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相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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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什麽鬼話?白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敢輕易動作,生怕被人發現自己在牆外偷聽。

    他手裏緊握著兩把彎刀,指節微微泛白。

    岑非魚顯然不信,嘲道:“七月初四,老子給齊王下了一道通牒。七月初七,我與白……不是,七月初七,齊王以趙王的名義向懷沙發去六千兩黃金的尋人懸賞。另有人暗中添了些錢,賞金共萬兩。”

    李青乃是如是觀的一名信使,對懸賞一事知道得很是清楚,不想岑非魚同他知道得一般多,不禁驚詫:“你啷個曉得是齊王出得錢嘛?”

    岑非魚嗤笑:“趙王哪裏知道玉符的事?再說,趙王可不想要活人。可惜木已成舟,那老賊隻能再追加四千兩,先找到人再說。”

    李青聽到“四千兩”時,麵色有些古怪,他看了岑非魚一眼,似乎有所顧慮,便沒有多說,隻說:“差不多就是這樣。”

    岑非魚將李青的反應看在眼裏。他原本就心有疑慮,覺得周望舒有事情瞞著自己,推測非獨趙王一人暗中追加了賞金,此時一試,恰好證實了自己的推測:這個“四千兩”裏很是有些問題,除了趙王,還有人害怕趙楨的遺孤,害怕當年的真相被揭露,那人是誰?

    然而,岑非魚卻不說破,繼續說道:“我說八月十五要取梁炅的狗命,自然是嚇唬他的。我知道他府上那位謀主心思陰毒,會為他獻上一招驅虎吞狼計,此計不僅能令我分|身乏術,無暇去找梁炅的麻煩,還能正大光明地迫害大哥的兒子,真是一石二鳥。”

    李青不解,問:“你明知……我曉得了,你是故意的!”

    岑非魚點頭道:“齊王的作為正中了我的下懷。原不是說過麽,由懷沙廣發英雄帖,讓整個江湖幫著一同尋人,一來省時不費力,二來把此事鬧得人盡皆知,好為對付趙王造勢。若實在尋不到人,你們手上不是還有個冒牌貨麽?齊王可給咱們省了不少事。”

    李青失笑,歎道:“齊王真成冤大頭了!二爺夠精的啊。”

    岑非魚搖頭,道:“我就是不喜歡梁炅這人。都說多行不義必自斃,若老天爺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還是會去收拾他的。”

    “大海撈針哪有這樣容易?這消息此時出現,十分蹊蹺。二哥,你不可因這假消息亂了心神。”周望舒從房中走了出來,他並未戴著麵具,許是喬姐不在,許是一切都已安排妥當,他整個人看起來格外輕鬆,“今夜的事至關緊要,你要參與行動,絕不能離開洛京。”

    李青見了周望舒,似乎是鬆了口氣,恭敬地道了一聲“少主”,繼而附和道:“發出消息的是個小幫派,做鹽運生意的,常在江淮水路上活動,多少都得買齊王的賬,說不得就是他手下的人。我已派人前往核實,消息明日就能到。”

    周望舒對李青點了點頭,說:“梁炅知道二哥是個混不吝的東西,怕你真要在八月十五夜殺了他,才故意放出這假消息,想將你引到江南去。江南是周家的地盤,他們與梁炅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我怕他們會對你下手,你不要隻身犯險。”

    岑非魚見周望舒與李青一唱一和,短短三句話裏盡是什麽“不可”“不能”“不要”,心裏總覺得不是那麽回事兒,皮笑肉不笑地反問:“以為就你聰明?”

    周望舒已經習慣了岑非魚的滿口胡話,且他不大會看人臉色,對此未覺有異,反倒開起玩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一向瘋癲胡鬧,我不聰明,但我懂你。”

    李青擦了把汗,預感岑非魚要鬧了,勸道:“二爺,少主說得極是。咱們的探子明日便至洛陽,多等一日,不耽擱事的。”他說罷,將懷中的密報交給周望舒,借口自己舟車勞頓,要先去休息片刻,腳底一抹油,溜之大吉。

    岑非魚眉眼間帶著股一意孤行的神氣,道:“管他是真是假,我都必須走上這一遭。我絕不會讓大哥的兒子孤立無援。”

    周望舒皺眉:“二哥,這定是圈套。”

    這當然是圈套!院牆外,白馬心中暗道糟糕,把雙刀隨手一扔,朝後院飛奔而去。他知道,岑非魚是可信的,周望舒亦是可信的,若自己推測無錯,他們都是父親的結義兄弟,正在為父親報仇洗冤。

    白馬躲躲藏藏數年,終於可以不用再獨自為戰,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自己的秘密告訴岑非魚!告訴他“我就是趙楨的兒子”。

    正巧李青走出後院,搖頭晃腦地念叨著:“神仙打架哦,凡人遭殃!好險好險,躲過一劫。”

    白馬一個不小心,重重地撞在了李青身上。

    “哎?紅發碧眼白雪……不好意思,嘴巴太快!你是不是叫白馬,是二爺的相好的?我問你個事嘛!”李青是專門負責遞送情報的,消息靈通,他一看便知白馬是岑非魚的“新歡”,拉著他問東問西,糾纏了好一陣。

    後院內,岑非魚已經收拾妥當。

    他是一個沒有家的人,漂泊慣了,時刻準備著動身離開,好像從未在什麽地方作長久的停留。他幾乎沒有什麽行李,一杆銀槍,一匹白馬,除此而外別無其他。

    八歲獨自離京,輾轉千裏去到玉門,險些埋骨黃沙地,幸而被趙楨救了起來。很少有人能阻攔他的去路,而此刻,岑非魚騎在馬上,卻被周望舒擋在門前。

    眼看胯|下神駿將從周望舒身上踏過,岑非魚連忙兜住韁繩。

    馬兒被扯得前足騰空,長噅一聲,定在周望舒身前一尺處,振起一片灰蒙蒙的揚塵。

    岑非魚刀眉一擰,問:“你要做什麽?”

    周望舒手握一條軟鞭,揚鞭劈向岑非魚。隻聽倏的一聲,軟鞭遙遙絞住馬韁,令岑非魚無法控馬前行。

    他聲音中帶著壓抑不住的怒氣,問:“數年謀劃,就在今夜,你不留在京中手刃殺父仇人,反而要跑去江南捕風捉影?”

    “放開老子。”岑非魚懶洋洋地說道,“在我看來,謝老賊早已是個死人,可大哥的兒子還活著。懷沙一放出懸賞消息,他便成了眾矢之的,陷險境孤立無援,你怎可說我是捕風捉影?難不成,他在你心目中的分量,還比不過一個將死之人?”

