不願見你再多受苦。聽話嘛。”

    白馬紅著臉,微微撅起屁股,“你快點。”

    “二爺可是一粒響當當的銅豌豆,何時快過?”岑非魚搖頭晃腦,給白馬塗抹藥膏,手指撫過他臀上的道道紅痕,“被打成這樣,也不敢說是被誰打的,可憐喲!你其實是個女的吧?”

    白馬強忍著痛癢,微微發抖,“你莫亂摸我。”

    岑非魚嗤笑,“摸你?你是沉魚落雁,還是閉月羞花?”

    白馬聞言,一顆心“突突突”地猛跳了幾下,覺得自己真是有病——岑非魚若是輕薄自己,他自然覺得屈辱;可岑非魚說出這樣的話,他又覺得自己果真是自作多情,生怕對方其實隻是閑來無事戲弄自己。

    岑非魚似乎察覺出了什麽,連忙解釋道:“逗你玩的。爺見過的美人多如恒河沙數,可這般好看又不娘們唧唧的,隻有你。”

    岑非魚笑了笑,略有些不自在地說:“你讀過《孟子》,那讀過《論語》沒有?子曰,‘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你往後識人,不可單單聽他言語,更要觀其行事作為,有些人表裏不一,像那姓孟的禁軍小頭領,他若真的是個好人,當初為何會犯下那番殺孽?有些人則不拘一格,像你二爺,雖愛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不過是呈口舌之快,其實我也是個正人君子啊!”

    白馬被他逗笑了,“你也知道自己平日油腔滑調,不著邊際。”

    岑非魚笑道:“人生在世本就不易,總是像周溪雲那般繃著個臉,日子得多難過?學武時心無旁騖,辦正事時一絲不苟,我分得出輕重緩急。治傷就是治傷,絕不乘人之危。你莫怕。”

    白馬可能是疼糊塗了,竟覺得他說得很對。藥膏涼絲絲的,他閉著眼,內心平靜,“多謝你了,二爺。耽誤你過節了。”

    岑非魚哭笑不得,“胡說八道。你都這樣了,我跟誰過節去?”

    岑非魚怕白馬難受,撿著些好笑的事情說著玩。

    他起先是輕鬆玩笑的神色,但看著白馬咬牙忍痛,他的動作便越來越慢,到後來眉峰微蹙,似乎是真的動怒了。他言語間帶上了幾絲少有的涼意,問:“到底是何人所為?”

    白馬不想多生事端,不答反問:“你真的要殺齊王?”

    “誌不求易,事不避難,你不說,我自個兒也能查到。上回讓姓孟的搶了先手,這回我既有心又有力,定不讓你受這委屈。”岑非魚看白馬不願再說,也不急著逼他,把一口氣吞進肚裏,換上笑臉,道:“齊王的事,你也聽說了?早晚要殺了那忘恩負義的狗東西。”

    白馬先前已經有過猜測,道:“你若真想殺他,必然早早就動手了。你不殺他,隻怕是有所顧忌……你怕周大俠難過?你是要逼齊王,讓他狗急跳牆?”

    岑非魚塗好了後背,把白馬翻了一麵,讓他正麵對著自己。

    藥膏止疼效果極佳,白馬放鬆下來,任由岑非魚折騰,沒忍住發出了兩聲享受的輕哼。

    岑非魚聽見白馬的聲音,手掌一抖,藥碗脫手而出。整碗乳白色的藥膏啪地一下,倒扣在白馬胸前。

    岑非魚:“這……我……我幫你……”

    白馬欲哭無淚,“你別碰我!”

    岑非魚見了白馬胸前的“慘狀”,呼吸都有些亂了。這回,他不和白馬相爭,別過臉去,裝模作樣地擦擦手、喝口茶,道:“你是真聰明。梁炅此人心術不正,他若真的是為國為民,做一代賢王輔佐帝君也就是了。可他野心大得很,近來更是想趁著洛京將亂偷雞摸狗,老子便讓他狗急跳牆。”

    白馬胡亂抹幹淨藥膏,用被子捂住自己,“好了。”

    岑非魚這才肯幫他把束縛解開。然而,他手還沒離開床架,便突然被白馬一腳踹在肚子上,一個後仰,倒在地上。

    岑非魚覺得好笑,幹脆學起老王八的動作,背著個龜殼似的在地上晃了兩下,笑罵:“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你還笑!”

