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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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熙三年七月,南方旱情嚴重,北方水澇成災,唯獨洛陽整月都沒有下過一場雨,像是秋老虎盤踞在王都不願離去。

    朝堂上,外戚謝瑛與楚王明爭暗鬥,兩人暫時無法拿住對方的“脈門”,常常殃及池魚,鬧得人人自危。

    江湖上,更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有人通過懷沙下屬的如是觀,向天下江湖人發出懸賞令,稱:叛將趙楨之子藏身江南,生擒者賞金萬兩,布帛萬匹。

    消息一出,舉國震動。

    一張標有趙楨遺孤特征的懸賞圖,瞬間傳遍了江南的大街小巷。圖上附言:“叛將趙氏父子,原為曹魏舊臣,違抗先帝旨意,假稱對敵匈奴,於玉門擁兵自固廿載,為朝廷發兵剿滅。趙楨佯裝墜崖詐死,逃往關外投奔匈奴。

    “六年前,趙楨私竊匈奴右賢王珍寶玉符,意圖離間兩國,事發被殺,其子攜玉符潛逃。為固胡漢邦交,免百姓受兵戈之禍,有忠義之士願以黃金萬兩、布帛萬匹為酬,請江湖義士出手活捉賊子,以玉符為憑。

    “另,此子乃一漢人少年,出逃時年十一,混於中原商隊中,至於江南,為掩藏身份,疑混跡於奴隸、雜戶中,而今年近十七。”

    為何江湖義士不將此事報官,而以重金懸賞?

    此事,說來話長。

    大周朝開國五十餘載,朝廷選官用人未有革新,乃是因循魏文帝采納陳群意見所創的“九品官人法”。至周惠帝時,曆年積弊終於造成“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尷尬局麵。

    士族與寒門判若雲泥,朝堂和江湖成了涇渭分明兩個地方。朝堂有朝堂的刑部律法,江湖有江湖的懸賞追殺。

    先時,江湖上的懸賞追殺,通常單憑出錢買命者的一張嘴,是不得官府許可的勾當,若是有人言而無信,便是遇上了“黑吃黑”,隻能自認倒黴。

    二十餘年前,江湖幫派“懷沙”現世。

    凡有冤屈不得申、有疑犯尋不得、有仇怨無能報者,可帶賞金至蜀中夔門瞿塘關西的赤甲山,不論是非,隻言來意。若隻是尋常的江湖仇殺,則派出“青山舫”的刺客;若是尋人等麻煩事,則啟動“如是觀”的情報網,第二日消息即出,過不久便天下皆知。

    懷沙以信義為保障,拿錢辦事從無紕漏,是解決江湖紛爭的“中間客”。

    此義士選了懸賞的手段,一則在廣闊江南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而官差的數量和辦事速度,都遠不比為了萬金蜂擁而至的江湖客。二則江湖客多走黑道,行事不為錢則為義,多不信朝廷、隻信懷沙,消息出於懷沙,傳揚既快,又易取信於人。

    “你問恁多做甚?”臨江仙一氣答完白馬關於“懷沙”的疑惑,一麵對鏡梳妝,“難不成也想去賺那萬金賞錢?”

    自岑非魚從東海胡鬧回來,已過去了大半月。期間,他不準馮掌事再讓白馬陪客,但他自己卻總與周望舒出門辦事,像是十分忙碌,倒不常來白馬麵前討嫌。

    白馬因此過上了從未有過的閑適生活,傷養好了,胖了一些。眼下,他的臉已消腫,隻留下些許淤青,配著那雙灰綠色的鹿眼,看起來沒來由的可憐。

    他閑來無事,心中煩悶,去大桃樹下又找不到檀青,隻好扒在臨江仙的窗台上,跟她說閑話:“懷沙的少主,不就是周望舒麽?他為何會接下這種懸賞呢?”