    岑非魚說罷,用力一扯馬韁,周望舒的鞭子便被繃緊到了極致。兩個人一在馬上、一在馬下,扯著手裏的東西相互角力,牙關緊咬,弄得滿臉通紅,可誰也不願聽誰的。

    “今夜若有差池,下回便再難尋得機會。世上沒有算無遺策的人,這十幾年來我步步為營,不敢有片刻鬆懈,為的就是手刃仇人的這一天。”周望舒運氣於掌,發力一扯,竟將一人一馬拖動數步。

    岑非魚失笑:“你手刃你的仇人,我去救我的親人,你為何非要將我留在洛陽?你懷沙幫眾數十萬,少我一個不少。”

    周望舒:“我是怕你中計!”

    岑非魚不屑道:“梁炅能奈我何?”

    中秋臨近,此時江南傳出消息,必定是齊王為岑非魚設下的圈套。

    周望舒恨岑非魚意氣用事,罕見地對他大吼:“二哥!你改名換姓日久,竟忘了自己姓甚名誰?玉門一役,已經過去十七年了!茫茫人海,一個失蹤了十七年的人,哪裏是短短幾日就能找到的?你竟要為了一個不曾被證實的消息,為了與齊王爭個輸贏,不顧眼前大事,千裏迢迢奔入他設下的圈套?”

    岑非魚倒沒有多麽激動,他仍舊是一副“我無所謂”的神情。然而,他的話卻句句都透著股悲涼的意味:“玉門一役,大哥在萬軍從中孤立無援,而我卻在西歸途中磨磨蹭蹭,延誤援救他的戰機。我識人不明,未發現乞羿伽受到趙王要挾,以致他無奈反叛。當年數萬將士血灑玉門,唯有我這一隊人馬逃出生天,你知我心裏是什麽滋味?”

    周望舒歎了口氣:“我知道你負疚,但今夜是為你父報仇的唯一時機。當年你父被謝瑛進讒言害死,曹家被滿門斬首,此仇不報,他們在九泉之下怎能瞑目?”

    岑非魚兩腿用力一夾馬腹,馬兒仰頭狂嘶,生生將周望舒拉得一個趔趄。周望舒的雙腳在地上拖出兩道深痕,原本一塵不染的長靴沾滿汙泥。

    沒能護住曹家,是岑非魚除趙楨之死外,最大的一個心傷。他挑了挑眉,顯然已在爆發的邊緣:“別跟我提當年!當年我夜闖宮城,本可親手殺了謝瑛,是你讓馮颯出手阻我,現竟敢說我忘了自己姓甚名誰?說他們不能瞑目?周望舒,老子看你是跟喬羽在一起久了,學得她那陰毒蛇蠍般的婦人心思,瞻前顧後、畏首畏尾,成日隻曉得陰謀算計。”

    周望舒被岑非魚的話刺痛了,他仿佛突然被人在胸口劈下一掌,呼吸都有些困難,瞬間鬆開手上的長鞭,聲音顫抖,道:“我他媽藏頭露尾、陰謀算計數十年,到頭來在你眼裏反倒成了陰毒婦人?我為得難道是我自己?”

    他雙目通紅,衝岑非魚吼道:“魯莽匹夫,你滾!”

    岑非魚正用力扯著轡頭,不想周望舒猛然鬆手,他向後一仰,險些跌下馬來。

    這時,周望舒已經轉身朝房裏走去。

    岑非魚憤憤地朝他大吼:“趙王隻出了兩千兩,有人出了另外兩千兩,你明知除了趙王以外還有人暗中加價,可你他媽不告訴我!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暗害大哥的兒子?你可以罵我打我,甚至用藥迷暈我,但你不能騙我!”

    他到底還是把心底的不滿說了出來。岑非魚在生周望舒的氣,不是氣他陰謀算計,而是氣他為了留住自己,故意隱瞞了這樣重要的消息。岑非魚一想到趙楨的骨血可能受到傷害,整個人都無法思考,如同瘋了一般,隻想奔至江南。

    “我瞞著你,還不是因為怕你衝動,你個……”周望舒欲言又止,他口才不如岑非魚,心中縱有千言萬語,也不曉得要如何陳說。他知道自己勸不住對方,隻能擺擺手,“算了,你愛去什麽地方便去吧。我不曾與你共患難,你亦無法真正地信任我。你總說我冷心冷情,但在我看來,真正冷血的人是你,除了早已離世的大哥,你心中根本就裝不下任何人。”

    周望舒說罷,拔劍出鞘,劍指岑非魚。

    但見一道劍氣破空而來,周望舒隔著岑非魚,刺中了他身後的一顆楸樹!樹幹當即發出一聲爆響。

    高大的楸樹竟被周望舒以一道劍氣攔腰斬斷!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雨,枝頭幹癟的枯葉早已不堪重負,此時樹枝狂顫不止,樹葉便如瀑布般灑落下來,簌簌、簌簌地響個不停。

    岑非魚胯|下的馬駒受了驚,提起前足一陣嘶叫。

    “岑非魚!”周望舒站在原地不動,恨恨地望著岑非魚,“大哥已經成了你的心魔,他讓你變成一具被悔恨腐蝕心智的行屍走肉。”

    隻聽“哢”的一聲,高大的楸樹攔腰斷開,朝兩人倒下來。

    周望舒一動不動,隻要岑非魚躲開不管,巨大的斷木便會砸到他身上。可他就是不動,定定地望著岑非魚琥珀般的雙眸。

    院牆外,李青發現了白馬扔在地上的雙刀,拿起來一看,見上麵竟還刻了兩行字。那是岑非魚的字跡,他覺得稀奇得不得了,感歎道:“看來二爺對你可是真心的啊,這麽酸,嘖嘖。水中月……”

    “勞煩你讓讓!”白馬推開李青,跑入後院。他聽著岑、周兩人爭吵,簡直心急如焚,心道,我身在青山樓,江南那邊怎可能找到人?縱使我不在青山樓,岑非魚難道就看不出這是個圈套?他這瘋癲混賬,為何非要一意孤行?

    白馬一不留神,被地上的藤蔓絆倒在地,摔得滿臉黑泥。

    等他再次爬起,隻見漫天落葉如瀑,一棵楸樹被攔腰砍斷,巨大的樹幹正朝著岑非魚與周望舒所在處倒下去。然而,岑、周二人都定原地與對方相對而視,似乎正在以眼神角力。

    最終,還是岑非魚忍不住動了起來。

    他大喝一聲,以肩膀扛下數尺長的斷木,繼而肩頭發力,將斷木向後一頂。斷木滾落在地,揚起數尺高的塵土。

    岑非魚催馬奔出後院,道了一聲:“曹某來去,但從本心。”

    “岑非魚!岑非魚!”

    白馬追著岑非魚一路狂奔,但岑非魚正在氣頭上,馬鞭一揚便將他甩出數十尺遠。他實在喘不過氣來了,不得不停在原地歇息,大喊了一聲:“曹三爵!”

