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勤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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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殊時與李峯穿著同樣的墨色禁軍武服,束袖束腿、銀線滾邊,胸前繡一頭彪獸以明官階,背後紋雄鷹捕食圖以彰身份。

    兩人均出身行伍,立時如蒼鬆翠柏,行時若颯遝流星,他們從幽深宮城中穿行而過,很快便到了帝王處理政務的宣室殿。

    羽林衛與皇帝的關係最為密切,麵聖稟報一些隱秘事務乃是常事。故而黃門簡單通報過後,孟、李兩人很快便被傳入殿中。

    大殿上,惠帝正坐在書桌旁,沒精打采地閱覽奏折,似乎對臣子們為他精心設計的這出大戲全不知情。

    侍中吳允站在惠帝左側,時刻盯著皇帝手中的奏折。

    大黃門董晗站在惠帝右側,為皇帝磨墨、擦汗,或是剝兩顆葡萄塞進天子的龍嘴。他見孟、李兩人已至殿中,慢慢停下了手頭的功夫,視線一掃而過,低聲對惠帝說:“陛下,羽林衛臉色不對,隻怕是有什麽急事,您看?”

    惠帝聞言停筆,抬頭笑問:“何事?”

    孟殊時與李峯行過君臣大禮後,猛地以頭搶地三下。李峯痛心疾首地大喊一聲:“陛下,太傅謝瑛謀反了!”

    周惠帝手上本捧著本奏折,被他獅吼般的高呼震住,折子“啪”一聲掉在地上。

    夜風穿堂而過,吹得奏折內頁嘩嘩作響。風停聲止,那奏折剛好翻至最後一頁,現出五個大字——臣謝瑛再拜。

    “大膽!”侍中吳允細長的兩眼一瞪,不待惠帝開口,搶先打斷了李峯的話,“謝太傅乃是大周朝的國丈,當今皇太後的親生父親,本朝堂堂臨晉侯,更是先帝欽定的輔政大臣,如何會去行那大逆不道之事?”他說著,一個轉身,伸出食指直指李峯,“你莫要血口噴人,構陷忠良!”

    董晗咳了兩聲,像是嗓子不舒服。

    吳允氣悶地瞪了董晗一眼,才意識到自己禦前失儀。他立馬雙膝跪地,朗聲道:“臣一時情急,望陛下恕罪。然,謝太傅兩朝元老,絕不會為此荒唐事,請陛下明鑒!”

    吳允所言看似恭謙,可他舉止從容,神態淡定,甚至帶著一絲傲慢,顯然是跟著謝瑛狐假虎威慣了,自以為可在朝中橫行無忌,一直把皇帝當成個傻子,就連求情也是如此的理直氣壯,沒有半點驚惶的模樣。

    惠帝剛準備伸手示意吳允起身,董晗卻先一步把手搭在他的肩頭。

    惠帝不解地望向董晗,聽他說:“陛下,吳侍中多次受謝太傅舉薦,他定然知道太傅的為人,一時情急才會禦前失儀,請您體諒。”

    惠帝以為董晗在為吳允求情,點點頭,道:“畢竟吳侍中是外公的侄兒,寡人不罰他就是。”

    吳允聽了兩人的對話,先是大驚,以為董晗吃錯了藥。他回頭一想才明白了,董晗話裏有話,非但不是想要幫自己,還在暗示自己與謝瑛共同謀反,擔心事發才會情急。可自己已經衝撞了惠帝一次,他不能再犯第二次,此刻隻能垂著腦袋不發一言。

    董晗繼續說道:“羽林衛向來隻忠於陛下,絕不會無故構陷忠良,他們定然是發現了蛛絲馬跡才會前來稟報。正好吳侍中在場,可一同做個見證,不要讓人冤枉了謝太傅。陛下,咱們便聽聽他們要說些什麽?”

    往常,董晗總是提醒自己事關外公,多裝糊塗,今天卻一改常態。惠帝想不出其中有什麽深意,但他對董晗言聽計從,點頭道:“好。”

    吳允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惠帝,見天子上下唇輕輕一碰,竟然說了個“好”字。他便如同失聰了一般,再聽不見任何聲音——惠帝即位以來,從沒有人敢說一句謝瑛的不是,縱使說了什麽,惠帝也絕不會聽。可今天太不尋常了,不僅有人敢說謝瑛,惠帝還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這分明就是有人在幕後設計,想要陷謝瑛於萬劫不複的境地!

