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趙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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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過飯後,岑非魚與周望舒進入地窖翻找東西。

    檀青給白馬送來一套新衣。烏衣皂靴,衣袍上暗繡日月星辰,雲中有馬奔騰,窄身窄袖形似胡服,上衣短至胯上,下裳則為合胯襖子,長至小腿中段,內穿縛褲,腰間束郭洛帶,掛鎏金白銀馬頭帶鉤。

    白馬與檀青極親近,當著他的麵就把衣服換上了。他磨磨蹭蹭地走到鏡前,明明隻是換了身行頭,卻總感覺自己搖身一變成了別人。他把帶鉤掛到郭洛帶上,摸到其上所刻紋路,不禁好奇,問檀青:“這上麵刻了字,是什麽意思?”

    檀青掃了一眼,道:“厲馬登高堤,是《白馬篇》中的一句。”

    白馬點點頭,聽到《白馬篇》時,他即預感到了今日這“正事”的內容,略有些心潮澎湃。他推開門,回頭叫檀青一起走,發現檀青正盯著自己看,疑惑道:“你總盯著我看做什麽?”

    歸居荒了許久,磚木有股陳舊衰敗的氣味。房間裏常年不見光,隱約有一層浮動的灰,像是時光流逝後,被遺落下來的歲月的塵埃。

    白馬把門推開,燦爛日光迸射入內,積灰落定,鬼魅瞬間灰飛煙滅。隻有烏衣少年,芝蘭秀發,他的身後仿佛躲著一千個太陽。

    檀青覺得白馬每天都在變樣,他不太能描述出這種感受,隻道:“嘿!別說,你這樣一打扮,還真像個男人。”

    “去你的!”白馬哈哈大笑,倒著向外走,“一起來麽?”

    檀青以掌為刀,比了個抹脖子的動作,舌頭往外一吐,搖頭道:“我不好知道太多。”

    白馬走到正廳,再回頭望了一眼。

    檀青靠坐在遊廊中曬太陽,笑著對他楊楊手,示意他快些進去。

    白馬深吸一口氣,敲了三下門,聽得周望舒應答,便推門而入。

    房中,岑非魚坐左側第一位,周望舒坐右側第一位。

    岑非魚早晨還是一副狼狽模樣,此時已梳洗過。他換了一身朱紅武士袍,腰間革帶緊束,顯出蜂腰狼背,英武異常;滿頭亂發整齊梳好,在頭頂紮一個發髻,戴上青銅冠,疲憊不再,神采奕奕。他的椅背後麵,豎著一杆丈八長銀槍,他本人則罕見地端坐著,雙手按在大腿上,不言不語,卻帶著強烈的威壓,自然流露出一股非凡氣度。

    周望舒仍穿一身白衣,發髻梳得一絲不苟,一絲碎發也無,像個不染塵埃的修士。他頭上戴著的白玉八卦冠,數年如一日的幹淨透亮,腰間掛著的血玉佩,則隨年月推移,愈發血紅刺目。

    廳中正位空置,隻放了一張方桌。

    桌上擺了一塊排位,一尊爐鼎,爐中插著三炷香,香剛剛點上,嫋嫋青煙盤旋升騰。

    白馬見此情景,不禁肅然,朝兩人行禮。

    岑非魚正容,道:“今日叫你前來,是有事情要與你分說。”他並起食中二指,朝周望舒的下手處指了指,“你坐在三弟身邊,話不會短。”

    白馬依言而行,學著岑非魚的模樣,坐得端端正正,心道:他今日與平常實在不同,我也說不上來,隻是若按常理來說,他見了我這副打扮,應當誇一句好看才對。

    岑非魚原本已開口,想要直入主題,但當他的視線落在白馬身上,卻瞬間啞然,半晌不言不語,就那麽定定地看著白馬。

    周望舒幹咳了兩聲。

    白馬上前給周望舒到了杯茶,關切道:“周大俠的風寒,似乎一直都沒好?”