    朱紅色的人影抖了抖,胯|下白駒噅噅叫著,在地上抓出一道深長的印跡,泥土濺起四散,在岑非魚右頰上擦出一道汙跡。

    四周揚塵滿布,岑非魚勒馬回眸,深深地看了白馬一眼,遲疑片刻後,再次揚鞭奮蹄。

    待白馬喘勻氣,岑非魚已沒了蹤影。他回頭望了一眼,見周望舒孤零零地站在一堆落葉裏,可白馬不敢去找他,因為自己曾欺騙過他,覺得他很難再信自己。

    白馬推開後門兩旁的守衛,穿過人潮擁擠的西市街道,朝著岑非魚的離去的方向追了一路。

    “讓開!讓——!”

    岑非魚一人獨騎,如電芒閃過街市,停在城門前排隊等候盤查。過不多時,他似有所感,回首望去,發現白馬竟一路追了過來。

    他不敢再等,揚手朝著守城的官兵出示了一麵老舊的牙牌。

    官兵拉開屏障,示意讓他先行,他便目不斜視,催馬上前,瞬間穿出門洞,隻留下身後飛揚的塵土。

    ※

    “岑非魚!”

    白馬扯著嗓子喊了最後一聲,岑非魚的身影已消失在城門洞裏。他還想追出去,卻被官兵攔在西名門的城樓前盤查身份。

    他望著岑非魚留下的土灰,眼眶發熱,甚至連盤問的話也不大聽得清,直到被官兵一巴掌抽翻在地上才回過神來。

    一名官兵神情凶狠,罵道:“怪模怪樣,神色慌張,該不會是哪家的逃奴吧?拿你的戶籍牌來!”

    排隊出城的人很多,官兵慵懶散漫,查驗得十分緩慢。老百姓們無所事事地等著,見到此處有熱鬧可看,紛紛望了過來。

    白馬臉上火辣辣的疼:“我不是奴隸。”

    官兵哪裏肯信?直嚷嚷著讓他把戶籍派拿出來。

    白馬伸手到衣襟裏摸了兩下,心裏咯噔一跳——昨日天氣熱,他穿的太薄,沒處放東西,戶籍牌便讓岑非魚幫忙拿著了。他尷尬地笑了笑,道:“官爺,實在對不住,我的戶籍牌被剛剛出城那人給拿走了。”

    正在此時,青山樓的兩名後院守衛終於追了上來。

    這兩人負責守衛後門,嚴防妓子私自出逃,須晝夜不停地守在後門處,故而輪流值守,守一日、歇一日。他們前一日歇息,今天才來換班,不知道白馬已經贖了身,以為他是偷跑出來的。

    一名守衛跑上前來,一把拽住白馬的頭發,拉著他給官兵賠不是。圍觀的人或笑或罵,對著他們指指點點。

    “皮膚雪白,幾月前遊街見過,是青山樓的倡優。”

    “羯奴,白雪奴!看那那模樣,生得就不像人。”

    “白雪奴也算是人?我可不願嚐試,沒那個胃口,哈哈。”

    官兵下手重,白馬被抽了一耳光,耳朵裏嗡嗡蜂鳴。然而,這些閑言碎語太過刺耳,他實在沒法裝作聽不見。

    官兵不肯罷休,似乎是想從他手裏撈些油水。

    兩個守衛都是老江湖,主動拿錢出來,想要息事寧人。許是他們拿出來的錢太少,官兵看不上眼,便說要將白馬帶到官府治罪。

    拉著白馬的那名守衛一聽便心急了,揚手對著白馬作勢要打。

    白馬心裏怒氣正盛,反手抓住對方的手腕,突然發狠,竟一把將人甩飛至街邊,砸在一處累得很高的柴堆上。

    幹柴劈裏啪啦地散落在地上。

    兩名守城的禁軍提起長戟,大步朝白馬走去,罵道:“找死!”

    白馬三兩下對付了青山樓的守衛,卻沒有逃跑。

    他自知無處可逃,幹脆破罐子破摔,不慌不忙地站在原地等待。他心中有一股怒火,憋得太久了,索性在今日發泄一通,管他是生是死,反正早已無人在意自己。

    他恨匈奴人,恨他們不事勞作、燒殺劫掠,踐踏了自己的部族,令幼弱的他顛沛流離、為人魚肉。活該匈奴人在玉門關外盤桓了數百年,依舊隻能憑著野蠻暴力,偏居於塞外草原。

    他恨中原人,恨他們妄稱天命、道貌岸然,表麵上滿口仁義道德,假裝敞開胸懷迎接八方來朝,實則口蜜腹劍,行著奴役他人的禽獸暴行。難怪改朝換代、日月更迭,每個朝代總有遠人不服,每個王室總會禍起蕭牆,每個帝國都逃不過分崩離析的結局!

    他恨圍繞在自己周圍的那些沉默的看客,他恨那些仗勢欺人的窩囊廢、官老爺,他恨所有人,甚至於恨他自己。

    白馬咬緊牙關,撿起兩根木柴,準備以剛剛學會的驚鴻刀法,迎戰向他衝來的持戟官兵。

    這一幕看在眾人眼中,直如蚍蜉撼樹般荒唐可笑。

    然而,誰也沒有料到,白馬僅以兩根幹柴交錯格擋,便硬生生地架住了官兵手中數尺長的大戟。他運起內勁,變換刀勢,讓兩根幹柴從上方卡住長戟,再朝斜下一壓。

    那名官兵的長戟脫手而出,手腕發出“哢哢”兩聲脆響,被白馬兩招打得丟了武器、手腕脫臼。

    圍在後頭的官兵們怒不可遏,相視一眼,成群奔上前來,喊道:“竟敢公然對抗官差盤問,出手傷人罪加一等。兄弟們上前拿人!”

    白馬被官兵舉著長戟圍在中央,奈何他不會輕功,隻能拚著運氣和膽識試上一試。

    他反手握住一根幹柴,作起手式,威嚇官兵,實則偷偷將食中二指探入發間,拈起一根鋼針,準備使出孟殊時教他保命的那招飛鴻踏雪。鋼針隻要紮進一名官兵的眼睛,便可讓對方無力再戰,自己即可找到突破口,衝出重圍。

    然而,當他抬起手,卻突然遲疑了。他心道,此暗器手法獨特,定有人知曉是幽州武學,我與孟殊時走得很近,說不得會連累他。他真心待我,縱然曾行不仁,我亦不可對他不義。

    白馬正遲疑間,隻見一道寒芒晃過眼前。一名官兵突然動手,揮舞著長戟刺向他的麵門。

    錚——!