    臨江仙動作一滯:“少問些與你沒幹係的事兒。天下越來越亂,我看你還是早日從這烏煙瘴氣的地方脫身罷。”

    白馬不依不撓,把下巴擱在窗台上,雙手懶洋洋地揮來揮去:“我特別好奇,姐姐,說來聽聽麽。說說、說說,啾啾啾!”他見臨江仙無動於衷,到最後竟學起鳥叫,就差倒地打滾耍無賴了。

    這一點,或許是因為與岑非魚相處久了,算是“近墨者黑”。

    “莫要瞎叫喚!”臨江仙的臉頰上浮現出奇怪的紅暈,她實在是沒了脾氣,但並未回答白馬的疑問,“少知道一些,便有機會能出去。姐姐是為你好。”

    白馬知道分寸,沒有再問,喃喃道:“可趙將軍的舊案蹊蹺,明眼人都看得出其中有冤屈,他怎會答應?他怎能答應?”

    臨江仙歎了口氣,表情冷淡,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開門做生意,要養活那麽多人,懷沙說到底隻是個江湖幫派。代發消息手不沾血,賺得卻是帶血的錢,誰又說得準它是好是壞?此事不許再提。”

    白馬很少見到臨江仙如此嚴肅,聞言鄭重地點點頭:“好。”

    這是一個無雨的孟秋。

    上半月燥熱,青山樓滿園的花草,都像被暑氣烘幹了似的,葉片變得既薄又硬,幹癟得像是一張張染了色的紙。到了下半月,天氣雖未轉涼,但漸漸刮起了秋風。

    秋風是幹冷的,一陣一陣,狂而不烈,驟然吹來,刮得滿園草木沙沙響,無端讓人覺得悲涼。

    白馬想不明白,周望舒就是懷沙的少主,他曾隻身出塞苦尋趙楨,為何又會接下趙王的懸賞令?他想不明白,為何天下人如此輕易便能被奸人蒙蔽?為何老天爺如此不開眼!

    但他不能表露出氣憤,忍得眼眶微微發紅。

    “我可都聽見了!”

    白馬一回頭,便見岑非魚隔著大老遠地衝自己笑。白馬覺得很奇怪,岑非魚一來,風便停了,搖曳草木形成的鬼影驟然散開,陽光灑滿院落,仿佛世間盡為光明普照。

    臨江仙翻了個白眼,“啪”地一下關上窗戶:“成日孟不離焦,兩句話的功夫又冒出來了,我可要當心看多了長針眼呀。”

    岑非魚吼了回去:“以防你教壞我家馬兒!”

    這日,岑非魚仍舊穿一身朱衣。因為天氣燥熱,他把上衣解下搭在腰上,打著赤膊,麥色皮膚健康油亮,扛著一個巨大的麻布袋。袋中應當是裝著什麽硬物,岑非魚抗著它走過小徑,踩得地上的枯葉七零八碎。看起來,這東西並不輕。

    “你又帶吃的回來?”白馬跑上前去,想要幫岑非魚的忙。然而那布袋太大了,他圍著岑非魚轉了兩圈都無從下手,“那麽多吃的?”

    岑非魚在白馬腦袋上胡亂抓了一把,攬著他的肩,帶著他往青山樓的大堂走去,邊走邊說:“成天隻曉得吃,你其實是個奪魂索魄的豬精吧?近日終於長了些肉,應當是跟二爺走得近,吸了我的精氣的緣故。”

    白馬懶得理他,隻問:“去幹什麽?”

    岑非魚搖頭晃腦,神神秘秘地說:“給你買個媳婦兒。”

    兩人邊走邊說,不知不覺便走到了大堂。

    此時雖是午後,大堂中卻十分熱鬧。樂伶們緩緩彈撥著箜篌,曲聲如流水淙淙繞梁而過。整塊整塊的冰被盛入缸中,擺在角落,白蒙蒙的冰霧升騰繚繞,大堂中一片清涼。客座上,妓子們圍著客人扇風,客人則享受著各色冰鎮的美食。

    客座間以彩色輕紗相隔,紗幔翻動,如在仙宮。如此浮華奢靡,定不遜於天潢貴胄,然而青山樓如何能這樣闊氣?