    豆大的汗珠從吳允前額流下,他抬眼望向惠帝身後的一名宮女。

    那宮女感應到吳允的視線,麵色凝重地朝他微微點頭,繼而偷偷向後退去,準備跑出宣室殿,給謝瑛通風報信。

    董晗眸中精光一閃,無聲哂笑,握住惠帝的手,順勢從他手中奪過朱筆,兩指夾著向後一擲。

    朱筆如箭般射出,瞬間紮穿了那名宮女的心髒。

    血濺三尺,染紅了她身前的門框。

    惠帝回頭一看,略有些吃驚,問:“董卿,你為何殺她?”

    董含笑道:“她要去通風報信。”

    惠帝盯著門框上那一灘血汙,道:“別這樣,太殘忍了。”

    董晗用手輕輕地掌著惠帝的頭,讓他轉回來麵對吳允等人,溫言道:“陛下不要看,免得晚上做惡夢。”

    他說罷,行至惠帝身前,用自己把皇帝和吳允隔開,抬手一揮,瞬間色變,怒道:“你們還不將這亂臣賊子拿下,是想放他出去走漏風聲不成?禁軍何在?進殿拿人!”

    隻聽“哐”地一聲,整個宣室殿的門扉全部被闔上,黑壓壓的禁軍衝入大殿,將吳允團團圍住。

    吳允驚慌失措,掙紮著爬到惠帝麵前以頭搶地,大喊著:“謝太傅孤公無子,豈有反理?願陛下審之!審之!”如此磕了不過兩三下,他已是滿臉鮮血,淒慘得不成人樣。

    惠帝見狀,動了惻隱心,心道,吳允說得不錯,外公沒有兒子,他造反又有何用?他的額前冒出一層薄汗,卻被董晗一隻冰涼柔軟的手給輕輕抹去了:“陛下,時候到了。”

    惠帝閉目蹙眉,想了好一陣,最終點了點頭。

    禁軍見狀一擁而上,將吳允五花大綁、嘴裏堵滿麻繩扔在一旁,顯然是早有準備。

    先拿人再問罪,吳允徹底明白了。謝瑛自以為春風得意,卻在不經意間已落入蕭後精心織就的羅網——他讓惠帝冊立廣陵王為太子,是觸到了那毒婦的底線啊!

    掙紮徒勞,吳允失神地癱倒在地。

    董晗與惠帝相視一眼,得到了皇帝的許可,開始詢問李、孟二人:“爾等可知,構陷朝廷重臣乃是欺君大罪?”

    李峯脫口而出:“賊子謝瑛在府中豢養私兵,是乃人所共知!今日戌時三刻,他更是派府中的大戟武士兵守住了雲龍門,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望陛下聖裁!”

    惠帝眼中隱約露出驚恐的神色,董晗見狀,伸手在他肩頭輕輕拍了兩下。惠帝鎮定下來,道:“太傅年近六旬,有輔佐兩代君王的功績,難免居功自傲,平日言行或有不妥,這些寡人都知道,但從未想過他會有不臣之心。況且,他家的私兵想來不會太多,僅僅是守著雲龍門,或許是家中有財物失竊,正在抓賊?”

    誅殺通風報信的反賊太過殘忍?謝瑛為了抓賊陳兵雲龍門?隻怕以惠帝的心思,若非謝瑛帶兵打到殿上,他是決計不會察覺什麽“不臣之心”的。在旁人看來,這位皇帝實在太過幼稚。

    孟殊時未進入殿中時,總覺得關於惠帝的傳言,諸如“何不食肉糜”“官私□□”這類的,俱是十分荒謬。但當他升任殿中中郎,與惠帝接觸日多,才發現傳言不假。

    他不禁要想,先帝明知惠帝羸弱,仍在齊王與梁瑋二者中選中了他。宦官董晗是個武林高手,本可離宮逍遙度日,卻自年少相遇開始,就守著惠帝寸步不離。這些人難不成都瘋了麽?