    “他的病沒治了。”岑非魚終於忍不住笑,“你這樣打扮,可真好看。”

    白馬莫名覺得好多了,回到椅子上坐定。

    岑非魚的視線越過白馬,虛虛地望向他身後,手指在茶幾上輕扣著,歎了口氣,道:“莫緊張,先說幾句題外話。”

    白馬認真地看著岑非魚。

    岑非魚猶豫片刻,道:“你羯族部落原已歸附梁周,奈何梁周未能庇佑你族,致使乞羿伽臨陣叛變。你幼年時,部落遭匈奴右賢王烏朱流血洗這,你被迫在烏朱流營地中充為奴隸,受到漢人李氏欺淩。三年後,你在李氏兒子劉玉的幫助下逃出生天。

    “你在白頭鎮上受惡霸欺辱,幸得周溪雲出手相救。可你出於私心,誆他將你送回部落,隻不知你舅舅須提勒,正是內奸乞羿伽。原本真相即將浮出水麵,奈何溪雲所持玉符乃是偽造,須提勒故而隱瞞真相。烏朱流和趙王勾結天山派滅你全族,刺客尾隨而至圍攻溪雲,你不但沒有遷怒與他,更救他於危難。

    “你暗自練了天山雙刀,溪雲為你指點迷津,然你未能聽從。他決定帶你回江南,而你卻在雲山邊集上遇到了我,你使出阿九的雙刀,被酒醉的我誤認為阿九。我帶溪雲夜探烏朱流營地,信了李雪玲對齊王刺客編造的謊話。此時,你已被人販子迷暈,賣到洛陽青山樓做倡優。”

    岑非魚的視線重新移到白馬身上,與他對視,道:“你自幼經曆坎坷,但我與你細細數來,許多事都是因緣際會。昨日不可追,望你能與以往作別,多向前看,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白馬點頭,道:“昨日多愁苦,怨恨如魔,易將人引入歧路。往後,我當如你所言‘見山是山’,親眼去看,用心思量。縱使是複仇,亦當在一刀兩斷後,讓仇怨在刀下止步,不留心間。我是如此,你和周大俠亦然。”

    他知道,從今日起,自己將踏上一條艱險的複仇路。但岑非魚沒有用恨來激發他的義氣,而是讓他與過往作別,為他擦亮那雙因苦難而蒙塵的眼睛,為他洗練出一顆赤子心,讓他明見是非曲直,縱使往後不得不手持修羅刀,心中亦常懷光明,不讓仇恨累及本心。

    “很好!”岑非魚微微仰著下巴,直視白馬,“當晚事發突然,刺客將你誤認為大哥的兒子,此事是喬姐使詐。然而,事已至此,無論你是否願意,都隻能將錯就錯。此事艱險無比,若事成,我們則許你黃金萬兩,助你安身立命,從此往後,江湖上隻要我等勢力能及的地方,皆任你自由往來。若事情不成,你我皆遭殺身之禍,隻能以血祭奠冤魂。”

    岑非魚略一停頓,麵色極為嚴肅,朗聲說道:“我問你一句:你可願意?”

    他的聲音洪亮,落在白馬耳中,如隆隆的雷鳴。

    白馬沒有片刻遲疑:“我願意!”

    周望舒頗感訝異,白馬是個思慮很重的少年,在情況不明朗時,他不會輕舉妄動。但此時此刻,周望舒仿佛看到有一腔熱血,從白馬的心中淌了出來。他止住白馬,道:“雖然你對我們的謀劃已有猜測,但我希望你慎重思量。”

    岑非魚卻道:“我不會看錯,白馬就是大哥的兒子,他不用想。”

    “不必多言,亦無須許諾。”白馬側目,望向擺在正中的香爐,雙眼蒙上了一層極薄的水霧,“白馬縱粉身碎骨,亦無悔無懼。”

    岑非魚走上前,一手搭在白馬肩頭,語氣放鬆下來:“方才所言,原對檀青說過,但當時時機未到,他隻知道要做替身而已。如今計劃有變,換成你來擔此重任,可黃金萬兩、江湖勢力並不是說著玩的,白給的便宜怎能不要?故而,我雖知你心意,但這冠冕堂皇的話,免不了還是要說一遍。”

    白馬歪著脖子對岑非魚笑:“你人都是我的,黃金萬兩還有什麽稀奇?”

    岑非魚老臉一紅:“可不是!”

    “大手大腳。”白馬眉頭一皺,想不明白,岑非魚到底哪裏來得那麽多銀錢,“你家青州有金礦麽?”

    岑非魚賣了關子,道:“回家就知道了。”

    周望舒沒出聲,隻怕是嗓子已經咳啞了。

    岑非魚與白馬說了兩句,已然心花怒放,知道見好就收,道:“把桌上的卷軸打開。”

    白馬鄭重展卷,心跳劇烈,問:“是誰的畫像?”