    原來,喬姐會做生意,老早便把整個宜人裏都買了下來。她著人在地下建了不少地窖,用以儲備物資。除此而外,還令雜役在冬日搜尋大塊的冰塊,藏入最深的地窖中。地下陰涼,冰塊經久不化,如此便形成了一個個“冰庫”,夏日即可鑿冰解暑。

    洛京雖一月無雨,天氣悶得人發慌,但青山樓總不缺客人。

    白馬苦著臉,被岑非魚攬著,一路走到大廳中央的櫃台前,不知又要做什麽“驚世駭俗”的事情:“到底要做什麽?人太多了,你可不要帶著我一同丟人現眼。”

    白馬莫名其妙,覺得今日的岑非魚很不對勁——他像是患了某種五官難以自控的疾病,又或是嘴角和眼尾被人穿上了幾根看不見的絲線,時不時用力拉扯兩下。一路走來,這人一會兒勾勾嘴角,一會兒擠擠眼角,簡直再古怪也沒有了。

    “你不要胡言亂語。”岑非魚站在大堂的櫃台前,神情更加詭異,好似整張臉都禁不住動了起來,隻為做出一個最快樂的笑臉。

    他的視線穿過櫃台,落在一塊木板上。

    你還倒打一耙!白馬將岑非魚腹誹一通,順著他的視線望去。

    櫃台後的牆麵上,釘著一塊巨大的方形紅木板,木板上掛著妓子、倡優的名牌。名牌以棗木製成,陰刻鎏金,按身份染成兩色,妓子為桃紅、倡優為柳綠,一眼望去,明豔無比,仿佛縈繞著宿雨春煙的桃柳林。

    名牌橫二十行、縱九列,共百八十人。原本,“點絳唇”與“青玉案”一道被買來,前後挨著。而今,“青玉案”被二爺出錢“包了”,牌子便被翻了過去,並掛到了最後一排,“點絳唇”後頭便換成了不認識的人。

    平日,客人進了青山樓,先由雜役帶到櫃台前,再聽當值掌事的介紹,繼而照著名牌點人來陪。白馬的名牌拍在十一行七列,已被翻了過來,示意暫不接客。

    掌事見岑非魚來,連忙上前招待:“二爺今日想玩些什麽?”

    白馬在岑非魚胸口敲了一下,學著掌事的殷勤口吻問他:“二爺想玩些什麽?”

    岑非魚雙眼一瞪,嚇得掌事趕緊一手捂住自己的嘴。他把肩上扛著的布袋拍在櫃台上,朝白馬揚揚下巴,眼睛盯著他的名牌,道:“去,把你的名牌取來。”

    白馬的心跳驟然加劇。他好像知道岑非魚想做什麽了,但覺得不可置信,心道,他要幫我贖身麽?為何要幫我贖身?為何是現在幫我贖身?

    白馬忐忑地繞到櫃台後,把自己的名牌摘了下來。別的倡優為了讓客人看上自己,常常替換新的名牌,或是鏤刻些花樣圖案上去。但白馬不喜歡這東西,連多看一眼都覺得氣悶,他的這塊名牌用了三年,木頭已經有好幾處開裂了。

    他握著名牌,手掌不禁顫抖了兩下,繼而抬眼望著岑非魚,把東西遞給他。

    岑非魚卻並沒有接住。他趁著白馬摘名牌的空檔,把衣服穿好並整理了一番,看著人模狗樣,倒是有幾分瀟灑俊逸:“你的東西,自個兒拿著,爺今日不翻你的牌子。”

    “非但我不翻,旁的什麽人,都不許再翻。”岑非魚說著,慢慢揭開布袋上的繩結。他的話還沒說完,便聽見大堂裏傳來一陣驚歎。

    麻布袋緩緩敞開,袋中裝著的,赫然是一堆鋥亮的金磚。

    岑非魚清了清嗓,幫那當值的掌事喚回神來:“人,我要定了。你們若給,自然皆大歡喜;若不給,我直接搶人就是。”

    “黃金、黃金,這可都是真金!”掌事拿起一塊金磚,用牙咬了兩下,“這麽多黃金,到底有多少?”