    白馬正不知該往何處閃避,便見一柄長劍從旁揮出,替他擋了一下。

    出劍的是個男人,騎一匹棗紅色汗血馬。他腳尖輕點馬鐙,自馬背上一躍而起,在空中便已拔劍,看似隨手一揮,劍上卻帶著千鈞力道,輕而易舉地以此一擊推開了大戟。

    男人落在白馬麵前,起身持劍側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小兄弟一人大戰八名官兵,還挺帶種!”

    被繳了械的官兵既驚又怒,厲聲責問:“何人如此大膽?青天白日,持劍行凶,你簡直是目無王法!”

    白馬偷偷打量麵前的男人。此人麵若銀盤,像是二十出頭的年紀,身長約莫八尺,比白馬高了半個頭,他大咧咧地把劍扛在肩頭,即使被圍在數名持戟官兵中間,仍舊絲毫不露驚慌——他當然無須驚慌,因為他就是大周朝眼下最為得勢藩王,楚王梁瑋。

    梁瑋聞言大笑,露出兩顆虎牙,笑夠後才咳了兩聲清嗓,故意拖長聲音問:“你哪隻眼見著我行凶了?”他說完後,立即由笑轉怒,劍指前方,嚴厲地責罵眾人,“爾等乃是城門守衛,不查通行飲食、有罪私逃者,無端去欺辱一個手無寸鐵的少年人。依本王看,你們才是瞎了!”

    為首的官兵聽了梁瑋的言語,登時麵色泛青。

    及至數十名帶甲武士衝上前來,將梁瑋護在其中,官兵那才知道自己衝撞了貴人,兩腿一軟,跪倒在地叩首討饒:“稟告王爺!若是尋常百姓也就罷了,可此子非是漢人,乃是一名想要趁亂混出城去的白雪奴。下官本在城門前例行盤查,見他形跡可疑才多問了兩句,後來查出他並無戶籍牌在身,且是青山如是樓裏的倡優,故而厲聲嗬斥。此子見謊言敗露,跟追趕他的雜役們打了起來,未免傷及無辜,下官不得不出手將其擒住。”

    “強詞奪理!”梁瑋把白馬往自己身後一推,走上前去,一腳踹翻那名狡辯的官兵,罵道:“自十六年前胡漢議和,先帝便下令,須將胡人與漢人等同視之!羯族歸附我大周二十餘年,你卻仍稱他們作‘白雪奴’,說他們不是漢人?誰給你的膽子!我方才就站在十步之外,看得清清楚楚,是那些狗奴才先對他動手的,你們如何不管?”

    官兵們無言以對,瞬間跪倒一片。圍觀眾人連連點頭,片刻之間就已經被楚王的氣勢震懾住。

    梁瑋吩咐左右,將這幾個知法犯法的官兵按律嚴懲。

    白馬氣性過去才感到後怕,他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本欲為官兵們求情。可他轉念一想,梁瑋是個賞罰分明的人,如此懲處官兵,雖然嚴厲,但並無不妥,求情怕是會觸了他的逆鱗,且自己身份低微,不便多言,隻好待在原地靜候。

    梁瑋迅速處理了官兵,收劍入鞘,反身回來打量白馬。他忽然抬起一隻手,攤開手掌放在白馬頭頂,繼而將手掌平移至自己身上。

    梁瑋見白馬的頭頂剛好與自己的下唇平齊,似乎想起了什麽,笑得十分開心,道:“你跟允兒一般高!”

    允兒?莫不是說淮南王梁允?白馬明白了,楚王與淮南王是同母兄弟,兩人感情深厚,方才梁瑋肯出手相救,或許是因為見到自己時,正在思念遠在淮南的弟弟。

    白馬單膝跪地,朝梁瑋抱拳,道:“多謝王爺救命之恩。”他的語氣不卑不亢,神態極為從容。

    梁瑋對此有些訝異,坦然受了白馬一拜,親手把他扶了起來,笑問:“你竟然不怕我,你可知道我是誰?”

    白馬恭敬地垂著腦袋,知道自己不能直視王爺。梁瑋卻毫不在意,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看著本王,讓你多看一眼,本王又不會少塊肉。”

    白馬抬眼望向梁瑋,先向他道謝,再答:“回王爺,我知道您是楚王。您進京那日異常威風,我在一座佛塔上遠遠地望見了。”

    梁瑋一笑便會露出兩顆虎牙,給人一種平易近人的感覺,讓人忍不住想要跟他親近。他聽了白馬的話,驚奇地“哦”了一聲,道:“很好很好,看來我兩個還挺有緣分的。我問你,他們說的‘青山如是樓’,是個什麽地方?你在那做什麽?”

    白馬摸不清梁瑋的套路,答:“回王爺,青山樓是一座春樓。”

    “我自然知道那是春樓,可這名字起得很好聽,想來是個極風雅的地方。而且,我看你還會武功,不像‘那個’嘛,倒像是個小少爺。方才使得是什麽武功?還挺厲害的。”梁瑋說著,用胳膊肘拄了白馬兩下,他是個朝氣蓬勃的人,片刻也靜不下來。

    梁瑋態度隨意,可白馬卻不能失了分寸,他恭敬答道:“回王爺,我兒時被人販子賣至青山樓,眼下未滿十六歲,按律尚未成人,不可接客,隻在樓中跳舞賣唱,陪客人喝酒說話。我沒有什麽武功,隻是從前在塞外牧馬放羊,從獵戶身上學了幾招防身保命的功夫。方才一時情急,下手失了輕重,其實過錯主要在我。”

    梁瑋感歎道:“不用陪客,每天還可以唱歌跳舞、喝酒說話?天底下竟還有這麽好賺錢的活計!什麽時候帶本王去玩玩?你們羯人天生強健,你小小年紀已長得跟允兒一般高。哎,你兩個都長得好看,乍一看去還有些神似。”

    白馬笑了笑:“這是我的福分。”

    梁瑋不知是什麽脾氣,忽然說了句:“哎,又想允兒了。在你們那裏做事挺辛苦的,要不要本王幫你贖身?”

    白馬愣住了,連忙說:“多謝王爺!不過我已經贖身了,隻是戶籍牌被別人拿著。”

    梁瑋一臉“我懂的”的神情,問:“方才為何衝撞官兵?放心說來,我念你年幼,不治你的罪。”

    白馬終於鬆了一口氣,道:“方才是我太心急了,追在別人馬屁股後頭,想把他留在洛陽。可惜,他就那麽走了。”

    梁瑋雙眼一瞪,仿佛是知道了什麽天大的秘密,先是誇張地大笑,繼而附在白馬耳邊低聲說道:“我懂,我懂!哎,天涯何處無芳草,不必吊死在一棵樹上?那行吧,我讓人送你回去,免得你被罵。”

    白馬還是有些不解:“王爺為何待我這樣好?”