    畫卷緩緩展開,是一副人像。茫茫黃沙中,一座城關佇立,烏衣少年肩抗銀槍,藐視萬裏層雲。他身量頎長,勁瘦如一杆鋒利的槍,皮膚被風沙吹得黝黑,但麵目仍輕靈俊秀,尤其是眉眼如畫,與白馬有幾分神似,隻多了一份淩雲氣勢。

    白馬跪倒在地。隻一眼,他便知道,這英姿勃發的少年郎,就是父親年少時的模樣——他曾經多麽意氣風發!

    岑非魚見白馬瞬間跪倒,單薄的雙肩微微顫動,被他的悲傷感染,亦已淚目,道:“你父親自幼長在玉門,一生都沒有到過中原,多俊秀的一張臉,亦經不住日曬風吹。那日,我從老曹手中接過白馬玉符,把陳王的白馬軍交轉交給他,他開心極了,爬上城樓登高遠望,那情景我一生都不會忘記。”

    “他在看什麽?”

    白馬的淚落了下來。

    “看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岑非魚長歎一聲,上前點了三支香,敬在爐中。

    繼而是周望舒,他走上前來,同樣敬上三支香。

    白馬定睛一看,桌上的牌位並沒有刻字。這牌位看起來年代久遠,其上更可見斑駁淚痕。他問:“是誰的牌位?”

    周望舒歎道:“捐身赴國難,無法盡刻其名,以一塊無名牌位,祭千萬忠魂。”

    牌位無名,原是因為玉門一役死得人太多。

    岑非魚點了三支高香,遞到白馬麵前,道:“你非是替身,我認定了,你就是大哥的兒子,是他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脈。敬上三支香,今日便認祖歸宗吧。”

    周望舒欲言又止,看了白馬一眼,最終並沒有多說什麽。

    白馬以頭搶地,激動得渾身顫抖,道:“不肖子孫柘析白馬,虛度十六年光陰,今日終能認祖歸宗。我愚笨無能,渾噩度日,幸得岑、周兩位大俠不棄,救我於危難,為我指點迷津。而後,曹、周兩位先輩顯靈庇佑,助我尋回玉符,保全性命。望父親在九泉下能得安息,白馬定不會令你失望。”

    “諸位英魂,我定為你們洗雪沉冤!”他接過岑非魚手中的香,行過三跪九叩的大禮,額頭磕破了,沾著星星點點的血斑。

    岑非魚將白馬從地上扶起,道:“你父親曾與我說過,將來無論兒女,皆以一‘靈’字為名。《廣雅》雲,‘靈,善也。’積仁成靈。今為你更名‘趙靈’,望爾積仁積善,以慰乃父在天之靈。”他輕輕抹去白馬額上的血,“你父是冀州真定人,待得此事告於段落,我與你一道,將他的骸骨請回故土。”

    “趙靈?我叫趙靈。”白馬淚濕衣襟,哽咽到幾乎無法言語,“關外的路太黑了。我會為他點一萬支火把,照亮他歸家的路。”

    白馬說什麽,岑非魚答應什麽,他見白馬哭得雙眼通紅,打趣道:“多大的人了,哭起來沒完,是要把點絳唇改成雨霖鈴麽?”

    白馬忍俊不禁,反問:“你自己又好到哪裏去?”

    岑非魚的衣襟也濕了,他與白馬推推搡搡,險些撞到牌位。趙楨的畫像從桌上掉了下來,兩人嚇得魂飛魄散,當即不敢動彈,相互間隔了一丈遠,言談舉止,不敢逾矩。

    唯有周望舒冷眼看著這一切,眼中是一片茫然。

    岑非魚僅憑感覺,便能篤信白馬的身世。周望舒心中其實是偏向相信白馬的,但他思慮過多,從不敢輕信什麽人,看不到證物更是不能往下定論,見到岑非魚與白馬落淚的情形,隻覺得進退兩難。

    周望舒收拾好被岑非魚和白馬弄亂的東西,讓他們各自坐回去。

    白馬趁這個空檔,重新煮了一壺茶,倒了兩碗,分別敬給岑非魚與周望舒。

    白馬給岑非魚磕了個頭,把茶敬上,道:“岑大……”

    “你叫我什麽?”岑非魚打斷了他的話。

    白馬臉一紅,恭恭敬敬道:“二叔,喝茶。”

