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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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殊時當先帶人趕至雲龍門東側,二話不說便把守城衛兵拿下,按了個“知情不報”的罪名。

    雲龍門城門緊閉,高聳的城樓佇立在寂寂黑夜中。

    孟殊時派人在城門內外檢視一遍後,並未發現叛軍的蹤影。當然,他若發現了叛軍,那才是見鬼了!原本雲龍門外的大戟武士,就是周望舒派人假冒的,他們在孟、李二人走後便已離開。

    可孟殊時必須給所有人一個交代。謝瑛若當真謀反了,此刻他的那些大戟武士何在?他狡黠一笑,走到被擒的守城衛兵麵前,問:“爾等知情不報,是否是反賊謝瑛同黨?”

    謝瑛帶人在宮城中耀武揚威,守城的衛兵日日麵朝南方,遙望謝瑛府邸,對這支私兵早已見怪不怪,怎知事態會發展成這般模樣?他們隻覺得自己是被冤枉的,正在奮力掙紮,忽聞見孟殊時的問話,彼此間眼神交流一番,立刻就明白了這位殿中中郎的意思。

    衛兵中領頭的一人答道:“回大人的話。先前,確有一隊大戟武士在門外徘徊,下官正欲上報,不想大人英明,先一步發現異常。那些人見羽林衛來勢洶洶,立馬夾著尾巴撤退了!”

    其餘衛兵皆點頭稱是。

    孟殊時很滿意,示意羽林衛將衛兵們放開,準他們戴罪立功。而後,他登上雲龍門東側城樓,一麵等待馮颯與董晗,一麵密切地注視著周圍的動靜。

    他遙望西方,見謝瑛府邸中隻有幾點零星的火光,心道,這與謝瑛的奢靡做派極不相符,許是有人走漏了風聲,讓那賊人知情後惶惶然不知所措,連燈燭都不敢點,正在黑暗中與人密謀。思及此,他不禁望向周望舒,想著此人算盡人心、羅織密網,無論謝瑛想出什麽樣的辦法,今夜都是在劫難逃了。

    孟殊時的視線往周望舒身後挪了挪,見岑非魚帶著個捂的嚴嚴實實的小兵混在隊伍裏。那小兵的臉被籠在陰影中,隻看得見白皙的脖頸,白得異乎常人,不是白馬,還能是誰?

    兩人摟摟抱抱,不時咬著耳朵,臨陣仍在談笑。

    岑非魚敏銳地察覺到了情敵的目光,抬頭揚眉一笑。

    孟殊時尷尬地收回視線,低頭盯著自己手腕上纏著的發帶。這夜月光皎潔,發帶中的銀絲反射出星星點點的微光,縹緲夢幻,仿佛在告訴他,有些事不過是大夢一場。

    嘚啷,嘚啷。

    馬蹄聲爆響,漆黑天幕下,一串火光沿著禦道向雲龍門疾射而來。原是馮颯在前策馬狂奔,身後跟著董晗及二十名帶甲武士。

    眾人行至雲龍門東,忽聽馮颯長“籲”一聲,勒馬駐足,仰頭朝城門上發出喝問:“何人封鎖宮門?叛軍何在?毛小子,你莫不是欺君吧!”

    孟殊時知道師父在配合自己唱戲,絲毫不露心虛,答:“回馮將軍的話。李將軍所陳之情形,千真萬確;下官所羅列謝瑛的罪行,無有不實。據守城衛兵回稟,謝瑛的大戟武士隊見我等來勢洶洶,知道事情敗露,已然撤軍密謀去了。”

    馮颯點點頭,爬上門樓,與孟殊時並排遠眺,隔著一堵高大的宮牆,望見了謝瑛的府邸。

    城門樓上僅有孟、馮兩人。

    馮颯麵色已變,一捋胡子,伸手指向東南,問:“孟家小子,你可知道,那處原是什麽地方?”