    孟殊時看了看門框上宮女的鮮血,想起惠帝說“太殘忍了”,不禁動容。先帝也好,董晗也好,他們非但不瘋,反而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他們希厭倦了政治中的明爭暗鬥,望天下能有一位仁慈的君王,帶給從腥風血雨中誕生的大周朝一點仁愛和希望——惠帝是個天生的善良人,未知人世險惡,滿腦袋天真爛漫的想法,他擁有最純真的善良與仁慈,即使這種善良在複雜的政治鬥爭中看起來愚不可及。

    隻可惜,先帝低估了大周朝腐化的速度,惠帝實在難勝其任。

    除非有人力挽狂瀾。

    孟殊時出身書香門第,父兄俱是一方父母官,父親最初教他的四個字便是“忠君愛國”,其中,“忠君”是擺在第一位的。他想要做那個力挽狂瀾的人。

    孟殊時堅定了“忠君”的信念,深吸一口氣,肅容回稟道:“回陛下,羽林衛有護衛天子、明辨忠奸的職責,謀反事大,下官從不敢妄加猜測,但更不能放過蛛絲馬跡。幸而謝太傅自恃為先帝欽定的輔政大臣,平日裏從不曾收斂,下官與李大人帶羽林衛三、五部暗中查探近兩月,結果令人震驚。”

    惠帝的臉色愈發凝重,想來蕭皇後常常在他耳邊吹枕頭風,讓他一直就有些疑心。此刻,事情終於被兩個小軍官戳破,他一時間有些難以相信,但又不得不信,便道:“全都報上來,若爾等所言非虛,便是有功無過。”

    李峯思慮頗多,不願去做這個“出頭鳥”,此時默不作聲。

    孟殊時倒不在意,他甚至早就已經打好了腹稿,一口氣將謝瑛的罪行和盤托出:“謝太傅其罪不勝枚舉,但大罪有三:其一,欺上瞞下,陽奉陰違,偽造聖旨,對先帝大不敬。據中書令華益供述,先帝臥榻彌留之際,曾令他代筆書寫遺詔,以趙王梁倫與太傅謝瑛同為輔政大臣,但這封遺詔未能送出宮門,便已被謝瑛截留燒毀,是想要獨攬大權。”

    董晗問:“此事可有證明?”

    孟殊時答:“中書令華益為此事,多年來良心難安,他願上堂作證。另有一人可為人證,便是謝皇太後。當年先帝彌留時,唯有謝皇太後與謝太傅二人侍奉左右。”

    惠帝不敢驚動太後,隻讓人速傳華益入朝,示意孟殊時繼續說。

    孟殊時接著說:“其二,結黨營私,私自募兵,對陛下大不敬。禦史台早已暗中對此事展開調查,據禦史中丞陸慕明所言,謝瑛不僅自己氣焰張狂,更豢養了一幫奴客緹騎,他們依倚謝瑛的勢力,侵陵小人、強奪財貨、篡取罪人、妻略婦女,商賈閉塞如避寇仇,有司畏懦莫敢舉奏[注]。所有罪證、賬目有滿滿三車,隻是禦史台勢單力孤,畏懼於謝瑛的淫威,不敢輕舉妄動。”

    惠帝怒而拍桌,聲音顫抖地喊道:“現在就讓他們把那三車的證物全都送來!”他起得臉色煞白,想來是真不知道謝瑛私下裏做了那麽多壞事。

    董晗見狀,連忙對他進行安撫,惠帝這才冷靜下來,擺擺手,道:“無須顧忌太多,繼續說。”

    孟殊時說出最後一條:“謝瑛乃是外戚,沒有皇命,不可出入禁中。原北軍中侯楊廣成發現他私自入宮後,數次出言勸阻,俱被壓了下來,而後更被調離洛京,一出京城便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路上。此後,謝瑛舉薦他的侄兒吳見安任中護軍統轄禁軍,他出入禁中便再無人阻攔。陛下每日都將奏章呈送謝皇太後過目,其實真正過目的人,乃是謝瑛。”

    這件事,惠帝是聽說過的。當時他隻覺得父親看望女兒並無不妥。但現在不同了:“此事可有證明?”

    孟殊時答道:“楚王接替吳見安,任中護軍以後,對禁軍上上下下進行了整飭,負責護衛後宮的龍武衛的五名中郎將俱可作證,謝太後宮中的宮人亦可作證。”

    孟殊時說罷抬頭,見惠帝聽完最後一條罪狀,握手成拳砸在案幾上,怒道:“傳!傳!傳!把他們都給寡人找來當堂受審!”