    岑非魚摸摸白馬的腦袋,笑著把茶一飲而盡:“乖了。”

    周望舒飲過白馬敬的茶,從腰間解下血玉佩遞給他,道:“這是我父親的遺物,許能為你驅邪避禍。”

    這枚玉佩,周望舒常年不離身,原來是周瑾的遺物。周瑾被人點了天燈,唯獨留下一個沾滿戾氣的青銅麵具,以及一塊吸飽了血的玉佩。

    “不,這太貴重了!”白馬推辭不受。

    周望舒眉峰微蹙,直接把玉佩係在白馬腰間,淡淡道:“就當是替喬姐向你致歉。”

    白馬不再扭捏,給周望舒磕了個頭,道:“多謝三叔。”他知道,周望舒原不信自己,但今日他或許是受了岑非魚的感染,決定要“任性”一回,在這一杯茶的時間裏,他做出了信任自己的決定,柘析白馬何其有幸?

    周望舒微微頷首,眉頭舒展,“你很好。”他把玉佩解下,忽覺如釋重負,覺得那晶瑩玉石,帶走了自己身上經年積累的看不見的血汙。玉佩掛在白馬身上,陳年的烏血逐漸變得鮮豔透亮,一如仇恨變成了希望。

    這可不得了啊!

    岑非魚見周望舒把周瑾的遺物都給了白馬,直是既驚又怒,心道:“周望舒這廝心機忒深重,竟拿個血玉佩來收買人心!老曹死得突然,隻留下一座鬧鬼的荒原,也沒給我什麽遺物,討媳婦兒的時候可不就很吃虧了?自然,這裏邊也有我自個兒的錯,當初不該把能給的全都給了他,眼下這緊要關頭,我什麽都拿不出來了,連個榆木腦袋周望舒都比不過去了,當真是失策、失策!”

    “要不,我剪一截頭發與馬兒結發?”他想著,偷偷瞟了一眼趙楨的畫卷,不禁打了個寒顫,暗自歎息,“大哥在這兒呢,我須得克製一些,結發斷袖什麽的,還是使不得。”

    “你又在想些什麽烏七八糟的?”白馬見岑非魚臉上神色“瞬息萬變”,不知他又在琢磨什麽,反正必定不是好事。

    岑非魚一拍大腿,道:“你過來!”

    白馬不明所以,站在岑非魚麵前,道:“你不用給我東西了。”

    岑非魚把杯中茶一口飲盡,讓白馬伸出手,把杯子塞在他手裏,道:“你可拿好了。”

    白馬不明所以,問:“你渴了麽,要喝水?”

    岑非魚:“不渴,隻是思君如渴。”

    白馬自行忽略了岑非魚的肉麻話,疑惑道:“一個杯子?”

    岑非魚眼神閃爍,鸚鵡學舌似的說:“一個杯子。”

    白馬把杯子倒扣過來,仔仔細細地打量,並未發現其中有任何機關,隻覺得岑非魚的想法捉摸不透,心道:送我一個杯子當見麵禮,這是什麽意思?但他並不在意這些:“多謝,我很喜歡。”

    岑非魚哭笑不得,歎道:“隻是一個杯子而已。”

    白馬反複琢磨著“一個杯子”這四個字,腦中靈光一閃,忽然明白了岑非魚的意思——他是要許自己一輩子。

    岑非魚知道白馬想明白了,便把自己的手放在白馬手中,輕輕摸著白馬的手,與他十指相扣,道:“老曹去得突然,二叔家裏沒什麽傳家寶,金銀玉器都是俗物,怎能拿來給你當見麵禮?”他以眼神指向那塊無字牌位,“正好,今日長輩們都在,為我做個見證。我曹三爵,把自己這條老命交給柘析白馬,這一輩子,白首不離,生死相依。若違此誓,當天打雷劈,永世被貓撓腳底心。”

    “我……很喜歡。”白馬把這個杯子收進懷裏,心想:這輩子,應當再沒有什麽東西,比這一個杯子更為珍貴了。

    岑非魚在心裏給自己比了個大拇指:周望舒想贏我?哼哼,再修煉個百八十年吧!