    孟殊時想也不想,答:“師父,那邊是武庫,武庫再南,原是魏國武安侯曹爽將軍的故居,現在是謝瑛的府邸。”

    馮颯搖頭苦笑:“當年魏明帝病危,拜曹爽為大將軍,令其與宣皇帝[注]同為托孤大臣。曹爽如何呢?他日日在府中磨刀霍霍,想盡辦法要與宣皇帝爭權,最終一朝兵敗禍連九族。說句大不敬的話,曹魏篡漢,梁周篡魏,都是欺天子羸弱。現下風水輪流轉,曹爽的昨日,便是謝瑛的今日,而謝瑛的今日,又會是誰的明日?這天下,真不知還能安定幾時。”

    孟殊時笑道:“反正不是我的,我是得過且過,沒什麽雄心壯誌。”

    馮颯一吹胡子,在孟殊時肩頭用力一拍,罵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說什麽沒有雄心?業未立,家業不成,成日沉湎聲色,與個青樓倡優不清不楚的。師父替你應承了一門親事,此役過後,你們便成親。”

    孟殊時大驚:“師父!”

    馮颯不理會孟殊時的不滿,向下望了一眼,道:“行了!東安公馬上就到。這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定然不敢帶兵殺進謝府,你等我送信歸來,隨意向他請示一句,便可動手了。”

    馮颯說罷,下樓上馬。他根本懶得與東安公打招呼,獨自帶著董晗東出雲龍門,兩人各禦一馬,奔入謝府。

    ※

    謝瑛府邸大門緊閉,院落中漆黑一片。回廊間寂靜無聲,隻有屋簷上不時落下一滴積水,以及空曠院落裏“嘀嘀”的回音。

    整個謝府,唯議事廳內點著數十點支蠟燭。燭光飄飄搖搖,將眾人的影子映在牆上,變了形的黑影模樣古怪,仿若滿室魑魅魍魎。

    事實證明,謝瑛放在惠帝身邊的耳目不止侍中吳允一人。此時,他早已收到風聲,在楚王入宮的同時,便火速派人把自己的黨羽召入府中商議對策。

    奈何,洛陽城中那首“光光雲華,大戟為牆。”的童謠已經傳唱太久,弄得眼下人心惶惶。謝瑛久在京中作威作福,整個人極為膨脹,一直對這樣的警示不以為意。

    到此時他才察覺出,是自己太過自大,未能從童謠中發覺蛛絲馬跡,及早戳破奸人的陰謀。

    奸人是誰?誰將自己視為眼中釘?

    謝瑛再清楚不過,一定是蕭淑穆那個毒婦。

    謝瑛籠絡人心,向來都隻是憑借著財帛、官爵和權力。

    待到他大難臨頭,向外求援時,趕來的人並不多。其中更不乏膽小怕事之輩,怕他大難不死,日後報複;抑或是膽大妄為之輩,想要趁亂撈一筆,見勢稍有不妙,便會望風而逃。

    沒有幾個人真心實意地幫他。

    十餘人也不落座,圍在謝瑛周圍,眉頭不展、噤若寒蟬。

    謝瑛捶胸頓足,無奈歎道:“想我謝雲華苦心孤詣,為大周兩代君王鞠躬盡瘁,且膝下無子,如何竟會被人誣陷謀逆?”他白日裏還無比威風,世事無常,轉眼就被打成了反賊。

    一名文臣支支吾吾,勸道:“太傅乃是今上的外祖父,陛下從來對您信賴有加,此間定有小人作祟。下官看來,還是入宮麵聖,當麵陳情為上。”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太傅,下官說句不該說的。”謝瑛府中的主薄楊茂打斷了那名文臣,向謝瑛雙手抱拳道,“今上羸弱,定是受到了蕭……定是受到他身邊那個閹狗董晗的唆使,加上鼠目寸光的深宮婦人推波助瀾,才敢將輔政大臣汙為叛逆!”

    謝瑛怕了,嗬斥楊茂:“莫要對在上位者言語不敬!”

    楊茂臉上不愉的神色一閃而過,恭敬道:“現如今,形勢於您萬分不利。此刻若入宮麵聖陳情,哪能見得到天子?您隻會落入了他人羅網,任人宰割。這宮裏是萬萬去不得啊!”

    “你們說得都對,容我在想想。”謝瑛在廳中來回踱步,喃喃著,“我謝雲華一生赤膽忠心,所作所為,全都是為了穩固大周的江山社稷,聖上如何會不知?如何會疑我謀逆?早知如此,我實在不該逼著聖上冊立太子。”這模樣顯是仍在考慮利益、分析利弊,全不知自己到底有何過錯。

    “報——!”