    當值的這位掌事姓陸,在青山樓幹了十餘年,並不是沒有眼界的人。但他從沒見過有人單手扛著一袋金磚前來贖人,更沒有見過有人願為一個倡優費此重金。要知道,當年廣陵王納許韶華為妃,也才花了黃金三百兩,而岑非魚今日拿來的數目明顯數倍於廣陵王。

    陸掌事倒抽一口涼氣,試探著問:“隻怕是有……八百兩?”他伸手,誇張地比出食指和拇指,作“八”字型。

    岑非魚望著麵色極為精彩的陸掌事,仿佛覺得他莫名其妙,懶洋洋地答道:“差不多一千兩吧,你們怎麽說?成不成?”

    白馬從沒見過那麽多錢,乍一看隻覺得頭皮發麻。他全然忘了方才的忐忑心情,心道,這岑非魚實在太笨了!這麽多錢,不如直接送給我。若讓我去和掌事談價,斷不能便宜了這幫人。

    他越想越氣,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地對岑非魚說:“你不早告訴我,便宜都讓別人占了!”

    “放屁!”岑非魚捏了捏白馬的臉,扯著他的臉頰,把他的嘴角提了起來,笑道,“你這見錢眼開的綠眼兒狼,明明是我占了便宜,你也占了便宜。”

    白馬拍開岑非魚的手,揉著臉頰。他看得出岑非魚是真的高興,他臉上的每一處肌肉,都因這高興而難以自控,白馬想起自己從烏珠流的營地策馬狂奔而出的那晚,自己的臉上一定也帶著這樣的神情。

    往日,岑非魚縱使痛飲狂歌,臉上也縱使蒙著一層極淡的沉鬱情緒,像一層薄薄的灰塵,被春風一吹,忽而散盡。白馬不再拆岑非魚的台,咕噥了一句:“你待會兒千萬要讓他們買一送一,千金贖我,總要搭上個檀青。”

    岑非魚搖頭:“別的都可聽你的,這點不行。”

    “一個乳臭未幹的毛小子,你為他不惜耗費黃金千兩?”

    陸掌事仍舊震驚,他看著白馬,雙眼幾乎瞪得凸了起來。他覺得白馬隻是比尋常人白一些、高一些、長得漂亮一些,除此而外,並沒有什麽不尋常的地方;非要說的話,他的長相雖柔美,眉眼間卻帶著英氣,不似尋常俗物。

    白馬見陸掌事觀賞物件似的打量自己,心頭生出一股無名火,咕噥道:“得了便宜還賣乖,他不為我,難道為你麽?”

    “說得好!”岑非魚大呼一聲,滿意地點點頭。白馬瞟了他一眼,反倒忽然哽住,忘記自己像說什麽了。

    陸掌事瞪了白馬一眼,趕緊趁機插話:“莫怪小人多嘴,二爺願意花錢,咱沒有攔著的道理。可點絳唇不僅是個男兒,還是個野性難馴的白雪奴。人都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您喜歡漂亮小公子,咱們漢人裏多得是,何必非要選他?這實在是筆大買賣,怕您往後後悔,不好辦。您須想好了,值不值當?”

