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怪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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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西風颯颯,滿園花草隨風搖擺,像是有人在叢中來去。

    岑非魚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眯著眼睛,以茶代酒而解饞,望見園中迷迭,感秋高氣爽、芳香沁脾,不禁吟哦一句“芳暮秋之幽蘭兮,麗昆侖之芝英。”

    陽光從窗口照進,落在他半邊臉上。

    岑非魚麵前有一張方桌,桌上擺著上好的筆墨紙硯,以及一遝他親手書寫的《詩經》。許是為了讓白馬看得更清楚,他用的是端正方直的漢隸。

    漢魏風骨為“三曹”引領,曹家家學淵源。後雖江山易主,但曹躍淵博學多識,曹府連個灑掃的下人,都能讀書識字;除此而外,他還生得魁偉倜儻,骨子裏流著詩人的血。

    岑非魚的脾氣、情懷,連同對待心上人的一往深情,都跟老曹一模一樣。故而,他雖少年離家,半生戎馬,但受父親的熏陶,讀書求學從未中斷,學識淵博,尤愛詩賦。近日,他洋洋灑灑默出數十篇好詩,讓白馬臨摹學字。

    故意跳過《倉頡篇》等幼童開蒙的文章,是怕白馬覺得丟臉。

    白馬真正開始讀書,才覺得後悔。

    他兒時好動好玩,加上認字比常人慢上許多,就更不愛讀書了,成日在山林中玩耍,與野馬、山鷹作伴,像個小野人。趙楨無可奈何,隻能把武學心法念給他,再逐字逐句地為他解釋,麵對有些趣味的東西,白馬才願意分出些心神。

    白馬淪為奴隸後,日日背著劉玉去讀書。然而,劉玉自幼好學,到白馬認識他的時候,已經開始學《孟子》《春秋》等經典,而白馬卻沒有基礎,許多句子若先生不解釋,他是很難聽懂的,隻能死記在腦中。

    此刻,白馬坐在岑非魚對麵,麵前放著《鄭風》中的一首詩。他右手握著,正臨摹到“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注]。”他看得入神,寫得認真,臉幾乎要貼到桌麵上了,幾乎花了一刻鍾,才寫好八個字。

    然而,他寫得越多,眉頭便皺得越緊——他知道,自己寫得不對。

    “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白馬把毛筆往擱山上一放,抱著腦袋撞桌子,“你還是不要白費工夫教,我看我是學不會了!”

    岑非魚一個激靈坐了起來,拿起白馬臨摹用的紙,一看,“且亠口飠冫酉,八一乚丶耂。t士x丷在卩,艸ㄇ忄耒刂好。”他看了好一會兒,硬著頭皮鼓勵道:“十個字寫對了一個,不錯了,慢慢來。”

    白馬無語,撇撇嘴,道:“別鬧,寫對一個又有何用?這些天來俱是如此。縱使偶爾僥幸對了一個,隔天再寫同樣是錯的。”

    岑非魚從廢紙堆裏抓了一遝紙,一張張認真查看,麵色逐漸凝重,問白馬:“你看到的字,與寫下的字,是一個樣麽?”

    白馬點頭,道:“自然是一樣的。可這些字太難了,看也看不清,看清了也記不住。”

    岑非魚以指為筆,描摹著白馬所寫的字,道:“你看到的字是錯的,你把字拆開了,有些地方少了一筆,有的地方多了一筆。”

    白馬緊皺眉頭,不明所以,道:“我並未分心,比運氣練功還要專注。”

    岑非魚放下廢紙,道:“這並非是你的過錯。你說話好聽,吹簫還吹得那樣好……”他說著說著,忍不住開起玩笑,在桌下挨了白馬一腳,“哎!我錯了、我錯了!別打!”

    白馬踢岑非魚時隻穿著襪子,後者反倒像得了什麽便宜。

    白馬不禁被他逗笑,舒展眉頭,道:“說話聽音,俱無阻滯。書上的東西,隻要別人說過一遍,我都能記得,武學招式亦然。周大俠也說過,我並不算笨。”

    “豈止是不笨?你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更有天賦。”岑非魚直視白馬,告訴他,“我行走江湖時,見過許多奇人異事。你可知‘二陸入洛,三張減價’?”

    白馬點頭道:“這倒是聽過。吳國的陸機、陸雲,是兩位大家。”

    岑非魚笑道:“我聽二叔說過,陸雲這人種怪病,叫笑疾。從前,他家中遭了白事,他穿一身喪服,站在船上,望見水影中的自己,笑得掉進水裏險些溺死。”

    白馬不以為意,道:“許是太過傷懷,哭笑失常,旁人以訛傳訛,當不得真。”

    岑非魚又道:“另一件事則是二叔親眼見過的。當時,陸雲隨兄長去洛陽謀求功名,到府上拜謁太常張華。你見過張華麽?一個老頭兒,總在胡須上用彩繩編小辮兒,陸雲見到他,險些笑死當場。但此人六歲能文,被舉薦為官時才十六歲。”

    白馬半信半疑,“他這病真是古怪。可世上有我這樣古怪的病麽?”

    岑非魚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你看到的字,與常人看到的不同,但在其他地方,自有過人的天賦。過一陣,我帶你去見個赤腳大夫,他許能知道。”

    還能如何?亦隻能如此了。白馬心中難過,不瞞岑非魚,道:“可我還是想讀書。你默了那麽多詩,白費功夫了。你很喜歡讀詩?”