    謝府守衛匆忙跑來,被門檻絆倒在廳前。他手忙腳亂地爬起來,道:“太傅!司徒馮颯護送大黃門董晗前來宣旨了。”

    傳訊守衛話未落音,另一名大戟武士已被馮颯提著後衣領拖了進來。馮颯內勁霸道,一掄手便將那名健壯的武士摔至廳前,正正地砸在先前被絆倒的守衛身上。兩個人抱在一團,骨碌碌向前滾了一路,差點撞倒謝瑛,場麵狼狽不堪。

    主薄楊茂出言嗬斥:“放肆!”

    “你才放肆!”馮颯衝入議事廳,指著楊茂的鼻子大罵,“我大周朝就是有你這種心懷鬼胎的奸佞小人,成日亂嚼舌根,才會變成如今這副烏煙瘴氣的模樣!”

    馮颯是兩朝元老,楊茂不敢以下犯上,氣得麵如豬肝。

    董晗慢悠悠地走了進來,隨意朝謝瑛行了個禮,道:“謝太傅,如今一切已成定局。然,陛下念及祖孫之情,望你能夠幡然悔悟,如此尚有轉圜的餘地。話不多說,請太傅謝瑛接旨。”

    “微臣領旨!”謝瑛無力跪地。惠帝是他的看著長大的親外孫,此時嘴上說著“祖孫之情”,實則合同外人一起誣陷自己,謝瑛心中,真是百般滋味,無從言說。他恍恍惚惚地聽完董晗宣旨,甚至根本不知道聖旨裏說了什麽。

    董晗宣旨畢,問:“太傅可隨我入宮?”

    謝瑛雙手顫抖地接過聖旨,已是淚眼婆娑,嗓子幹澀沙啞,道:“老夫遭人陷害,要先寫一封陳情書。”他的雙眼被淚水濡濕,仿佛盲人一般,伸手在書桌上到處亂摸,到處尋找紙筆。筆架明明就擺在他麵前,他就是看不見,一麵搜尋,嘴裏不斷重複著,“我要寫一封陳情書,我要向聖上表明忠心。”

    這分明就是不願束手就擒,意圖拖延時間,商議對策。

    董晗冷笑一聲,又問了一次:“謝太傅?”這回,他的語氣中飽含著威脅的意味。

    謝瑛好不容易找到了筆,仿佛抓著一根救命稻草,木然地說道:“董大人先行一步,我稍後便至。”

    董晗再勸了謝瑛幾句,而後退出議事廳。

    馮颯若有所思地望著謝瑛,道:“謝太傅,許久不見。”

    謝瑛哪裏還有心思與他置氣?失魂落魄地說:“老東西,你向來自視清高,如何此次卻甘願做他人的走狗,為個閹人鞍前馬後?”

    馮颯麵無表情,問:“莫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謝瑛,走投無路,百口莫辯的滋味如何?”

    謝瑛慘然一笑:“滋味甚好。”

    馮颯臉上笑意漸消,問:“我知你今日並不打算謀反,但我人老眼花,沒心思理會你這雞毛蒜皮的小事,我站在城樓上,偏就看不見你的一片忠心。你是否覺得,這處境似曾相識?”

    謝瑛冷哼一聲:“若無事,便請回吧,不送。”

    馮颯幽幽歎道:“每當夜深人靜時,你是否會想起那些曾經被你讒言陷害的無辜忠良?”

    謝瑛悲痛欲絕,癱坐在地,高喊:“謝雲華此生縱使手段卑鄙,卻從未愧對過大周朝的列祖列宗!從未愧對過大周朝的曆代君王!”

    “這話你留著與周將軍、曹祭酒他們說去罷!”馮颯一甩袖子,奪門而出,翻身上馬,“何謂忠?何謂義?何謂仁?何謂勇?你謝雲華從來不知,何談忠心!”

    董晗與馮颯騎著馬並排駛出謝府,一切都在按計劃推進,他心情極好,不禁問:“馮將軍是如何被曹三爵說服的?”

    馮颯大笑,道:“那小兔崽子能左右我?”