    ※

    這認祖歸宗的戲碼,原是為替身安排的假戲。

    但如今,岑非魚早已篤信白馬就是大哥的兒子,縱使沒有玉符為憑,他亦已將白馬視作小侄,連帶著周望舒都被感染,同他一道“任性”了一回。故而,這出假戲不僅真做了,而且還做成了真,讓在場的三人心潮澎湃。

    上了香,敬了茶,流過淚,發過誓,三跪九叩禮成後,三人俱覺自心圓融。如冬雪盡,堅冰融,枯枝落葉零落成泥,穀雨浸潤後,枝頭新生嫩葉,春風吹來萬物生,一枝發三叉,繼而滿樹綠蔭,飽滿明亮。

    如此,白馬就算是認祖歸宗了。

    三人將各自所知盡數陳明,修改了原本的計策。

    周望舒捋了捋目前的形勢,道:“二哥一時衝動,殺到齊王府邸,打亂了我們先前的計劃,但……算是殊途同歸,逼得他們向江湖上發了懸賞令。眼下,齊王隻知道李雪玲的謊話,而趙王則通過張晴山的刺探,陰差陽錯知曉了實情,我們的計劃不得不再一次改變。”

    岑非魚:“梁倫會再派刺客來。”

    白馬:“有你在……你們在,倒不用怕他。”

    岑非魚嘿嘿一笑。

    周望舒對這情景視若無睹,繼續說自己的:“第一步,是激齊王和趙王向懷沙發懸賞。二哥威嚇齊王,逼他發懸賞來將你‘調虎離山’,隻不料齊王暗中與趙王有來往,出了一招‘驅虎吞狼’,讓趙王相信此事為真,暗中加了價碼。幸而,眼下白馬已經找到,倒不怕他們胡來。”

    說道“加價”,岑非魚濃眉一擰,問:“除了趙王,還有一人加了賞金,可曾查明?”

    周望舒道:“不曾,那人很是謹慎,我與喬姐思來想去,都想不出還有何人。”

    白馬笑道:“你們不要太過擔憂,紙總是包不住火的。”

    周望舒點點頭,道:“隻能邊走邊看。第二步,引江湖人士齊聚江南尋人。江湖中人魚龍混雜,不少人隻是想渾水摸魚,更有人設下圈套引我們入觳。雖知如此,我與二哥亦須不時前去要人,把這戲演得更真,把事情鬧得更大。到時候,天下人千萬雙眼睛盯著,我們翻案時,縱使天子亦不敢胡亂搪塞。”

    白馬昨夜擔憂,其實也是因為有些在意岑非魚對周望舒說的那句“是陷阱你就不去了?”此時想來,岑非魚並非是懷疑自己,而是計劃好了要把戲做足。他舒了口氣,囑咐道:“你們武功雖高,亦須小心行事。”

    岑非魚歪嘴笑道:“其他的倒不怕,隻怕你不見我,輾轉難眠。”

    周望舒和白馬都不理他。

    周望舒繼續說:“第三步,二哥以白馬為籌舉行武林大會。此事須醞釀一段時間,大會暫定在明年開春,眾人花了半年時間卻尋人不得,正是浮躁的時候。二哥以岑非魚為名行走江湖,他的身世背景,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不得不來參與這場“鴻門宴”;不該知道的人都不知道,隻會相信他是輕狂到能做出此舉的人,到時候我們更備下了各式奇珍異寶,江湖人無論為名為利,都會來湊這個熱鬧。”

    說話就說話,非要說我輕狂是個什麽脾氣?岑非魚不服,嚷嚷起來:“你莫要往我身上潑髒水,還不是你技不如我,沒有必勝的把握。”

    周望舒心裏輕鬆,竟開起玩笑來,道:“我是沒有必輸的把握。我們要輸在楚王手上,二哥慣會裝瘋賣傻,我是自愧不如。”

    白馬倒是很讚同周望舒的觀點,道:“他的確很會裝。”他話鋒一轉,“三叔,雖然我很喜歡楚王,但你們覺得他當真可信?”

    周望舒搖頭,道:“我們選他來查案,雖是看好他的人品,但並非全是因為他可信。對了,你們應當還不知道,謝瑛伏誅後,楚王勢大,在朝中處處針對蕭後。於是,蕭後密謀將趙王請入朝中,作為輔政大臣製衡楚王。此二人間必有一場惡戰,而蕭後則打算坐收漁利。楚王與趙王針鋒相對,與蕭後勢同水火,加上齊王常年欺壓他弟弟淮南王,他更是不會同齊王成為一路人,故而讓他來查案正好。”

    白馬不禁為楚王擔憂。楚王性格桀驁,年少氣盛意氣風發,看不慣那些鬼蜮伎倆,加上嚴厲治下,不知會得罪多少達官顯貴,甚至於王公貴族。

    三步計成。

    白馬總覺得不太真實,問:“如此,大仇就得報了?”