    看來,蕭皇後數月前使出的那招“以退為進”果然起了作用。她身居後宮,隻是每日與惠帝閑談幾句,卻在惠帝毫無防備的時候,於他心中埋下了一顆懷疑的種子,早就讓他與外祖父謝瑛產生了嫌隙。可這這事別人都不知道,無論事成與否,她都不會擔上一個牝雞司晨的罪名。

    孟殊時一席話語,完全證實了惠帝的疑慮,令他心中那顆懷疑的種子破土而出,結出果實。

    所有證人早就已被董晗安排妥當,他們甚至一直就在宮中待命,不消多時便已跪滿了宣室殿。

    到了這個時候,惠帝縱使再愚癡、再優柔寡斷,也不會不明白該如何做。董晗輕輕拍打著他的後背,勸皇帝保重龍體。

    可惠帝卻是真的動了怒,大概以他那簡單的頭腦,完全無法理解自己親外公的行為,他扭頭問董晗:“阿晗,外公怎能如此?我們又該如何是好?”

    “陛下莫急,謝太傅此舉有違天道,必敗無疑。”董晗先是安撫,再將早已準備好的說辭托出,“奸佞小人隻是少數,臣子們始終都是忠於天子的,奈何他們畏懼謝瑛的權勢,在事態未明朗前,隻怕是不敢公然與其為敵的。”

    惠帝失神,忙問:“那該如何是好?”

    董晗早就與蕭皇後計劃好了:“都說血濃於水,咱們要將此重任托付於宗親,楚王不是已經接管了禁軍麽?請找楚王帶禁軍前來勤王。”

    惠帝一揮手,扔出玉璽,道:“你來擬旨就是!”

    “但這還是不夠。”董晗一麵擬旨,一麵思考。

    董晗知道蕭後詭計多端,謝瑛一倒台,這歹毒婦人定想掌控朝政大權。然而,楚王隻會帶兵,不懂宮廷鬥爭,隻怕無法獨自與蕭後抗衡。蕭後心腸歹毒,她若大權在握,會不會對惠帝不利呢?董晗心中唯有惠帝一人,他不敢賭這一把。

    提筆沾墨,董晗他忽然想起,前幾日老司徒馮颯曾找他喝過酒,兩人談論朝政,說起了當年曹祭酒的事,還有曾經推著小木車向先帝上書的國子學博士們。

    思及此,他迅速想出了一條製衡楚王和蕭後的計策,道:“陛下,眼下此事是危機,卻更是轉機。我們不能全然依靠宗室和皇後,可趁此時機將滿朝文武集結起來,共同進退,往後方能同心同德。”

    惠帝疑惑,問:“可你方才說,他們都不敢公然與外、外公……不,與謝瑛為敵。謝瑛朋黨滿朝,忠奸難辨,一時間要如何去找人?”

    董晗一笑,問:“陛下可還記得老馮將軍?”

    惠帝滿麵愁容,喃喃道:“老馮將軍?是老司徒,馮颯?對,父皇曾說過,老馮將軍是個赤膽忠心的人。”

    董晗又說:“還有國子學裏那一幫老臣,各個都很有膽氣、能言善辯。隻不過為了當年曹祭酒的事,他們有些怨言,這些年一直埋頭著書立說,不願理會政事——正好,他們必定沒有結黨營私。當年謝瑛進讒言,害得曹祭酒家被滿門抄斬,先帝後來查明了真相,卻念著已故謝皇後的情分,未能懲處他。現若讓那幫老臣為陛下出謀劃策,他們定然是一百個願意。處理了謝瑛以後,陛下要好好賞賜他們,請他們出山來整肅朝堂風氣。”

    “對對對!你再多想想,都按你的意思來。”惠帝對自己有幾個大臣都記不清楚,不過隨手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待這一切全部安排妥當,便隻須等待馮颯和楚王入宮了。

    惠帝實在疲憊不堪,他斜斜地靠在龍椅上,手中把玩著一塊老舊的傳國玉璽,喃喃自語:“你說這東西到底有什麽好的?寡人不想當皇帝了。”他側頭看了董晗一眼,發現董晗也是滿臉疲憊,“你過來與我同坐吧,這椅子寬敞得很,孤家寡人坐著怪難受的。”