    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董晗道:“願聞其詳。”

    馮颯搖頭,道:“謝瑛勢大,又不知適可而止,終究會對聖上不利。想來,這道理董大人也懂吧?”他說罷,不待董晗回話,雙腿一夾馬腹,向前衝去,迅速趕回宣室殿複命。

    董晗知道,馮颯是在警告自己,不可恃寵而驕,須得適可而止。

    ※

    在楚王的指揮下,禁軍分兵出動,不多時便已各自就位。謝瑛府邸前,北、西、南三麵具有禁軍防守,唯露出東麵一個缺口。

    謝府東麵就是東宮,現住著原先的廣陵王、現在的太子梁遹。禁軍若沒有十足的把握,極有可能逼得謝瑛狗急跳牆,從而進入東宮挾持太子。楚王有此擔憂,暫且按兵不動。

    外頭數千人嚴陣以待,謝府中卻是鴉雀無聲。

    縱然眾人都已經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可謝瑛獨斷專行慣了,他不做決斷,這些人都不敢妄言。

    謝瑛心中無比煎熬。

    要聽從聖旨,入宮麵聖?可這分明是有人,至少有蕭後那個毒婦,蓄謀已久,等著他投入羅網,入宮無異於引頸就戮,謝瑛不能接受這樣的結局。

    要違抗聖旨,率兵勤王?可若兵敗山倒,那便是罪加一等,要株連九族的!謝瑛的膽子原本不大,隻不過洛京城中無人敢與他作對,這才膨脹起來,此時禍從天降,他手裏隻有一支兩百人的大戟武士隊伍,那點膽子便又縮了回去。

    主薄楊茂實在等不下去了,跪在地上勸說謝瑛:“太傅!您既無反心,何須畏懼?隻怕此時此刻,聖上已經落入奸人掌控中。咱們現在若帶兵殺入宮中,不是謀反,而是勤王啊!您不可再瞻前顧後了!”

    謝瑛原本癱坐在地,在楊茂的攙扶下,才艱難地爬起來。他仿佛瞬間蒼老了數十歲,頹然地坐在書桌後麵,麵色灰白,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諸位,可有辦法解如今的困局?”

    楊茂等的,就是他這一句,立即獻策:“今夜之事,定是內宮中有奸佞小人作祟,他們依仗的不外乎就是宮中那五百名禁軍。”

    謝瑛自嘲似的笑著,說:“楚王已經奪了兵權。”

    楊茂一跺腳,道:“禁軍的將領,哪一個沒有拿過太傅的賞錢?他們都是咱們的人啊!那楚王不過是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上任不到一月,哪裏能夠服眾?”

    楊茂說得句句在理,隻可惜,他跟著謝瑛染上了自大的毛病,遠遠低估了楚王治軍的能力。

    謝瑛雙眸一亮,問:“如何行事?”

    楊茂有急智,迅速說出了一連串對敵之策:“其一,向西火燒雲龍門以示威,逼他們交出構陷太傅的奸人。其二,向東開萬春門,聯係吳見安,引東宮及外營禁軍前來增援。其三,太傅帶兵直入東宮,擁翼皇太子,進入洛陽宮中。屆時殿內震懼,必將奸人斬而送之,太傅及我等均可免難。”

    此言一出,原本還有些竊竊私語的大廳裏,頓時落針可聞。楊茂的話,說來好聽,可隻要一細想——這不就是謀反作亂?

    謝瑛倒吸一口涼氣,搖著頭喃喃自語:“不可!聖上天性忠厚仁訥,更是一直對我信賴有加,他隻是一時受人蒙蔽,我怎能私自調兵遣將?更莫說以太子為質要挾於他,此事謝雲華做不出。”

    正當此時,又有護衛前來通報:“稟太傅!吳見安、吳允都已被楚王拿下,他已完全掌握了禁軍統帥之權,外營禁軍皆願受其調遣,現已跟從東安公、濟北公及高密王世子,從北、西、南三麵圍住洛陽宮,更包圍了此處。”

    謝瑛手中的毛筆“啪”地一下落在地上,問:“你說什麽?他們從我這裏拿了多少好處!怎會不到一月就變了陣營,聽那楚王調遣?”