    “唉,刀頭舔血,多積福報嘛。”梁瑋歎了口氣,摸摸後腦勺,伸手指了指身後的汗血寶馬,道:“我這匹馬是有靈性的,平時凶猛得很,入京那日我怕它衝撞聖駕,才不敢騎。這兩日它不大安分,我便帶它出來透透氣,誰知方才路經此地,它就杵在這裏,說什麽都不願走了。我看它那兩隻大眼睛望著這邊,似乎是一定要讓我救你才肯走,它喜歡你呢!”

    白馬順著梁瑋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見一匹汗血寶馬,馬兒側身扭了扭屁股,露出馬臀上的一個刀疤。

    白馬腦中靈光一閃,道:“我認識它!”

    梁瑋來了興致:“你認識它?可馬販子說這是從關外捉來的一匹野馬,雖高大健壯,但野性難馴,賣不出好價錢,原準備殺了。我那時剛好想買馬,與它看對眼了,就把它買了回來。”

    白馬上前,摸了摸汗血馬的腦袋。

    馬兒噅了一聲,好似在和他說話。

    白馬轉身對梁瑋說:“我認識它。它原是匈奴右賢王烏朱流的坐騎,烏珠流脾氣爆,待它不好,把它也養成了一個暴脾氣。我幼時被抓到匈奴大營裏當奴隸,趁夜偷偷騎著它闖出大營。王爺你看,它屁股上的傷口就是我用刀刺傷的,想讓它跑快一些,莫再被人抓了去。”

    “竟還有這樣的故事!”梁瑋在白馬腦袋上揉了一把,“你還真行,有膽氣!日後若有困難,可來找本王,跟著本王混,哈哈!”

    白馬對梁瑋一揖,道:“多謝王爺。”

    梁瑋隨意地擺擺手,邊走邊說:“本王最恨那些不守規矩的小人!你且放心,本王定會讓你看到胡漢和睦共處的一日。”

    梁瑋剛剛上馬,安排了兩名禁軍護送白馬回家,忽然聽見城門傳來處一陣喧嘩。

    他饒有興致地望了過去,見一人策馬狂奔入城,朱衣、銀槍、白馬——這人他是認識的,不但認識,而且相熟。

    岑非魚風風火火地闖出城,再風風火火地跑回城,官兵隻覺得這是個傻子,連戶籍牌也未曾查驗,直接把他放進城來。

    “籲——!”岑非魚一勒韁繩,停在白馬麵前。他滿頭大汗,衣襟濕透,胸膛劇烈地起伏著,“白馬,我……”

    梁瑋看看岑非魚,再看看白馬,瞬間明白了什麽。他長長地“哦”了一聲,喊了句:“岑大俠,你還是被留住啦!”

    岑非魚伸出一根食指,指著梁瑋,道:“王爺管好自己就是。”

    梁瑋並不在意岑非魚的態度,哈哈大笑,策馬離開,歎道:“白馬,白馬,多謝白馬!”

    為何要謝我?白馬不明所以。

    楚王走後,圍觀的人很快便散開了,一切恢複如常。

    正是申時二刻,原本晴朗的天空中,逐漸積聚起一片彤雲。暴雨將下未下,天地間熱氣蒸騰,像個密不透風的蒸籠。

    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唯有白馬和岑非魚兩人停在原地。

    岑非魚的眉睫都被汗水打濕了,但他盯著白馬,眼睛一眨不眨。

    他終究還是回來了,白馬如是想著,心情平複下來。可他今日已經遇上了一次好運氣,此時不敢再有奢望,冷冷地問岑非魚:“你回來做什麽?”

    岑非魚片刻間狂奔了數十裏,已然嗓子冒煙,他咽了口唾沫,從衣襟裏拿出白馬的戶籍牌,遞給他,道:“忘了給你。”

    白馬一把奪過戶籍牌,見岑非魚仍騎馬杵在原地,便甩過去一記眼刀:“東西送完了,岑大俠還不走?”

    岑非魚抹了把汗,鬆開韁繩,輕輕抖了兩下。他低著頭,背著陽光,臉上似乎有一層陰雲,讓人看不清神情;一腦袋半長不短的頭發,同三年前初遇白馬時一樣淩亂不堪。

    他的發梢和鬢邊都被汗水沾濕了,看起來有些落魄,不像個大俠,反倒像個有血有肉的凡人,終究是個凡人。

    岑非魚想了一會兒,道:“我想你已經猜到,趙楨是我的結義兄弟,於我而言,如師如父。我的命是他給的,這些年來,我一直對他的死耿耿於懷。我放不下他。”

    白馬抬頭望向岑非魚,見他眼眶通紅,心中亦是無奈至極,道:“我想,你大哥若在天有靈,必定從來都沒有怪罪於你。”

    岑非魚頹喪地笑了笑,道:“可我沒法原諒自己。白馬,我去江南找他的兒子,若這次是假的,那就等下次,若下次仍是假的,那就等再下一次。我偏不信,天下江湖人一同行動,會找不到一個人。”

    白馬問他:“若天下人都找不到呢?”

    岑非魚篤定地答道:“我仍會找。”

    白馬又問:“若你一輩子都找不到呢?”

    岑非魚想也不想,答道:“那也不要緊,我會找一輩子。”

    白馬心道,那你先前是如何與我說的?為何一提起兄弟,你就什麽都不顧了?唉,情啊愛啊的,這類花言巧語果然不足信,你這人隻要一遇到與我父親有關的事情,就會熱血衝頭,就會全然失去理智。

    白馬不禁讚同周望舒所說的,岑非魚已經是一具被悔恨所腐蝕了的行屍走肉,這樣的人,是沒有能力去愛另一個人的。

    岑非魚見白馬不言語,道:“我不想帶你犯險。”

    白馬的眼神落在白駒的屁股上,見馬兒的尾巴左搖右擺,漸覺眼眶發熱,嘲道:“我看你明明是血氣上頭,完全忘了我吧。”

    岑非魚也不騙他,直言道:“是,方才確實是衝動了。我知道這是齊王設下的圈套,我自己都不一定能活著回來。讓你跟著我,總覺得不是那麽回事兒。”

    白馬瞪大了雙眼,以掩飾自己不知何時便會流出來的淚水。他心裏有些生氣,雖知道自己這氣生得莫名其妙,幾乎是在同自己爭風吃醋,可他就是忍不住,口是心非地說道:“那你路上小心。”

    白馬那顆聰明的頭腦,忽然在此時“哢”的一下停止了運作,軸了。

    岑非魚內心同樣異常矛盾,他問白馬:“你願意同我一道去麽?很危險。”

    白馬搖頭,不答反問:“你願意留下來麽?為我留下來。”他心道,隻要你說一句願意,我就能知道,你從前所說的話不是騙我的,我就能對你坦露實情;我不是一個紀念品,讓你拿來睹物思人,我不是一抔土,讓你拿來填補心裏的空洞,我實在承受不起你這樣深切的悔恨。

    岑非魚不答。他甩起韁繩,調轉馬頭,邊走邊說:“我已還你自由身,自己過日子去吧,以你的聰明才智,注定不會是個凡夫俗子。走了!”