    岑非魚反問:“不然還要如何?闖進洛陽宮殺他個昏天黑地,讓你當個皇帝玩玩?”

    白馬翻了個白眼,岑非魚便禁聲了。

    周望舒說完計謀,再說翻案的細節,道:“楚王不會偏袒任何一方,證人證物都須備齊。”

    白馬略一思索,便遇到了難題,道:“我舅舅被毒殺了,謝瑛也死了,當年知情者,如今尚在人世的寥寥無幾。趙王和烏朱流倒是知情,難不成讓他們說?”

    “就讓他們自己說。”岑非魚眸中精光一閃,“劉玉那個小瘸子想回中原。三年前我們與他有約,助他名正言順地從匈奴回來。如今,他與劉曜俱被天山派掌門收為關門弟子,再有懷沙相助,想來劫持個烏朱流是不在話下的。”

    白馬咋舌:“這叫名正言順?太胡鬧了!劉玉本就不受寵,如此一來,他爹說不得會殺了他。非要他來動手?沒有別的辦法了?”

    岑非魚未知白馬會有這麽大的反應,先安撫他,道:“若讓我們的人去做這事,把握倒是更大,但必定不能取信於人。劉玉身份特殊,他的父親是已向梁周稱臣的匈奴左部帥,他的母親則是漢人官員的女兒,若由他來劫持烏珠流,好處有二。”

    白馬半信半疑,道:“請賜教。”

    岑非魚老神在在,道:“其一,此事正和劉淵的心意,不甚至能讓匈奴內亂。你知道,匈奴左右兩部向來不和,關外的右部俱是野蠻人,隻會燒殺搶掠。如今,左部出了個劉淵,此人是個人物,當年武帝見他賢明,想要讓他入朝為官,劉淵堅持辭讓不受,帶部族前往冀州放牧。我見過他,他表麵謙恭仁厚,其實野心很大,韜光養晦多年,你該知道他想做什麽。”

    白馬向來一點就通,明白過來,道:“匈奴人是狼,劉淵骨子裏有狼的血。劉玉把烏朱流綁回來,待到真相查明,劉淵正好可以打著為大周複仇的旗號,趁機回到關外,吞並右部,統一匈奴各部落。”他說到這裏,略有些遲疑,“劉淵統一了匈奴以後,定會轉過頭來對付大周,會打仗麽?若我們翻案,會導致生靈塗炭,我……”他說著,搖了搖頭。

    岑非魚哂笑,道:“你不必太過擔憂。一來,匈奴各部要統一,必定有數場惡戰,會損傷他們的元氣,讓他們短期內很難再有動作。二來,梁周皇帝蠢笨羸弱,皇後狠毒短視,藩王心懷鬼胎,朝中萬馬齊喑,世人紙醉金迷,早已危如累卵。君與臣,國與民,矛盾深重已無法緩和,天下必有一戰,非止在胡漢間。”

    白馬頓感沉重,問:“那第二個好處呢?”

    岑非魚道:“其二,此事正合了劉玉的心意,能助他得到劉淵的賞識。劉玉是劉淵最小的兒子,自幼被送到關外為質,隻怕劉淵早已忘了他。他若是等到劉淵殺到關外,才被接回去供養,那叫什麽事?他必須為將來打算,讓劉淵看到他的武力、膽識、智謀,劉淵將會重新接納他,甚至高看他一眼。劉玉需要這個機會,他若是向當年那般偷偷潛逃回中原,估計才會被劉淵打死。”

    周望舒見兩人扯遠了,忙把話頭拉回來,道:“隻要抓到烏朱流,我們就一定能讓他開口。先前二哥說得很對,這事正合了劉淵的心意,他在右匈奴中有自己的勢力,自會幫我們找到烏珠流的罪證。”

    岑非魚取出乞羿伽的匕首,道:“這裏麵是趙王給乞羿伽的矯詔,上麵的傳國玉璽印是偽造的。你們猜,趙王家中會不會還留著這方禦印,以備‘不時之需’?”