    白馬哈哈大笑,不小心碰翻了蠟燭。蠟燭落在他的被子上,蹭地躥起一道火舌,嚇得他立即跳下床去,一不小心踩在了岑非魚肚子上。

    兩個人鬼吼鬼叫地撲了半天,終於化險為夷,齊齊坐在床上吐著舌頭喘氣。

    岑非魚側目看著白馬,見他垂著頭,對自己毫無防備,像個尋常少年般打著赤膊,肩膀寬闊卻瘦削,修長的脖頸白皙漂亮。他的眼神逐漸朦朧,帶著一股莫名的情愫,誇道:“你生得真好看。”

    白馬哼了一聲,“我才不想生成這副模樣。我想做漢人,隨便長成什麽樣,像你這樣也行。”

    “是為了救周溪雲?”岑非魚用食指在白馬大臂上的舊傷疤處蹭了一下,道:“你那時才多大,刀子切進肉裏,忍著不吭聲。”

    他的指腹粗糙,灼熱,蹭在白馬白皙的嫩肉上,弄得白馬的手像被螞蟻爬過似的癢。

    白馬歎了口氣,把岑非魚的手拍開,道:“十三歲,不,十二歲。好吧,十三歲,反正你都知道了。其實沒什麽,我是為了讓我們兩都能活下去,能活著就是好的。我當時也很自私,不僅騙了周大俠,救他也隻是想要他帶我走,我才好活下去。”

    岑非魚在白馬肩膀上拍了兩下,脫下外袍蓋在他身上,道:“你心中肯定不解,為何周溪雲明明就在樓中,卻不來救你?”

    白馬:“沒有。”

    岑非魚:“我記得有一年春天,周溪雲頭一次來青山樓中落腳。他人長得俊俏,武功更是出類拔萃,引得姑娘們春心萌動。其中有個小姑娘,名喚虞美人,這人有趣,溪雲也很喜歡她。但喬姐知道此事後,氣惱得很,不知做了什麽手腳,讓她自個從樓上跳下去摔死了。”

    白馬隻覺匪夷所思,“喬姐不是周大俠的母親麽?她縱使不喜歡風塵妓子,也不用使上這般手段。”

    岑非魚歎道:“女人的事兒,不好多說的。我隻知道,喬姐自個兒傷心,便不許周溪雲對別人動心;她自個兒怨火焚心,便逼著周溪雲從小將仇恨記在心中。你不見他在樓裏走動時都戴著個麵具?多少是有些顧慮。其實他麽,心地還是不錯的。你莫跟他計較。”

    “我沒那麽小心眼兒。”白馬直覺岑非魚所說屬實,並非是為了安慰自己,但他不再多說,自己也不好多問。他接著先前的話頭,問:“你們都在找趙楨將軍的兒子,對麽?”

    岑非魚瞬間色變,他抿了抿嘴,不答。

    白馬不敢隱瞞,道:“三年前,我曾帶周大俠到族中。他和我舅舅說過一些舊事,我也聽見了,但後來他們單獨詳談去了。”

    他覺得岑非魚有些慍怒,似乎隻要提起“趙楨”,平日裏豪爽快樂的一個人,就會突然爆發出巨大的悲戚。

    白馬見狀,不敢再多說太多,任他什麽大俠,隻要是人,心中就一定會有一塊不能被他人觸及的傷處。他不是不相信岑非魚的真心,但他更知道要講究分寸,否則不僅會令岑非魚傷心,甚至會惹得他情難自已,失手殺了自己。

    白馬握掌成拳,時刻準備反擊,“對不起。”

    岑非魚胸膛劇烈地起伏,最終還是忍住了怒氣,他與白馬相對而視,鄭重地說道:“趙家舊案,我一個字都不想提。但我對你,沒什麽好隱瞞的。我在找大……趙將軍的兒子。曾經,我見到一具麵目全非的屍身,以為那就是大……趙將軍,錯過了時機,沒能把他找回來。如今,無論別人說什麽,我都會找到他的兒子。”

    白馬:“無論如何?”

    岑非魚斬釘截鐵道:“天涯海角,鬥轉星移。”

    “天涯海角,鬥轉星移。”白馬重複著岑非魚的話,決定向他說出實情,無論岑非魚信與不信,自己都不想對他有所隱瞞。

    他伸手在岑非魚頭頂胡亂揉了兩下,看著岑非魚笑了起來,便說:“我不問你了。不過,岑大俠,你是否想過,趙楨的……”

    篤篤篤。

    就在此時,廂房的門忽然被人扣響,叩門聲十分急促,似乎來人是有什麽要緊的事情。

    白馬起身準備去開門,卻被岑非魚一把攔住,強行抱在懷裏。

    岑非魚一副無賴模樣,道:“管他呢,打擾別人談情說愛,死後是要被十殿閻羅撓腳底心的。”

    白馬十分嫌棄地將他推開,“你這樣愛胡言亂語,死後不怕入拔舌地獄麽?”他麵色微紅,額頭上流下一滴汗來。汗珠落到岑非魚鼻梁上,再從他的鼻尖滑下。

    白馬喉結滾動,咽了口口水,推開岑非魚,邊走邊抱怨:“隻曉得摟摟抱抱,我也是個男人好吧。”

    岑非魚坐在原地,張開雙臂,大喊:“那我吃點兒虧,讓你來抱我嘛!”