    白馬低下了頭,也不答話。他整理好矛盾複雜的心情,聽見馬蹄聲響起,猛然抬頭喊道:“岑非魚你就不能為我留下來麽!”

    然而,就在這片刻間,岑非魚已經從他的視野中消失了。

    空中的雲層越來越密,遠遠望去,是一片黑雲壓城的景象。

    白馬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終究還是轉身朝城裏走去。可他不知應該去往何方。回青山樓麽?那裏可不是自己該待的地方。回塞外去?不行,那裏太危險了,烏珠流和烏達都不會放過自己。

    況且他還要報仇。可他要怎樣報仇呢?不知道。唯一的朋友檀青被周望舒拉入了複仇的謀劃中,自己與他幾乎失去了聯係,心裏有些話,也不知道該對誰說。

    白馬走入一條小巷,巷子裏的地麵早就已經被往來行人踩得泥濘不堪。他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個腳印。

    不知為何,每一個腳印裏麵,都落著一滴透亮的水珠。

    天大地大,何以為家?

    他走到巷子口,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個冬天。方才與烏珠流的汗血寶馬別過,現在他再次站在一條岔路口,無論那條路,都是一眼望不見盡頭。

    他起先有些難過,覺得先前岑非魚對自己說過的話,都不過是隨口胡扯。

    然而哭過以後,他轉念一想,岑非魚又有什麽辦法呢?他是個有情有義的人,眼下到了情義難兩全的時候,二者擇其一,有得必有失。既然注定會失去其中一樣,那麽岑非魚隻須遵從本心,無論選哪一樣都是對的。

    更何況,岑非魚要找的人正好是自己!

    白馬回過神來,頓覺方才自己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明明知道真相,卻非要讓岑非魚二擇其一。

    幸而,情愛令人盲目,但更令人幸福。

    在這片刻間,白馬在心中完成了對岑非魚的諒解與包容,並且意外地發現,這才是愛一個人時最快樂的瞬間。這個瞬間,他成就了自己,成就了一個能夠去愛他人的人。

    “我不要報仇了,我要去找他!”白馬找到了方向,抬腿欲往青山樓去,決定把自己的東西全都帶上,然後立即出發去追岑非魚。

    積了一下午的彤雲再也無法堆疊起來,閃電劃破長空,幾乎將天空割裂開來,天地忽然失去了顏色,被極強的閃電照成了半黑半白。

    雨線簌簌灑落大地,地上迅速積起一灘灘水窪。

    馬蹄聲噠噠噠地爆響,水花四濺,如即開即落的朵朵銀蓮。

    九霄上傳來一聲奔雷的巨響,白馬腳未落地,忽然一怔,毫無防備地被人從背後一把抱起,攬到馬上緊緊抱住。

    “什麽……?”

    “噓!我做了虧心事,怕被雷公劈。”

    白馬回頭,隻見岑非魚近在咫尺的臉,能看到他的每一根眉毛,看到他的眉頭顫動著。

    閃電過後,土地仍是黃的,石頭房子是灰的,磚瓦是青黑的,天空青白一片,雨霧朦朧的人間,有一個紅色的小點,那是緊緊相擁的白馬和岑非魚。

    白駒不知該走上何方,正在原地緩慢地打著轉兒。

    白馬雙手摁在岑非魚的肩頭,湊上前去,吻住他的雙唇。岑非魚的唇是軟的,他的舌頭很熱,既濕又滑,白馬找了好久,終於捉住了它。

    兩個人唇舌交纏,終因幾近氣絕而分開。

    白馬臉頰上的淚水已被雨刷掩蓋,他問岑非魚:“你又忘了什麽東西?”

    岑非魚把臉埋在白馬的頸窩裏,道:“忘了我的心。”

    白馬心頭泛起一陣酸楚,是快樂的酸楚,說話聲帶上了一股很濃的鼻音:“那我還給你,你走吧。”

    “放你娘的屁!”岑非魚抱住白馬,用力地摟了他兩下,在他的唇上狠狠地啃了一口,“我第一次走出城門時就後悔了,我他娘的……為了你……做不成仁義君子了。你得對我負責,你得一輩子陪著我。”

    白馬推開岑非魚,罵道:“你才是放屁!”

    岑非魚讓白馬坐在自己身前,雙手越過他的肩頭,掣著韁繩,策馬往青山樓的方向行去,道:“我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就後悔了。方才我根本就沒有出城,而是趁你低頭時躲了起來,在你身後跟著走了一路。我看見你哭了,我就想,往後我不再是獨自一人了,凡事須得三思而後行,不能在逞一時意氣。”

    白馬:“你為何不去江南了?”

    岑非魚:“我本就知道那是個圈套,可我……恨我自己。不過,我想通了,逝者已矣,我已經對不起大哥了,悔恨無用,應當惜取眼前人。你也要記住,知道麽?要好好對我。”

    岑非魚終於在十七年後的今天,因為愛一個人,原諒了自己。

    白馬終於笑了:“你臉皮比城牆還厚!”

    兩個人相視一笑,滿城風雨,無所畏懼。

    ※

    行人早已跑進屋裏躲雨去了,街道上空蕩蕩的,隻有噠噠的馬蹄聲。

    白馬想清楚了,對岑非魚說:“我告訴你一件事情。”

    岑非魚笑:“諸如我愛你這類的話,不必再問,但你愛我這類的話,可以多說一些。”

    白馬用手肘拄了他一下,道:“說正經的,我是說……我想說……你有沒有想過……”

    岑非魚不解,道:“你直說就是。”

    白馬深吸一口氣,道:“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我是……”他頓了一下,心道,我是什麽?我是趙楨的兒子?我是趙將軍的兒子?怎麽說都覺得不是那麽回事。

    白馬腦袋裏突然一片空白,最終憋出來一句:“其實我是我爹的兒子。”

    岑非魚哽了一下,張口就要罵人,但他舍不得罵白馬,幹脆厚著臉皮說:“我也是你爹的兒子。”

    白馬無語:“我是說,我就是趙楨的兒子!”