    周望舒自然知道這匕首是乞奕伽交給白馬的,心神更加安定,道:“據我的眼線探知,這玉璽還在他手上。至於趙王,他的確曾假傳聖旨,斂財、養兵,我們手上有不少證物,到時候都給他當‘下酒菜’。”

    岑非魚笑著把匕首收好,道:“這假玉璽是物證。”

    人貪婪起來,真是膽子比天大,趙王竟敢把私刻的玉璽一直留在手上。

    白馬思及此,靈機一動,道:“趙王和烏朱流都不是什麽正人君子,他們會不會都留了一手?烏朱流手上有能夠製衡趙王的東西,譬如趙王與他的來信、信物,譬如並州軍向外求援送出的九道羽檄。而趙王是個小心謹慎的人,他也一定捏著烏朱流的把柄。”

    周望舒:“你猜得不錯。”

    白馬再想不到什麽線索了,隻歎一句:“你們真是算無遺策,現在就隻怕楚王勢單力孤。”

    岑非魚哈哈大笑,望向周望舒,道:“咱麽青山樓是什麽地方?周大俠早有安排,到時候會有人支持楚王的。”

    白馬很是好奇,問:“還有誰能支持他?而且,這許多線索都極為隱秘,你們到底是如何查明的?”

    岑非魚沒有杯子,喝不了水,說得口幹舌燥,舔了舔唇,看向白馬,問:“馬兒,你還記得在洛陽時,我給你吃過的牡丹餅麽?”

    “原來坊間傳言是真,那牡丹餅真是廣陵王妃做的?韶華真是你們安插的人!怪不得仙兒姐姐一直對這事耿耿於懷,她是真的擔憂韶華的安危。”白馬看見岑非魚的動作,心跳漏了半拍,摸摸鼻子道,“不過,若能讓太子的楚王,許多事確實好辦多了。”

    廣陵王喜歡市井熱鬧,常常在宮中假扮屠夫宰豬賣肉。廣陵王妃許韶華,原是青山樓的娼妓,因為生得美豔無比且手藝超群,得了廣陵王的喜愛,未料她真敢開鋪子賣芙蓉餅。這事情荒誕無比,讓人哭笑不得。

    白馬因為“牡丹餅”,想起與岑非魚在青山樓中“你來我往”的時光,漸覺得臉頰發燙,自以為不著痕跡地把目光從岑非魚臉上移開,隨口道:“喬姐開青山樓並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在那些人身邊安插眼線,當真眼光長遠。”

    “向來英雄難過美人關。”岑非魚打著嗬欠,伸了個懶腰,“行了,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咱們安心在此住下,待時而動。”

    “白馬,我與二哥,俱已成為沒有身份的人,故而不能親自施此計。”周望舒起身,推開門,日光照進,滿室金白,“隻能讓你冒險,但定會保你無恙。”

    白馬心中半是激昂,半是躊躇。他站起身來,沐浴在陽光中,喃喃道:“趙靈這名字,總不習慣。我要如何才像父親的兒子?京城裏很多人都認得我……喂!”

    “想叫什麽就叫什麽。”岑非魚忽然從背後把白馬抱起來,笑嘻嘻地往外跑,“二叔對你傾囊相授,不服打服就是,怕他們做甚?”

    白馬被岑非魚捏到癢癢肉,笑得飆淚,手腳並用地掙紮起來,罵道:“又發什麽瘋?你放我下來!我要打人了!”

    “你笑破喉嚨都不會有人來救你的!”岑非魚一個飛撲,倒在院中剛剛鋪好的草地上,“你就從了我吧!”

    岑非魚與白馬成日漫山遍野地跑,挖了許多野草回來當作養料。此時,泥土剛剛翻新過,草海柔軟一片,兩人抱在一起滾了幾圈,拔出野草相互扔來扔去。

    岑非魚遠遠望見檀青站在垂花拱門邊,麵朝外不知在做什麽。這房子坐北朝南,此刻日在中天,門邊的石子地麵上,斜斜地落著兩個人影,一個是檀青,另一個卻不知是誰。

    岑非魚眯起眼睛,喊:“愣頭青,你在同誰說話?”

    正是午間,檀青被太陽曬得懶洋洋的,聞言終於鬆了口氣,轉身把人帶了進來,走到岑非魚麵前,道:“他說他叫淮南王梁允,名字可真長,你們有人認識麽?”