    “周大俠?請進,屋裏……亂糟糟的,抱歉。”白馬開門,隻見來人頭戴青銅鬼麵,腰懸三尺玉柄劍,穿一襲白衣,正是周望舒。

    “不妨事的。”周望舒與白馬點了點頭,視線越過他,與岑非魚遙遙對視,道:“隨我來,有要事。”

    岑非魚走上前來,單手撐在門框上,將白馬夾在自己與門板中間,對麵則是周望舒。三個人站得很近,岑非魚摟著白馬,與白馬一同正麵對著周望舒,周望舒向後退了一步,但三人的位置仍舊極為怪異。

    白馬不想扭扭捏捏,故而沒有挪動,硬著頭皮等他們快些說完。

    岑非魚低頭,迅速在白馬後頸上親了一口,對周望舒笑道:“若非要事,看哥哥不打你屁股。”

    周望舒稍稍側了側身,用側臉對著這不知羞的人,道:“方才有人來報,趙王通過如是觀,向整個江湖發了懸賞令,用黃金萬兩懸賞大……趙將軍的兒子。”

    岑非魚不屑道:“趙王那個老東西?不,不可能,此事必然有蹊蹺。”

    “你來我房中詳談。”周望舒說罷便走。

    白馬喃喃道:“趙王、如是觀、黃金萬兩,懸賞……不行,不行。”

    岑非魚卻麵不改色,抱著白馬,在他耳邊低聲問:“方才你想對我說什麽?”

    白馬轉過身來,將岑非魚向後一推,道:“沒什麽,你快去吧。別耽誤了大事。”他心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若趙王真的發下萬金懸賞,免不了會有人走漏風聲,從而引起一場腥風血雨,眼下是多事之秋,我還是應當藏身暗處。而且,看岑非魚如此緊張我父,若他知道了我的身份,他會不會失望難過?我可是個胡人啊。

    岑非魚卻不肯。他把白馬壓在門上,低頭與對方碰了碰鼻子,最後在白馬鼻尖上親了一口,“左手刀上,第五個字是個‘心’字。”

    白馬不解,“那是什麽意思?”

    “你看那邊。”岑非魚用臉頰蹭著白馬的臉頰,讓他側頭望向外頭那一片墨藍的天空。

    此夜星河如瀑,明星閃耀,漫天繁星仿佛正在竊竊私語。

    白馬這幾年身在異鄉,從未過過什麽節日,從未留意過頭頂這片夢幻美麗的天空。

    他張大了雙眼,眼中倒映著一片星海,“看……什麽?”

    他的語氣凝結了驚詫、讚美、感慨,以及一絲不易讓人察覺的留戀。留戀十六歲盛夏的這個夜晚,七夕佳節,能有人與他共賞一片星空。

    涼風拂麵,白馬沉浸在這溫柔的時光中,未曾想到,岑非魚給他的驚喜根本還沒有拿出來。

    岑非魚吹了個極響亮的口哨。

    白馬抖抖耳朵,隱約聽見一陣雀鳥撲扇羽翼的聲音。那聲音由雜亂至有序,從兩個方向傳來,似乎有兩群鳥兒,分別棲息在院落的東西兩頭,忽然一下被岑非魚的哨聲驚醒,成群成群地振翅高飛了。

    岑非魚貼在白馬耳邊,道:“莫要眨眼。”

    白馬雙眼圓睜,碧色雙眸水光瀲灩,眸中倒映著一片湛藍璀璨的星海。在這星海中,忽然出現了兩行藍黑相間的喜鵲,喜鵲撲扇著翅膀,仿佛在天河中遊動,翅尖落下的細碎絨毛,就是它們在星河中劃水時,濺起的星花點點。

    岑非魚看著白馬的眼,白馬則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院落中,兩群喜鵲從兩個方向同時飛出,潔白的肚子連成兩條線,在夜色的襯托下,像極了兩串斷線的珍珠。

    岑非魚低聲道:“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注] ”

    最終,兩道喜鵲的隊伍相互交錯,斷線的珠串重新結好。時間仿佛停止了流逝,成群的喜鵲定在空中振翅浮動,連成了一道真實的“鵲橋”。

    樓中的人都被喜鵲的動靜吸引出來,站在院子裏發出驚呼,羨慕著不知哪個姑娘,能遇如此浪漫的情郎。

    岑非魚又吹了一聲口哨。

    漫天喜鵲突然聚成一團,繼而忽然散開,仿佛一朵巨大的禮花砰然綻放。一隻胖乎乎的喜鵲從中間衝上雲霄,繼而俯衝而下,嘴裏叼著一支花花綠綠的東西,一直飛到白馬麵前。

    白馬驚詫得無法言語。

    “兩情若是久長時,”岑非魚便在眾人豔羨的目光中,伸手將那支東西拿了下來。他站在白馬背後,雙手穿過白馬的紅發,搭在他肩頭,反手把東西遞到白馬麵前,“又豈在朝朝暮暮?”