    董晗失笑,摸了摸惠帝的龍頭,道:“微臣不累。”

    惠帝揪著董晗的一縷頭發,歎道:“你的白發越來越多了。阿晗,寡人常常令你失望吧?寡人其實也想做個明君,但實在不是那塊料。這麽多年,多虧有你在。”

    “微臣是少年白頭。”董晗把自己的頭發從惠帝手中輕輕抽出,伸手給惠帝揉按太陽穴,“天子是不會有錯的,並非陛下無能,而是這些人心眼兒太壞了。”

    ※

    禦道上響起爆裂的馬蹄聲,落花被碾成泥水,四濺開來。

    帶隊的中郎將不在,羽林衛的備勤所裏鬧哄哄一片,隻有兩處是安靜的。

    其一自然是萬年冰山般的周望舒,他懷抱寶劍靠在窗邊。天幕上將滿的月盤被籠在雲中,月光帶著一層霧氣,自窗口飄入衛所,在周望舒四周浮動,襯得他如同降世謫仙。

    其二則是兜著一大包金銀的莊家岑非魚,以及被他用手困住的、聞著銅臭味直流口水的白馬。

    白馬側目偷偷打量周望舒,學著他的動作,雙手抱胸靠在牆上,懷中揣著兩把彎刀,假裝自己是個冷酷的大俠。

    岑非魚把刀夾在腋下,單手撐在牆上,把白馬鎖在自己與牆壁間。他用食指勾了勾白馬的下巴,笑說:“朝臣們的車隊陸陸續續走了過去,聽這馬蹄聲,馮颯老頭兒也奔進宮了。計劃進行得很順利,隻等楚王就成了。”

    白馬聽到馮颯的名字,不禁好奇,問:“我聽說他打仗很厲害,脾氣又臭又硬,誰的麵子都不賣。董晗會把他請來,也是覺得他不會隨意站隊。不過馮颯不問朝政已經很久了,董晗會想到他,隻怕都是你們老早就計劃好的吧?馮颯將軍是你們的人?”

    岑非魚很有些出乎意料,不答反問:“這事兒你也知道?”

    白馬似乎有些心虛,低聲道:“他是孟殊時的師父。”

    “是咱們,不是‘你們’。”岑非魚一根手指摸來摸去,極不安分,他玩笑似地說,“老馮可不是誰的人,誰是天子他忠於誰。這人沒什麽好說的,牆頭草一根!孟殊時孟殊時,你怎麽還記得他?”

    “你這耳朵跟狗似的,還會動!”白馬瞬間羞紅了臉,想要拍開岑非魚,然而他一揚手,便被岑非魚捉住手掌,並在手背上親了一口。

    白馬氣得大喊一聲:“叔叔!”

    岑非魚嚇得六神無主,連忙甩開白馬的手,咕噥著:“喊什麽喊?你肯定不是真的!”

    “你派人去找玉符就知道了!那個馬頭隻是個殘片,看起來就不值錢,肯定賣不出去。我想,多半是被人販子拿到宜人裏附近的當鋪當了。”白馬從前不覺得那玉符多重要,根本沒留心過,現知道了其中的秘密,說什麽也要把東西找到,“到時再把齊王那塊搶來,咱們就發財了。”

    “再說吧。”岑非魚神情古怪,他因為那一聲“叔叔”,迅速拉開自己與白馬的距離。然而,當他看著白馬,卻覺得兩人之間連著千萬條看不見的紅線,那線越來越緊,讓他不得不靠近對方。

    白馬仿佛也有這樣的感覺,他沉默地看著岑非魚,看見對方的臉逐漸放大,像是貼過來想要與自己親吻。

    可是,在兩人的嘴唇將要相觸時,岑非魚卻忽然別開臉,與白馬腦袋挨著腦袋,把耳朵貼在牆上靜聽遠處傳來的微弱聲響,顧左右而言他:“那坑裏沒多少錢,軍械倒是有一些,你難不成還要造反?”

    白馬懷抱一雙彎刀,被岑非魚壓著。

    兩人胸膛間隔著一片冷鋼,但他們的心跳卻並未因這透著血腥味的冰冷鋼刀而減弱,反倒更加有力,“砰砰砰”地相互呼應,像是兩顆心想要衝破胸膛的阻隔,緊緊相擁。

    透著青石牆,岑非魚聽見極遠處傳來的一陣馬蹄聲:“噓!楚王從這兒過去了,我們可動身往宣室殿趕過去。”

    白馬一驚:“你怎能擅自做主?”