    那護衛未來得及回答,又有另一名護衛跑來通報:“稟太傅!武士們探查到,禁軍將領帶隊在宮城外待命,堵住了宮城的各個出入要塞,現已全城戒嚴!咱們根本不能出宮城往南大營求援了!”

    楊茂大喊:“天子受小人讒言蒙蔽,此誠我大周危急存亡之際!吳見安雖已被俘,可太傅府上仍有兩百大戟武士!謝太傅,不可再拖!我等隨您擁翼太子入宮清君側,名正言順!太傅不可再猶豫,當斷不斷啊!

    謝瑛漠然不語。

    楊茂心急火燎,大喊:“太傅——!”

    “斷?”謝瑛慘然一笑,搖搖晃晃地走到廳前,望向遠方高聳的雲龍門,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哭喊著,“雲龍門乃是魏明帝所造!功費甚大,奈何燒之?奈何——燒之![注]”

    此言一出,楊茂頓時瞪大了眼睛,驚恐地望向謝瑛,仿佛看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話。

    當年惠帝初即位,西南發生饑荒,百姓餓死者數以萬計。消息傳到惠帝耳中,他冥思苦想數日,終得一計問於謝瑛,曰“何不食肉糜?”

    帝王不知民間疾苦,楊茂心中尚未覺得多麽荒唐可笑,可謝瑛明知此時乃是兔死狗烹的時候,皇帝默許了他人取他項上人頭的行動,任憑他人誣陷自己謀反,謝瑛卻想著前朝皇帝修葺大門不易?

    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向來樹倒猢猻散,楊茂可不願陪謝瑛共沉淪。

    他走到議事廳門外來回踱步,眺望雲龍門的方向,過不一會兒,忽然跑回廳中,麵色沉凝,對其中官僚、謀士們說道:“諸位!眼下宮中局勢尚未明朗,天子安危未可知,咱們先代太傅前往雲龍門打探一番。若真有奸人作亂,我等說什麽也須為天子護駕啊!”

    這幫當官的,都是心思通透的人,自然知道謝瑛已瘋,楊茂也要棄他而去。他們實在感謝楊茂,竟想出了這麽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能讓他們光明正大地離開謝府,並與他劃清界限。

    眾人向謝瑛請示,謝瑛呆若木雞,點了點頭,道:“去罷,去罷,護衛天子,乃是臣子的本分,去罷!”

    眾人自門廳魚貫而出,至於小院內,開始撒足狂奔。

    ※

    雲龍門東,東安公梁顒袒胸露懷,半躺於馬車上,身旁坐著兩個美人,手持宮扇為他扇風捶腿。

    梁顒半夢半醒間,從鼻中發出微微的輕哼,懶洋洋地問:“誰是你們這兒領頭的啊?問問他,還要在此傻等多久。”

    武士跑上城樓,尚未開口,卻聽一陣馬蹄爆響聲。

    馮颯策馬奔來,一眨眼便已穿過雲龍門東,差點撞翻了東安公的馬車。

    “籲——!”馮颯勒馬,轉頭對孟殊時大喊,“孟家小子!謝瑛不願束手就擒,其府中仍有兩百持戟武士,傳訊至東掖、萬春二門,一同領兵殺入謝府!”

    董晗道:“東安公,孟大人,謝賊狡詐奸猾,已召集群僚數十人入府商議對策。我立即回宮稟報,隻怕遲則生變,你們須快刀斬亂麻!”

    兩人匆匆而來,匆匆離去,留下孟殊時與東安公麵麵相覷。

    孟殊時恭恭敬敬地詢問梁顒:“請東安公示下。”

    梁顒並未從馬車上走下來,懶洋洋地說:“你曾帶兵打過仗?”他這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本公千金之軀,又從未上過戰場,怎能如此冒險?上陣殺敵,是你們這些下等人的事情。

    孟殊時知道他打的是什麽算盤,答:“我與李峯俱是幽州軍出身,幽州近烏桓,戰事頗多,我兩個打過大小戰役近百。”

    “好!”梁顒爬下馬車,吩咐侍衛將李峯傳來,下令,“雲龍門是謝瑛入宮的必由之路,本公必須在此鎮守。你兩個既是行伍出身,想來對付謝府中的私兵是綽綽有餘。”他仿佛對自己的機智極為滿意,一麵說、一麵點頭,“本公令你們為先行軍,帶五百禁軍殺入謝府,我帶三百禁軍屯駐此門,為你們殿後!”