    白馬恨恨地攥著自己的名牌,手心滿是熱汗,將天青色的染料也弄化了,沾得手心一片青。

    岑非魚哈哈大笑,道:“值不值當?自然是不值當的。”

    陸掌事點頭道:“是這麽個理兒。”

    白馬被人圍觀,本就十分很不好意思。眼下岑非魚被陸掌事一勸,忽然說出這話,他登時滿臉通紅,難堪得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不想,岑非魚一個大喘氣,接著道:“原本,我與他應在塵世間不期而遇。誰料你們將他買來,平白無故損了我倆的姻緣?人是不能買賣的,為此耗費千金,自然不值當。”

    他側過身來,伸手拂過白馬的額發,笑道:“你不信我。”

    白馬鬆了口氣,知道岑非魚是故意氣自己,便說:“岑大俠是什麽英雄人物?我不過是個野性難馴的白雪奴,我信不過自己。”

    “你以後會信的。”岑非魚的語氣總是十分篤定。

    陸掌事又招來專管白馬的馮掌事,以及幾個主管贖身買賣的掌事。五六個人為著岑非魚,反反複複地勸了半天。

    看客們都看不下去了,甚至有人上前來“抱打不平”,都說青山樓不講人情,阻了自家人的好姻緣。

    白馬也覺得奇怪,若是平日,岑非魚哪耐煩聽這些大茶壺們的閑言碎語?但今日,他倒是很有耐心,兩道濃眉舒展著,眉尾被熱汗沾濕,偶爾揚眉一笑,眉眼都好似帶著一道細碎閃亮的星光。

    岑非魚從頭到尾,幾乎沒有過一句抱怨。

    末了,眾人見岑非魚下定了主意,便不再勸。

    陸掌事朝白馬笑了笑,溫言道:“點絳唇,你心中定然疑惑,為何今日掌事們如此沒有眼力見兒?請你莫怪,這‘三問三答’,乃是青山樓贖身的規矩。風流客愛俏佳人,但咱們出身不好,往後難免會聽見旁人的閑言碎語。贖身前,掌事們為客人言明利弊,將旁人會說的醃臢話都說一遍,若是這一番都忍不過去,還談什麽‘蒲緯韌如絲,磐石無轉移[注]’?”

    掌事們圍著白馬,俱是一副罕見的溫和笑臉。馮掌事甚至泫然欲泣,頗有種女兒出嫁式的慰藉與傷懷。

    他們看著白馬,白馬亦看著他們,見他們的眼尾都笑出了皺紋,那種快樂絕不會是假的。

    但白馬並沒有感懷,他甚至連笑都沒有笑——他是被買來為倡的,比奴隸好一些,但過得並不是人該過的日子。他生來就不是為了讓人拿來取樂的,更不是可供人買賣的貨物。岑非魚說“不值當”,說得很對,因為這事本就荒謬。難道因為臨別時的幾聲歡笑與眼淚,自己便要反過來感謝他們?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掌事們見白馬毫無反應,隻好擦幹眼淚。

    馮掌事前去請示樓主,繼而拿來了一個小盒子,其中裝著白馬的賣身契、戶籍牌,還有一個小瓷瓶。

    馮掌事先取出瓷瓶,打開讓白馬看,其中空空如也。

    見白馬不明所以,馮掌事解釋道:“原本,你們都是被買來的,進青山樓那日,每個人都在哭。我們便用個小瓷瓶,接滿了你們的眼淚。隻有你小子,不僅沒哭,還往裏頭吐唾沫。這事兒被我發現了,那自然是不行的。可我打你,你也不哭,我隻得拿個空瓶兒放進來,就算是你的怨氣吧。”

    他說著,把小瓷瓶往地上一扔,打碎了:“贖身的時候,把瓶兒打碎,希望你在青山樓裏流夠了眼淚,往後便再也不會傷懷。世上恩恩怨怨,無有窮盡,過往的怨恨也一並忘了吧。”

    白馬別過臉去,顯然是不肯忘記。

    馮掌事歎了口氣,再沒說什麽。

    千兩黃金有百來斤重,由兩個力役分別抬到後院。

    岑非魚終於把盒子拿到手,朝白馬晃了兩下,笑道:“嫁妝也送了,得入洞房了。”

    白馬的視線還落在抬黃金的力役的背影上,他對那麽多黃金實在難以割舍,喃喃道:“你太不會過日子了。”

    岑非魚攬著白馬,走出青山樓,道:“往後錢都歸你管。”

    白馬回過神來,千金贖身、三問三答、瓶碎淚盡,這一幕幕來回在腦海中浮現,令他覺得人生如戲。他從沒有正正經經地觀察過青山樓的大門,門上有一塊牌匾,匾上的字龍飛鳳舞,他如何都看不明白,隻問:“現如何?”