    白馬用手去拿,岑非魚卻迅速把東西舉起來。白馬踢了岑非魚一腳後者一麵呼痛,一麵告訴他:“用嘴,啊——”

    白馬將信將疑,驚詫得微微張嘴。他定了定神,這才看清楚,這支東西是一朵模樣略有些古怪的金楸檀花,花朵很大,呈一種並不常見的嬌豔玫紅色,花枝上沒有葉子,整個看起來很硬。

    白馬反應過來時,岑非魚已經把東西喂到他嘴邊,“試試。”

    白馬不知道他又要耍什麽詭計,然而圍觀的人卻都在瞎起哄,嚷嚷著“吃呀!吃呀!”

    那隻叼來花朵的喜鵲,還拍打著翅膀,懸停在半空中。

    岑非魚掐著中指與拇指,在喜鵲頭頂彈了一下,抱怨道:“送完花便退下,哪有你這樣看人恩愛纏綿的?也不會臉紅。”

    岑非魚動作快,那隻喜鵲猝不及防地被彈了一下,胡亂拍著翅膀,向後退了半尺。它憤憤地衝上前來,在岑非魚腦門上啄了一下,又在花兒上啄了一口,叼著一片花瓣飛走了。

    “好不要臉的采花賊!”岑非魚氣得跳腳。

    眾人發出一陣爆笑,白馬不願意被人圍觀,勉強伸出舌頭,在花瓣上舔了一下。不試還好,這一口下去,他瞬間雙眼放光,“怎麽……是甜的?是糖做的!”

    他仿佛忽然回到了初遇岑非魚的那個午後,這人倒掛在樹梢上,給自己送來一支砰然綻放的檀花。此時此刻,白馬的心砰砰跳,就是那一刹那忽見花開的感覺。

    岑非魚哈哈大笑,“送花給你,你必定不喜歡。我這是投其所好,好不好?”

    原來,這是一支用糖做成的楸檀花,花瓣被染成粉紅,越發的甜膩好吃。

    白馬被人圍觀,總覺得很不自在,支支吾吾地說了個“好”字。眾人見了,便笑鬧著要將他們“送入洞房”,見兩人不好意思,也就紛紛散開了。

    岑非魚看著白馬把糖吃完,才肯走出房門。他臨走時,在白馬胸前輕輕拍了一下,“明兒再來與你相會。”

    白馬站了很久,直到所有鴿子都飛走,一片羽毛落在他的腳背上,他才依依不舍地回到廂房中。

    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仿佛被岑非魚奪走了魂魄,迷迷糊糊地收拾好亂糟糟的床鋪,轉身便撞上了桌子。

    隻聽“梆”的一聲,什麽東西從他懷中落了出來。

    白馬撿起落在地上的東西,擦幹淨,拿在手裏把玩,確定這是一支尺八。他這才想起,岑非魚臨走前在自己胸口拍了一下,心道,這必定是岑非魚偷偷送給我的,可他以前送那些家具錦衣,從來不曾害羞,為何此番送我這樣一把老舊的尺八,反倒不好意思起來?

    白馬細細查看尺八,見其上刻著一個很簡單的字,隻可惜自己不識字,很難分辨和記憶漢人的文字。

    他看著看著,忽然靈光一閃,從床底下翻出那對彎刀,比照左手刀上的一行字,發現尺八上的這顆字,正與第五個字相同。

    “左手刀上的第五個字,是一個‘心’字。”白馬喃喃自語,拿起尺八放在嘴邊,卻不敢將唇貼上去,如此反反複複許多次,幹脆悶頭大睡。

    可是七夕節外頭吵鬧,宮城裏有人放起了煙花,五顏六色的火光忽明忽滅,白馬翻來覆都去睡不著。天地間明明如此吵鬧,他卻好似出現了幻覺,隻聽見岑非魚說:“我把心交給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1.第一個[注]裏的童謠,出自《晉書》。第二個[注]裏的詞,是秦觀的《鵲橋仙》。2.中間還有一點孔子的話,出自《論語》,像這種大家很熟的地方就不標注了,影響閱讀體驗。3.沒更是因為病和懶,病的成分更多一點(……),沒及時回複評論是因為沒更新,不好意思。5.分章讀起來更舒服,但是怕你們漏看,就放一起了,有分隔符號噠。6.不喜歡“4”,所以沒有第4點哈哈,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