    孟殊時與李峯相視一眼,俱從彼此眼中讀出滑稽可笑的神情,高聲應道:“僅遵東安公之命!”

    東安公號令一出,騎手便帶著令牌,沿宮牆急速狂奔傳遞消息。

    楚王給出回應,準許東安公等人便宜行事,號角聲聲,是即刻出兵的訊號。

    武士們從後勤處領取弓箭,綁好長刀,整肅隊伍。隨著將領們一聲令下,黑壓壓的禁軍如暗湧,分三個方向朝謝府奔流。

    李峯看了孟殊時一眼:你說得沒錯,咱們的時候到了!

    ※

    謝府中,群僚作鳥獸散。不想,剛剛走到府門前,卻聽得外頭號角聲響徹雲霄,喊殺聲震天!

    眼看著大門已不能再走,楊茂最為機智,第一個爬上牆頭,欲趁亂出逃。

    孟殊時久在京中不曾參戰,此時跨馬狂奔,難免血脈噴張。他與謝瑛府邸隔著老遠時,已經搭箭上弦,繼而彎弓如滿月,瞄準謝瑛府邸的牆頭。

    模樣威風凜凜,唯獨缺了一截小指。

    但這點殘缺並不能影響孟殊時的好箭法。一支鐵箭自兩百步外淩空破風,穿過狂奔的武士、躲過嘶鳴的戰馬,直直紮入楊茂的右眼,再從他的後腦射出,另其瞬間斃命。

    “真厲害!”

    白馬看見孟殊時這漂亮的一箭,不禁拍手叫好。他頭一次作為武士上陣殺敵,一聞到血腥味,便心如擂鼓,總算是被孟殊時的好箭法轉移了注意力,稍稍定下心來。

    岑非魚從背後摟住白馬,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道:“說什麽鬼話?教你看看什麽才叫厲害!”他說著,雙手分別掌著白馬的左右手,一氣搭上三支鐵箭,“我要|射了!”

    “你……你住手!”白馬驚恐地大喊一聲。他不是不會射箭,可他從來沒有向把箭射向過活人!更何況他真切地知道,這一府的大戟武士,根本不是謀逆的叛軍。

    “這都能等?你還是不是男人了!”岑非魚不聽白馬廢話,張弓瞄準牆頭,放弦射箭,三箭齊發入飛星,瞬間射穿了三個人的腦袋。他為自己吹了個響亮的口哨,“說射就射!”

    那三人挨得極近,隔著兩百步的距離,白馬甚至能看見腦漿與血花從他們眉心間的血洞裏噴湧而出!他一把推開岑非魚,質問:“你怎知他們不是無辜的人?”

    岑非魚歪著脖子笑了笑,道:“戰場上沒有無辜的人。”他說著,一巴掌拍在白馬肩頭,“是男人便拿起你手中箭,將鋒刃對準前方,一路殺過去!”

    白馬幾乎被岑非魚吼得耳膜充血,見他一臉殺氣,模樣凶狠全不似平常,肩頭更被對方粗糙的大手緊緊抓著,仿佛傳來了一股無形的力量,喚醒了白馬心中的獸性,令他血脈噴張。

    白馬搭箭上弦,同樣從箭囊中取出三支箭,但並不全部搭在弦上。

    月光照耀下,他一對綠眸閃著妖冶的微光。

    白馬迅速射出三箭,三箭連發,一支箭追著另一支箭的尾部,同時刺入了最遠處牆頭上一名正在翻牆的武士的心髒——並把他釘在了牆頭的一杆“謝”字大旗上。

    大旗承受不住三支鐵箭的威力,“剝”地一聲,攔腰折斷。

    眾人見狀大受鼓舞,紛紛叫好。

    白馬仰頭,朝岑非魚挑眉一笑,問:“我不比你差吧?”

    這一招,是趙楨慣用的快箭射法!

    許多年前,岑非魚還叫曹三爵的時候,也曾在戰場上這樣向大哥炫技,然後遭到了無情的打擊。就像今夜一樣,一模一樣,大哥甚至也是這樣問他“我不比你差吧?”