    岑非魚帶著白馬往前走,道:“去衙門改戶籍。”

    白馬忽然反應過來:“買豬肉還興搭上塊兒豬肝!說好了要搭上檀青呢?”

    岑非魚掏掏耳朵:“老子買了他的‘初夜’,可沒有享受過,誰愛他誰替他出錢去,我可不當這冤大頭。”

    這回,岑非魚並沒有用輕功,他跟白馬手牽手,慢慢走過秋日的洛京。日光暴烈,兩人手心裏全是汗,岑非魚這才舍得把白馬放開。兩個人一前一後,從別人家的屋簷下的陰影裏走過。

    岑非魚一麵走,一麵向白馬講述洛陽各地的故事,譬如“此地原是菜市”“這家人原是賣豆汁兒的”“二十年前,那邊的城牆比現在高,現在牆上長滿野草,是惠帝不喜兵戈,許久沒有修葺的緣故”。

    他的語氣,就像是在講自己家的故事。

    很快,衙門便出現在眼前。

    白馬這輩子,不是在打獵騎馬,便是在為奴為倡、逃避追擊,頭一次光明正大地走到衙門裏,直覺渾身不自在。

    “跟著你二爺混,怕什麽?”岑非魚拍拍白馬的肩膀,“往後行路時須抬頭挺胸,誰不服你便揍他,打不贏還有我,若我也打不贏……嘿!絕不可能!”

    白馬一副夢遊的模樣:“我、我隻是覺得……我隻是怕你做得壞事太多,被官府抓了反倒要我來贖你。我可沒有那麽多錢!”

    不想,岑非魚並非大言不慚。他剛走到門口,便有穿著官服的人前來迎接,岑非魚明明沒有功名在身,但當官的都對他十分恭敬,喚他作“曹先生”。

    在岑非魚的示意下,小吏燒掉了白馬的赤色戶籍牌。周朝戶籍牌均用染料染色,以區分高低貴賤,奴隸、雜戶等均為赤籍。倡優雖算是雜戶,亦隻是比奴隸高了一等。

    小吏取來一張一尺二寸的黃紙,沾墨潤筆,問:“曹先生,此子已滿十六,本應單獨立戶。但他既是胡人,又曾是赤籍,按例不可單獨立戶,小的將他記在您的戶裏?”

    岑非魚點頭道:“記作我兒就是。”

    白馬氣不打一處來,連忙阻止道:“侄兒!”

    小吏擦了把汗,提筆寫就,繼而翻開官府的戶籍簿,將白馬寫入了岑非魚的戶裏。白馬偷偷看了一眼,那上麵密密麻麻都是字,他卻半個都看不明白,如此便錯過了知道岑非魚真名的機會。

    片刻後墨跡幹了,小吏便把黃紙卷成一個小卷軸,送給白馬。

    然而,白馬衣衫單薄,根本沒地方可以藏東西,便隻能由岑非魚代勞,先將小卷揣進懷裏。

    岑非魚心情極好,一路走來,見什麽都覺得很好。

    他帶著白馬,吃遍了洛陽裏坊區裏最繁華的集市,一麵掐著手指,為白馬設計往後的生活:“教你讀書,教你習武,等你長成翩翩佳公子時,隻怕你就不要我了。那也沒什麽,到時候我也老了,老頭兒惹人嫌,你想走便走吧。”