    “二爺豈是尋常人,誰能命令我?”岑非魚隨口說著,似乎想起什麽,忽然又改口了,“當然,你若是娶了我,那我也嫁雞隨雞,對你言聽計從、百依百順。”

    “去你的!”白馬雖罵了一句,但不得不佩服岑非魚,他僅僅是寥寥數語,便發動了羽林衛趕往前往宣室殿外待命——他總能做人群裏最有能量的那個,像一個天生的“黑老大”。

    白馬心道,我必須改掉優柔寡斷的毛病,將來要像他一樣!

    ※

    洛陽宮燈火通明,朝臣先後被催入宮。

    第一個趕到的,是老將軍馮颯。

    馮颯年逾七旬,須發皆白。然而,他初一接下聖旨,便著人拿來自己的鎧甲,一套銀價錚亮無塵,顯示常常擦拭。宣旨的黃門半盞茶還未喝完,他已披堅執銳,策馬奔入洛陽宮。

    馮颯何許人也?他舊時乃是曹爽的掾吏,在高平陵事變後遭到罷黜,奈何其武力過人、用兵如神,被武帝征召為徐州刺史,滅東吳、定江山,更曾鎮守周朝發家的根據地許昌。

    隻不過他是平民出身,身後沒有世家作為支撐,武將本性又不喜爭權奪利,武帝駕崩後便一直稱病免朝。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的朝中新貴,多半已不識得他了。

    但先帝深知馮颯與尋常武將不同,此人不群不黨,能在危難時挺身而出,故而離世前,給惠帝的諸多囑托中,有一條便是讓惠帝信任馮颯。

    惠帝見之,如同服下了一顆定心丸。

    馮颯不負眾望,一撚胡須,火速為惠帝定出應對之策——不私結朋黨,並不意味著他兩耳不聞窗外事,馮颯與各方勢力都有交情,更時刻關注著天子和大周的安危。他早就知道謝瑛犯了眾怒,今夜的事不是偶然,故而先想好了對策。

    其一,詔令宮城內外戒嚴,老司徒馮颯將軍親自帶兵坐鎮宣室殿,嚴密護衛天子。其二,遣董晗為使,奉詔廢黜謝瑛一切官職,以臨晉侯的爵位將其遣返原籍,此生不得再入洛陽。其三,令楚王梁瑋屯兵大司馬門內,令孟殊時、李峯率領五百名羽林衛屯駐雲龍門。

    最後一個趕來的,是楚王梁瑋。

    六月中,梁瑋接替謝瑛的侄兒吳見安,出任中護軍,統領整個洛陽的禁軍。

    梁瑋早就知道今日有行動,這日午後,他騎著汗血寶馬穿過裏坊區,為了夜裏計劃能順利進行,便“日行一善”救了白馬,而後趕到南大營調集軍隊。

    待到暮色四合,梁瑋帶著八成禁軍,悄無聲息地穿過洛陽城,來到宮城北門待命。故而,接到傳召後,他風風火火地策馬奔來。當他跪在宣室殿中接過聖旨時,青紙上的墨跡甚至還沒有全幹。

    梁瑋極度氣憤,他手裏有兵,下令更有底氣:“孟殊時、李峯,各從北門領八百禁軍駐守雲龍、司馬二門,與本王兵分三路圍堵謝瑛。”他說著,一拳砸在桌上,將一張金絲楠質的小方桌拍得爆裂四散,“管好你們的人,若讓人在眼皮子底下通風報信,有如此桌!”

    李峯早已是董晗和蕭後的人,他心裏向著惠帝,帶頭附和:“謹遵聖旨,聽從楚王號令!”