    “你還……真會這招……你、你、你……”岑非魚驚掉了下巴,嘴裏能塞下一個鴨蛋。他好容易才回過神來,卻不知該說些什麽,最後隻能無理取鬧,伸手指向白馬,“你浪費!”

    白馬無語:“反正是天家公器。”

    謝瑛府中眾人知道眼下已經出不去了,便都開始向內撤退。

    不知誰突然喊了一句:“大戟士何在?叛軍殺上門來,還不奮力對敵!”府中的持戟武士們得了號令,以為是叛軍殺來,迅速揮舞長戟,在院牆下散開,準備抵禦箭雨。

    然而,禁軍披堅執銳,區區幾個私兵如何能與之抗衡?

    李、孟二人站在謝府門前,等待傳話的武士。

    武士從謝府跑出,報:“謝瑛府中武士正在奮起反抗!”

    李峯啐了口唾沫:“不降?”

    武士再前往喊話,片刻後回報:“對方堅稱我等為叛逆,誓死不降!”

    李峯大笑,下令:“擺開陣型!”

    重弩手、弓箭手,聽從號令,以孟、李二人為中心,迅速向兩旁散開,咄地一聲,齊刷刷地架好盾牌,同時將重弩搭在地上。

    “放箭——!”

    李峯一聲令下,箭矢狂飆如雨。謝府上空立即被黑雨所籠罩。

    驚呼聲、慘叫聲、討饒聲,響徹了黑漆漆的大周宮城。

    孟殊時手上提著一把鋼刀,如同警惕的頭狼,緊盯謝府大門,計算著放箭的時間。

    他身後忽然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孟大人,差不多了,謝瑛的時候還沒到。”

    即使在燥熱的夏夜,這聲音也仿佛自帶著一股寒氣的氣息。不錯,說話的人,正是周望舒的聲音。

    孟殊時點頭,與李峯商量一番,繼而一揚手,下令禁軍停止放箭,並率先帶兵衝入府中,喊道:“全府上下,除老人婦孺外,殺!無!赦!”他一麵疾跑,一麵抽刀出鞘。

    然而,在感覺到刀柄觸及左手手腕時,孟殊時突然停下步伐,將衣袖放下,遮住腕上的銀絲發帶。事解決後,他再無後顧之憂,再抬頭,怒揮一刀,隻見麵前鮮血噴湧,一名大戟武士的頭顱應聲落地。

    白馬的刀抽到一半,聽見骨頭被刀砍斷的聲音,瞬間緊張起來,像孩子尋找父母一樣,下意識地回頭看向岑非魚。

    岑非魚滿臉不屑,嘲道:“小馬兒怕了,要我邊打邊照顧你?”

    “你滾得越遠越好,別在我身邊礙手礙腳!”白馬一扭頭,拔刀出鞘,甩開岑非魚向前跑去。

    謝府中,場麵混亂不堪,鮮血在地上匯聚成小小的水窪。

    周望舒並未隨眾人一同衝入,而是帶著身後數十人,慢慢走入謝府,在人群間尋找謝瑛的蹤影。

    若有人膽敢迎麵衝來,阻了他的去路,他便麵不改色地把佩刀隨手一揮,對方立馬就被抹了脖子。

    錚——!

    劍鋒寒芒一閃,長劍刺穿了一名大戟武士的脖子。

    周望舒又殺了一人,血花四濺。

    白馬一直跟著周望舒的隊伍,見狀連忙躲開,卻還是讓一滴血濺在眉心,像忽然生出了一顆妖異的朱砂痣。

    他驚魂未定,又聽見背後忽然傳來“叮”的一聲,還沒來得及回頭,便被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岑非魚一把攬了過去。

    原來白馬背後有人偷襲。

    岑非魚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幕,揚手一刀砍斷偷襲者的脖子。

    那人頭顱滾落在地,身體卻還站著,脖上斷口處鮮血狂噴。

    岑非魚抱著白馬轉了半圈,用自己的後背擋住血花,並趁機在白馬眉心處親了一口,偷偷伸出舌尖,將他眉心上的那一顆血珠子舔掉。他像是偷吃到了什麽人間美味一樣,即使已被淋得滿背血腥,亦毫無所覺。