    岑非魚呼吸一滯,差點忘了繼續呼吸,結果憋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他強行穩住心神,忍著笑,道:“你開什麽玩笑!哈哈哈哈!別開玩笑了!小馬兒,無論你是什麽,是奴隸也好,是倡優也好,是平頭百姓也好,是王子王孫也好,我都愛你!你不必如此,你也莫要誤會我與大哥的兄弟感情,你與他的兒子不能拿來相互比較,我對你倆的感情不是一回事,不能比的。”

    白馬知道自己空口無憑,沒法在一時間讓岑非魚相信,但他還是繼續說:“我不是與你說笑,曹三爵,這是你的本名對麽?我舅舅告訴我的,我舅舅就是乞奕伽。”

    岑非魚的笑容僵在臉上:“當年你與周溪雲一同經曆許多,乞奕伽既是你舅舅,你自然會知道一些。但這事不可拿來說笑。”

    白馬歎了口氣,道:“我沒有說笑。當年在戰場上,父親的腿受了傷,是乞奕伽帶著他逃入了雲山。乞奕伽熟悉雲山的地形,因此佯裝跳崖,實則攀在崖壁上的一顆大樹下。孟殊時前往追擊,他親眼看見了這一幕,但他沒有告訴別人,而是扔了兩具屍體下去,偽裝出我父墜崖身死的情狀,最終騙過了趙王。”

    岑非魚:“你把身份告訴孟殊時後,他這樣與你說的?”

    白馬:“沒有,畢竟他手上染了並州軍的血,我沒法當這事不存在。是我自己猜的,人心裏頭能裝多少事?”

    岑非魚笑不出來了:“不可能,這些都是乞奕伽臨終前告訴你的。”

    白馬沒有否認:“舅舅毒發前,確實把從前的事都說與我聽了。後來我父重傷昏迷,被他帶到族中救治,是母親一直在照顧著父親。趙家被誅九族,父親雙腿殘疾,他很難再回中原了。母親傾心於他,兩人暗生情愫,或許沒有吧,或許隻是一次荒唐的經曆,於是便有了我。母親曾有過一任丈夫,戰死了,留下一對雙胞胎姐妹,是我同母異父的姐姐。”

    岑非魚不願相信,道:“不可能,這絕不可能!大哥他不會娶一個胡人女子,他……他……”

    “父親常常說:天大地大,何以為家?我從前不明白,現在才知道,他回不了中原了,他也沒有家了,他隻能盡量為趙家留下一絲血脈。你不會不明白的,他其實並不恨胡人,他恨的是野蠻的侵略者。”白馬握起拳頭,碰了碰自己的額頭,“父親從小就教我說漢話,識漢文,可惜我學不會寫字,他便把內功心法讀給我聽。然而,我隻是記下了口訣,沒有用心去學。”

    岑非魚又問:“乞奕伽不認識周望舒,但他認識周望舒手裏的信物,他為何要說謊?”

    白馬無奈道:“你說得都對,舅舅不認識周大俠,卻認得周大俠手裏的碎玉——那是一塊假的玉符,舅舅見過實物,自然能看出來。他無法確認周大俠的立場,為了保護我,他騙了周大俠。”

    岑非魚搖頭,故作鎮定地笑了起來,道:“乞奕伽會騙周溪雲,可李雪玲呢?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李雪玲死前所言不會是假的。”

    白馬失笑:“烏珠流帶兵洗劫了我的部落,殺了父親。父親不知從哪來的力氣,強撐著一雙枯槁的殘腿,站起來持槍對敵,被匈奴人砍了腦袋。他是站著死的。”

    岑非魚聽到此處,哽咽了起來:“他是……站著死的。”

    白馬深吸一口氣,繼續說:“當時,部落裏的女人和孩子都被抓去了烏珠流的大營,準備賣給中原行商。母親跪在雪地裏一整夜,隻為懇求同為中原人的李雪玲,讓她看在我是趙家唯一血脈的份上,把我留在塞外——此去中原,山高水遠,我那時才十歲,體弱經不起折騰。李雪玲起初不肯留我,在她看來,正是並州軍的覆滅造成了胡漢議和,匈奴左右兩部交換質子,她才不得不帶著年幼的兒子遠赴匈奴。她恨我,讓我當奴隸、當畜生,死了也不願讓我好過。所以她騙了你們所有人。”

    岑非魚知道白馬並沒有說謊,但他不敢相信、不願相信,他極力地想把白馬的話歪曲成一個荒唐的謊言,但卻找不到這份陳述中到底有什麽是錯的。

    他隻能問:“你的意思是,乞羿伽和李雪玲都騙了我們,而且這兩個相隔數百裏、平生素昧謀麵的人,都編出了同一個謊言?白馬,你不要同我說笑。”

    事實如此,命運總是同自己開玩笑。白馬還能怎麽解釋呢?他隻是說:“我第一次見周大俠時,不知他到底有何意圖,而且那時我根本不知道父親就是趙楨,故而沒有對他說實話。乞羿伽見到了假的玉符,同樣沒有對他說實話。李雪玲瘋了,不會對你們說實話。而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那樣看我,後來你又問我,我的父母是什麽人,你還記得麽?難道你就不曾有過懷疑,難道你就不曾在我身上看到過父親的影子?”

    岑非魚不敢低頭,因為他隻要一低頭,就能看見白馬的後背——他的背影跟年少時的趙楨太像了,捫心自問,岑非魚曾數次產生過懷疑。他尷尬地笑道:“記得。可當時你說你的父母都是羯人。”

    白馬斬釘截鐵道:“我母親叫阿納希塔,是祆教聖女,我想你若認識乞羿伽,必然也認識她。我父名喚柘析曷朱,他總是披散著頭發,滿臉胡須,我從小就沒見過漢人,以為他也是羯人。”

    岑非魚提不出別的疑問了,便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你的玉符呢?”

    白馬原想用在曹祭酒家撿到的那塊玉符拿來誆騙他們,卻發現岑非魚就是曹三爵,當初那塊玉符就是他的,這個謊便沒法編圓了。何況說一個謊話,必然要用數十甚至數百個謊言去圓,白馬不願撒謊。

    他滿心無奈,道:“我在雲山邊集上遇到人販子,被迷暈了,醒來後已經到了洛陽城外,身上的財物全被拿走了。玉符我藏在腰帶裏,沒了,隻有靴子沒被翻過。”

    說話間,兩人已行至青山樓的後院,方才那兩名看門的守衛,正淋著雨被一名撐傘的掌事訓斥。

    “白馬,我願意信你,可你空口無憑,我實在不能信你。”岑非魚帶白馬下馬,把韁繩扔到那名掌事手中,讓他幫自己把馬帶下去。他伸出手,似乎想攬著白馬的肩膀同他一起走,但他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又收了回來,“趙家被誅九族,在世上留著的唯一的血脈,就是大哥的兒子了。此事我不得不慎之又慎。”

    白馬牽起岑非魚的手,對方強了兩下,沒掙脫他,便由著他牽著上二樓進了房。

    白馬轉身關門,遠遠望見後院裏走出來一行人,他們簇擁著一個戴著鬥笠的少年。看那少年的身量和背影,似乎是檀青。

    他們要把檀青帶到什麽地方去?白馬一時間想不明白,索性先不管了。

    他遞給岑非魚一條幹麵巾,岑非魚狗似的抖抖腦袋,沒要。

    白馬自己擦著頭發,說:“你父親知道我。”

    岑非魚一怔:“什麽?”