    “你為何……”白馬想感謝岑非魚,但這樣的大恩,不是一個“謝”字就能說清楚的。於是,他便什麽也沒說,埋頭吃一串烤肉。說來也是可憐,白馬對饑餓的記憶太深了,縱使現在日日都能吃到山珍海味,他的吃相依舊粗魯難看,像是在跟人搶。

    “就是想照顧你。”岑非魚他想了想,又補了句,“我戒酒了。”

    兩個人挺著個圓滾滾的大肚子,扶著牆走回青山樓。

    時近傍晚,涼風忽起,漫天秋菊花瓣飄搖,整條街充斥著濃鬱的香氣。隨狂風漫舞的花瓣多得不可思議,金色的光斑和狹長橢圓的陰影上下浮動,瞬息萬變。

    這日的夕陽,是一片極濃鬱的金黃。大朵大朵的流雲,都被鑲上了魚鱗似的金邊。陽光穿過雲層的縫隙,灑落在一川洛水上,河麵一半濃綠、一半橘紅,碎金點點浮動其上,仿佛散落在塵世間的年月光陰,隨著流水浮沉,向西一去不返。

    白馬跟在岑非魚身後,被罩在他的影子裏,抬頭也隻看得到他的背影。岑非魚的背肌結實,然而他總是一副吊兒郎當的姿態,背肌不如周望舒那樣挺直,像是背負許多重壓,偏偏他脖子一歪,就是不願與任何人訴說。

    在這溫柔夕陽和花瓣與香氣交織成的如夢的天地間,時間就像地上的人影一般,被拉得很長。

    白馬看著看著,莫名地生出一種“就是想照顧你”的奇怪想法。

    白馬問岑非魚:“接下來,你們要做什麽?”

    岑非魚似乎答非所問:“就在這兩日了。辦完謝瑛的事,咱們就去江南,去唱一出好戲,下一個該輪到趙王了。”

    所以你才在今日匆忙為我贖身?白馬知道岑非魚有所顧慮,可仍舊想知道,便問:“我是說,你們打算如何對付他?”

    岑非魚在白馬腦袋上揉了一把:“都是些齷齪手段,不值得說,你亦無須知道得太多。你有仇,我也有仇,我替你報就是。”

    白馬抓著岑非魚的手,道:“我想親手報仇。”

    岑非魚苦笑,道:“別人卑鄙,你不可卑鄙,他們會被繩之以法,這都是天理循環、因果報應。我帶著你,你看著我,我手沾血,你不要沾血。”

    一大一小手牽著手,沉默著走回青山樓。

    原本,岑非魚想帶白馬去院裏那顆大榕樹上,將刻有他生辰八字的吊牌取下來。不想剛走進樓中,天上忽然落下一道驚雷,暴雨來勢洶洶,嘩啦一聲便開始瓢潑似地落下。

    岑非魚把白馬送至樓道口,道:“明日來叫你起床,先練會子刀,再去樹上把牌兒摘了,做個了結。然後,好吃好喝地伺候你。”

    “總是滿嘴胡話。”白馬轉身便走。

    岑非魚隱約聽見他說了句“我不會走的。”

    岑非魚不明所以,走什麽?真是吃多了撐著,沒頭沒腦的。他如是想著,回到後院裏去了。

    後院裏總是死氣沉沉的。周望舒戴著個鬼麵,站在廊下,一動不動的望著院中。

    大雨滂沱,檀青冒雨站在院中,舉著一杆銀槍,呼呼哈哈地揮舞。

    這院子裏,也就那麽點生氣了。

    “好狠心的先生呐!”岑非魚走過周望舒身邊,說了句風涼話。

    “好風流的曹二爺。”周望舒目不斜視,冷冷道,“行動就在明夜,不許誤事。”

    “哈哈哈哈哈哈!”岑非魚突然發出一陣爆笑。

    周望舒不明所以:“你發什麽瘋?”

    岑非魚笑著跑走了,邊跑邊說:“他說即便我老了,他也不會離開我!嗚呼——!”繼而長嘯一聲,蹦了起來,一頭撞在門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