    今日夜裏輪值的殿中中郎李由,與李峯交往密切,見他發話,便也跟著附和。殿內羽林衛共百人,俱以殿中中郎馬首是瞻,見李由已表明態度,心中便不存疑惑,後腳跟用力一靠,長戟“咄”地頓在地上,齊聲附和:“謹遵聖旨,聽從楚王號令!”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如同蛛網,牽一發而動全身。一個由謝瑛從上而下掌控大權的朝廷,就這樣在一幫小人物的聯合推動下,自下而上地發生了劇變。

    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眾人如臨大敵,紛紛抽出武器。

    然而,趕來的不是叛軍,而是剛剛回到衛所的羽林衛。岑非魚混在人群中,高聲向孟殊時匯報。

    兩個人一問一答,殿中禁軍聽明白狀況,知道是孟殊時的兵隨機應變,趕到殿外,便收回武器。

    孟殊時重複了楚王的安排,最後帶領眾人高喊一聲“謹遵聖旨,聽從楚王號令!”

    岑非魚貼在白馬耳邊,笑說:“你看台上這些人,唱得那叫一個好。那姓孟的也是裝模作樣,二爺看在你的麵子上,幫他一把。”

    馮颯果然讚許地看向孟殊時,又隔著數百人,遠遠地瞪了岑非魚一眼,最終一吹胡子,該糊塗時便糊塗,假裝什麽也看不見,擺擺手歎道:“各自行動罷!”

    “且慢!”

    楚王見士氣正好,卻不即刻出發。他大步上前,走到惠帝身旁,瞪了董晗一眼,繼而一把推開董晗——梁瑋十分氣憤,這氣憤並不獨獨是因為謝瑛的反叛,更是因為董晗“為天子計”。他不知道蕭後的狠毒,以為董晗故意引來一群雜七雜八的外臣,以及一個刺頭馮颯,是想要製衡自己。

    楚王附在惠帝耳邊說道:“皇兄糊塗了!怎可偏聽偏信,召來如此多的外臣勤王?如今我宗室子弟尚在京城的,有高密王世子梁越、東安公梁顒、濟北公梁贏,他各個忠心耿耿、有勇有謀,這才是您的依靠啊!”

    惠帝被楚王“一招拍碎小木桌”的功夫驚住,還未回過神來,呆愣愣地點了點頭。隻可惜,他雖然知道楚王所言有理,可自己根本不知如何調度,便說:“今夜事態緊急,朕賜你便宜行事,一切號令出於你口等同聖旨。”

    董晗一咬牙,實在是恨鐵不成鋼。

    “謝陛下!”楚王抱拳低頭行禮,反身大喊,“馮司徒德高望重、勇猛威儀,請你與董晗同位信使,前往謝瑛府邸勸說。本王的相國陳怡,忠心耿耿、文武雙全,由他領兵留在殿中護衛聖上。”說至此處,他再看了惠帝一眼,“陛下以為如何?”

    惠帝被他的氣勢所攝,道:“事急從權,即刻起,命東安公為衛將軍,濟北公為左衛將軍,高密王世子為右衛將軍。還有,楚王相國陳怡暫行尚書之權。”

    大周的宮城坐北朝南,位於洛陽城的中軸線上。

    大司馬門在東北角,是眾臣入朝參政的必由之路。東側自南向北,乃是東掖門、萬春門。

    萬春門再東,是太子居住的東宮。

    萬春門與雲龍門之間,便是武庫、太倉以及謝瑛的府邸。

    楚王一麵布置,一麵拔劍出鞘,氣勢洶洶地衝出大殿:“皇宮內外大門全部關閉,傳令東安公,調五百禁軍駐守雲龍門,嚴密護衛皇宮,不許任何人出入。濟北公領兵護衛東宮,自東南而上,駐守萬春門護衛東宮。高密王世子領兵五百駐,封鎖東掖門,謝瑛府上所有人等一概不許放出。全城戒嚴,傳令北門外停駐的禁軍,全部由各路統領自行調配,包圍宮城!快!”

    梁瑋與岑非魚擦肩而過,朝對方點了點頭,視線一晃忽然發現白馬。他滿臉怒氣瞬間消散,輕輕一笑,露出兩顆虎牙,拍了拍白馬的腦袋,道:“小孩兒也來了?上戰場莫怕,借我些好運氣!”

    白馬十分喜歡梁瑋,笑道:“祝王爺旗開得勝!”

    周望舒的隊伍跟著孟殊時,前往雲龍門。

    勤王的隊伍依次開出,禁軍們不持火把,暗藏於陰影中,如玄蛇般在宮牆間急速遊移。

    風起了,宮燈明滅,暴雨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