    白馬拿出一塊玉符,遞給岑非魚,道:“那天夜裏,你們家的牆塌了,我撿到了這個。現物歸原主,曹三爵,你的名字很有趣。”

    岑非魚地接過玉符,這是他的玉符,是他從趙楨手裏接過來,再親手送給曹躍淵的東西,他一看便知真偽:“母親生我時難產,父親太緊張,原本答應她戒酒,那時偷偷喝了一些,結果母親順利產下我,發現他卻醉倒在門外,母親問他孩子叫什麽,我父親比出三根手指,道:三爵,我隻喝了三爵。”

    岑非魚看著玉符,能夠受到父親的英魂正在天上看著自己,他讓自己相信白馬就是大哥的骨血,可是這要如何證實呢?他完全沒有頭緒。而且,他還……跟白馬相愛了,這可怎麽辦?

    白馬笑了笑,又取出匕首,遞給岑非魚,道:“這是乞羿伽臨終前給我的,裏麵有一個暗格。”他說著,湊到岑非魚麵前,伸出一根蒼白的手指,扣動了匕首上的機關,哢的一聲,暗格彈了出來,“這張青紙,就是當時趙王交給乞羿伽的矯詔。字我看不懂,但印章可能有問題。”

    岑非魚雙手顫抖,好幾次張了嘴,卻都沒有說話。

    白馬坐在椅子上,看向窗外,他知道岑非魚信自己,可那又有什麽用呢?自己拿不出信物,沒有信物便無法證實身份。

    他釋然地笑了笑,道:“你信不信都不要緊,柘析白馬不蒙父蔭而活,我隻想為父平冤昭雪,這個身份對我來說,可有可無。我也不想你把我當作父親的兒子,經曆了今天的風波,我能肯定,你不是為這身份才喜歡我的。”

    “我得……”岑非魚轉身,準備走出廂房,卻忘記推門,砰地一下撞在了門板上,他夢遊似地打開房門,“我得好好想想,你讓我……冷靜冷靜。”

    白馬最後說了一句:“還有,我把這事告訴你,是不願見你自責。曹三爵,沒有人怪你,我知道父親他從來就沒有怪過你。”

    “別說了,你讓我想想。你暫不要告訴別人。”岑非魚說完這句話,神情恍惚地離開了。

    白馬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秘密,一塊壓在心頭許久的大石頭終於落地,他覺得無比輕鬆自在,往床上一攤,痛快地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嗬欠,聽見有人敲門,便笑著說“請進”。

    來人是李青,他拿著一對彎刀,把刀放在桌上,繼而看了看渾身濕透的白馬,眼珠子一轉,神神秘秘地說道:“耶嗨!你和二爺都濕身了哦?”

    白馬起身道了句“多謝”,眼中精光一閃,故意裝出一副對周望舒的密謀了然於心的模樣,問:“你們今晚行動,明日何時回來?”

    李青隨口答道:“那不曉得,我又不是什麽大人物。你是二爺的心上人,你自己問他不得?我問你哈,你和二爺那個過沒有?聽說他三十年都沒那個過,哎,不曉得是不是真的哦。”

    “心上人?”白馬隻覺莫名其妙,李青說不知道,即是沒有否認,這就意味著行動就在今晚,他隨口胡謅了一句,“他那個時候特別快,也就一個呼吸的功夫吧,你不要告訴別人。”

    李青聽得目瞪口呆,張著嘴跑走了。

    白馬想起方才關門時看見的那一行人,他們要把檀青送走,想必是因為行動就在今夜,而且他們行動過後,應當不會再回青山樓了。

    白馬想了一會兒,心裏有了計較。

    他先去後廚混了頓晚飯,再順道偷偷摸進雜役們的房間,在方才被自己揍了一頓的那兩個雜役枕頭底下放了兩錠銀子,繼而收拾好東西,換了一身勁裝,趁夜溜到後院。

    白馬爬上院牆外的大桃樹,翻牆入內,見到院子裏停著幾輛送菜的牛車。他順勢往地上一倒,滾至車身下,抓住車底,偷偷潛伏了起來。

    片刻後,院中走入一群人。

    白馬躲在牛車底下,隻看得到他們的腳,他發現這群人俱穿著黑色長靴,衣擺上繡著銀線,心道,果然,他們穿得是禁軍的服飾,然而,禁軍絕不會在此時此刻聚在青山樓,隻有一個可能——這是一群假冒的禁軍,他們將混入皇宮,在今夜誅殺謝瑛。

    現在禁軍的統領是楚王,怪不得他臨走前會對白馬說那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原是謝他留下了岑非魚來幫忙。

    眾人站定後,周望舒的聲響便響了起來,他朗聲說道:“為國除奸,隻在今夜!諸位,周某在此代天下蒼生、替諸多慘死於謝賊手下的冤魂,向你們道一聲多謝!”

    周望舒的肩頭停著一隻大腹便便的信鴿,隨著他一聲令下,白鴿振開羽翅高飛,“禁軍”們不言不語,隨著周望舒話音落定,兩隻腳後跟用力一靠、拿手中的長戟在地上敲了數下,發出震人心魄的肅穆聲響。

    信鴿衝入雲霄,消失在半圓的明月中。

    夜風忽起,穿林過葉,將大桃樹吹出一陣窸窣爆響。周望舒似有所覺,視線如劍芒朝白馬的方向射來。

    正在此時,風中忽然傳來一股極淡的酒氣。隨之而來的,是一陣腳步聲——岑非魚拿著一個布包姍姍來遲。

    周望舒十分驚異,但他心中仍有怒氣,便冷冷地說道:“你來做什麽?手上拿著什麽東西?”

    “我隻喝了三爵。”岑非魚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繼而把手中的布包往牛車上一放,一屁股坐上車。他拍了拍車板,振得車板底下簌簌地掉著木渣子,害得白馬差點打了個噴嚏。

    岑非魚往車上一倒,耍起流氓,道:“什麽時候輪到你來管哥哥了?兒郎們,出發了!”

    眾人得令,魚貫而出,片刻後便消失在朦朧夜色中。

    作者有話要說:  「地府論壇-孟婆湯鍋(奈何橋前天地雙線區)」求助:結義兄弟搞了我親兒子,還厚著臉皮要叫我作爹,我該如何自處?在線等,挺急的。(發帖鬼:趙楨,十七年的成年英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