    岑非魚向檀青身後掃了一眼,搖頭道:“名字真長,不認識。”

    梁允苦笑,叫了一聲:“二哥。”

    岑非魚被白馬瞪了一眼,活生生把原本準備好的怪話咽了下去,摸摸鼻子,裝模作樣道:“好像又有那麽點認識。”

    八月,淮南王梁允的同母兄楚王梁瑋率兵勤王,立下大功,一時風光無二,連帶著他也越發地顯貴起來,想要巴結他的人絡繹不絕。故而,梁允雖在周望舒初至建鄴時,就已經遣人前來拜訪,但等到現在才稍稍得空,親自前來拜訪,可見他對周望舒很是重視。

    白馬他迅速從草地上爬起來,拍掉衣擺上的草屑,與梁允行過見麵禮,道:“這兩人腦袋有些問題,請王爺見諒。”

    梁允微笑著同白馬點頭,道:“岑大哥是性情中人,他與我親近,才會開這樣的玩笑。”雖是王爺,但全無架子,他看著白馬,問:“兩位小兄弟,是江湖上的朋友?”

    這淮南王不過十七八的年紀,生得眉清目秀,看起來略有些弱不禁風。他穿了一身天青錦袍,錦袍雖名貴,卻並沒有過多的修飾,素雅過了頭,反倒顯得太過樸素了。此人左不過十七八歲,然言談舉止,都透著一股老成持重。

    白馬走近再看,發現梁允比自己清瘦許多,隻是他的氣度不同常人,即使說著平易近人的話,亦自帶著一種淩駕於他人之上的威儀。

    梁允和白馬麵對麵站著,沐浴在陽關下,麵帶笑意,溫和而細致地觀察著對方。

    一陣風吹來,白馬才醒過神,心道:此人不簡單。他心中有了計較,覺得還是該和梁允搞好關係,但沒有直接回答梁允的問話,而是笑道:“我在京中見過楚王,他是個難得一見的偉丈夫。王爺幫過我,還向我提起過你,說我們一般大。”

    梁允略有些驚異,忙向白馬詢問楚王的近況。

    白馬說著話,將梁允帶至正廳,而後退了出來。

    岑非魚與檀青坐在地上,對梁允品頭論足。

    檀青嚼著草根,語氣不善,念叨著:“一對桃花眼,骨架不大,像個女的。你們中原的王爺有女的麽?”

    岑非魚打了個嗬欠,隨口道:“你扒了他的衣服,看看不就知道了?他又不會武功。”

    檀青認真考量了一番,臉上露出恐慌,道:“若他真是個女的,我豈不是要對他負責?還是算了。二爺,你說他對周先生是幾個意思?我感覺不太對勁,直覺,男人的直覺。”

    岑非魚打了個響指,道:“就是心懷鬼胎。”

    “你兩個背後說人什麽?”白馬實在聽不下去了。

    檀青吐了草根,對白馬擠眉弄眼,道:“嫂子,你這就不對了,攀龍附鳳!”

    白馬登時氣不打一處來,怒道:“兩句話的功夫你就被他蠱惑了?為了跟周大俠好上,竟認個流氓做大哥,我就沒見過你這麽見色忘義的!”

    而且這輩分也不對吧?

    岑非魚卻被這聲“嫂子”衝昏了頭,立馬與檀青沆瀣一氣,趾高氣揚道:“就是,你這攀龍附鳳就不對了啊!若換作五十年前,我也是個王爺,他梁家竊我曹家天下,王爺有什麽了不起?我就是不喜歡他。”

    “我現在不也是……算了,王爺有什麽了不起?我就是不喜歡他。”檀青說著,輕腳默手地走到正廳外,默默聽牆角。

    岑非魚與檀青都不喜歡梁允,反倒是周望舒和白馬都覺得這人不錯。

    白馬無語地拉著岑非魚離開,生怕待會兒這人又跟梁允嗆起來。

    岑非魚不滿了,抱怨起來:“你方才那樣打量他,他有什麽好看的?”

    白馬哭笑不得,道:“多一個聰明有權勢的朋友總不是壞事,又不是要你真心把他當兄弟,更沒人逼你們成親,你怕他做什麽?難不成,你以前在他手上吃過虧?”

    “算你有些道理吧。”岑非魚點點頭,對吃虧的事情避而不談。

    作者有話要說:  給上章打個補丁,最後唱歌那裏的[注]出自屈原的《懷沙》,端午節真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