    岑非魚低聲道:“傻孩子,你要當心。”

    白馬本想推開他,卻忽然反應過來,知道岑非魚原來一路跟在自己身後,看著自己,保護自己。

    他頓時又下不去手了。

    “咳。”周望舒咳了一聲,“二哥,你來過謝府,先帶路找人,把正事辦了。”

    岑非魚扛著刀,拉著白馬,大搖大擺地走在前麵,邊走邊說:“謝府後院裏有個馬廄,謝老賊惜命得很,多半躲藏其中,說不得還會躲在糞坑裏。”他回頭朝周望舒做了個鬼臉,“弟弟啊,謝老賊是你的殺父仇人,到時候你可得親自去扒糞!”

    周望舒懶得理他,下令:“都隨我來。”說話間,他又抹了一人的脖子。隻不過,此次他卻沒有直接走開,而是側目看向死者,繼而伸手一攬,抓著屍體的腰帶,把它提走了。

    一行人從容地穿過刀光劍影,繞過九曲回廊,來到落滿流失的後院。已是後半夜,天地間一片漆黑,他們卻把刀收了起來,從懷中掏出火折子,對著關滿名駒的馬廄逐一察看。

    他們的目標很明確,活捉謝瑛,然後偷梁換柱,把他帶出去處置。

    周望舒走在馬廄前,麵色淡然,突然抽劍一刺,割斷了馬廄的攔腰門。馬匹早就因為刀兵之聲而驚懼不安,此刻立即狂奔出欄。

    眾馬散去,抱頭躲藏在馬糞堆裏的謝瑛,便格外地顯眼了。

    謝瑛還想作最後的掙紮,衝到周望舒麵前,向他喊:“放我走!本侯乃是大周太傅,是今上的外祖父,本侯要去勤王鋤奸!放我出去,千金萬金老夫都能給你們!”

    周望舒對此無動於衷。他甚至罕見地笑了一下,問:“謝瑛,你可認得我是誰?”

    “你、你是……怎會是你?”周望舒用火折子把自己的臉照亮,謝瑛細看過後,不禁發出一聲極為驚恐的呼喊,繼而被一記手刀劈在後頸,瞬間暈了過去。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謝府裏的人,已被殺得七七八八,隻有老弱婦孺被圍在大廳內瑟瑟發抖。

    謝瑛被發現時,已被人用長戟“刺死”在後院馬廄中。不知是不是巧合,他的死法印證了那首傳唱數月的童謠,“光光雲華,大戟為牆。毒|藥雖行,戟還自傷。”堂堂一朝太傅,為活命竟一頭紮在馬糞堆裏,想來亦是令人唏噓不已。

    李峯衝上前去,將謝瑛的“屍體”翻開,見他滿麵馬糞,血肉模糊,根本認不出生前模樣,怒道:“怎麽回事?是誰殺的謝瑛!”

    “回將軍,小人殺了謝瑛!”一名禁軍跨步出列,背後還背著一人,“我與兄弟們趕到此處,發現馬廄中漆黑一片,但似有人影。然而,我等怕激怒群馬,不敢貿然入內,故而從牆頭上摘來長戟幡旗,對著馬廄一番斫斫刺刺,這才把謝瑛弄得血肉模糊。”他指了指背後,“一位兄弟不慎砍斷了攔腰門,被馬匹踩成重傷。”

    李峯點點頭,盯著這名禁軍,疑惑道:“你看著有些麵生。”

    孟殊時笑著走上前來,道:“你們方才見過,是南大營過來送夜宵的新兵。”他見李峯仍舊有些疑慮,便打趣道,“怎麽,搶了李將軍的功勞?”

    “很好!”李峯在這名禁軍肩頭用力一拍,對孟殊時感歎,“長江後浪推前浪,比老子可強多了!”繼而大手一揮,“收兵——!”

    孟殊時轉身離去,與周望舒擦肩而過,目不斜視,壓低聲音說道:“暫勿輕舉妄動,天亮前我會安排你們出宮。”

    “先送他們出去,我留下有事要辦。”周望舒說罷,領著那自己的一隊人馬,再次隱沒在人群中。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家的評論、補分,明天回複,太晚了不太清醒了2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