    “詩言誌、抒懷、敘事、寫人,讀詩很有趣。”岑非魚起身推開窗。

    陽光湧入室內,照得桌案上的黃紙刺眼發亮。

    岑非魚坐在窗台上,捧著自己默的那一遝詩,把白馬拉過去,讓他坐在自己身上,雙手環過白馬肩頭,虛虛地抱著他,道:“想看什麽?二叔讀給你聽。”

    白馬挪了兩下,找了個舒服的姿勢,“你不熱麽?”

    岑非魚在白馬臉上捏了一把,道:“你現在七尺出頭,抱起來剛好趁手。等你再長大些,我就老了,不知何時就會忽然抱不動你。自然要趁能抱的時候,多抱一會兒。”

    白馬聽了莫名心酸,道:“你才過而立,說什麽老不老的。你抱不動我,就不興我來抱你麽?眼下你欺負我,待你老了,就等著讓我把你欺負得哭著求饒吧。”

    岑非魚哈哈大笑,拿著方才白馬臨摹的那張紙,讀了起來:“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出自《詩經》中的《鄭風》,鄭地在今雍州,近溱水與洧水,三月時過上巳節,男女在水邊郊遊、野合。當地民風活潑,詩歌激越,極不同於周朝雅樂,被孔子說成‘鄭聲淫’。”

    “野……野合?”白馬臉大驚,脫口罵道,“你就會教我淫詩!”

    岑非魚一本正經道:“縱觀全書,不過《溱洧》與《將仲子》兩篇較為露骨。情愛而已,何‘淫’之有?況且,此處的‘淫’,是指‘過度,無節製’。退一步說,即便是那個意思,淫而不亂,與別人又有什麽關係?子還曰過,‘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他遵周禮,不願納新知,不喜鄭衛新風,並不稀奇。”

    陳王一脈,說來亦是奇怪,天賦高才,卻頗不循常理。岑非魚亦是如此,對孔聖人也敢品頭論足,幸而白馬不是個讀書人,不知他所言是多麽的大逆不道。

    岑非魚神秘一笑,貼在白馬耳邊吹氣,問:“嘿!你想試試與我野合麽?”

    秋老虎還未離開,太陽曬得人蔫蔫兒的。

    白馬被曬得滿臉通紅,道:“你不教我,我就去找檀青了。”

    “臉皮這樣薄,你準備何時與我圓房?”岑非魚覺得甚是有趣,又在白馬臉上捏了一把,這才收起玩笑,給白馬逐字釋義。他把寫詩的黃紙放在白馬大腿上,自己則捏著白馬的手,說到什麽字,便在白馬手心裏寫下那個字,釋義詳盡、引經據典,說得很是有趣。

    岑非魚說完字,再說句,道:“這詩寫得是很平常的事。男女同床而眠,那女子醒得早,對男子說:‘現已是雞鳴時分。’,意思是該起床了。男子貪睡,說;‘天光未亮,不信你看窗外,漫天明星閃閃發亮。’男子不願起來,女子便催他出門打獵。男子被吵醒來,整理行裝準備出門。這時候,女子倒擔憂起來,連說了三個祈願。”

    白馬聽明白了,知道詩歌朦朧,有許多事情,都是意在言外。

    他忽然體味到了讀詩的趣味,接著岑非魚的話說:“一願你射中鴨雁,帶回家讓我來做成美味菜肴。二願我們日日都有好酒好菜,這樣幸福生活、白頭到老。三願我們彈琴鼓瑟,一直過著安寧美好的日子。是這樣麽?”

    一隻肥鴨子從廊下走過,身後跟著一串小鴨子。

    小鴨子們走一步擺兩下屁股,發出“嘎嘎嘎”的叫聲。

    岑非魚學鴨子“嘎”了一聲,問:“你怎知我在想什麽?”

    白馬隨口道:“哦,我也是這樣想的。”

    岑非魚總忍不住揚起嘴角,“知道你對我是真關懷,對我溫柔,對我一往情深,我要送你珠玉穿成的雜配,以表我的真心。”

    白馬哭笑不得,道:“你知道就好,別說出來!更不用再送我的東西。”

    岑非魚:“我是在說這詩的最後一段。”

    白馬簡直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岑非魚翻了翻手上的黃紙,先後讀了《苕之華》《無衣》《黍離》等等。

    白馬一點就通,學得很快。到傍晚時,岑非魚給他讀過的二十餘首詩,他都已能倒背如流,許多字隻要聽了,便知其意。

    他聽得入迷,恍恍惚惚憶起兒時光景。

    山中野草茫茫,牛羊埋頭吃草。白馬最愛追著羊羔跑,把它們嚇得咩咩叫。趙楨慢慢推著輪椅,追在白馬身後,可他的腿不好了,視線太低總被野草遮住,他就會時不時喊一聲“白馬”。白馬躲在草叢中,正竊喜間,忽然一陣風吹來,蒿草低下頭去,將他暴露出來,他吐吐舌頭,朝趙楨跑過去,推著他的輪椅走上高地。趙楨遙望東方的時候,白馬玩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靠著趙楨,把腦袋擱在父親大腿上,聽他念那些催眠的漢文。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蒼天悠悠,此……何人哉?

    山河壯美,落日吻上遠峰,雲層中的火焰瞬間熄滅,萬物歸於沉寂。

    “想起我爹了。他給我讀過這首詩。”白馬想了想,“不,可能他隻是在讀詩吧,那時候我也聽不懂。”

    岑非魚問:“何時?”

    白馬:“我很小的時候,在雲山,他總是自己推著輪椅,追著我跑。”

    天色漸沉,白馬也累了,向後仰倒,靠在岑非魚身上,“我說句話,你不要生氣。有時候覺得你挺像我爹的。不是說你跟他像,也不是說你像個老爹,我就是、我隻是覺得……唉,不知怎講。”

    岑非魚仿佛知道白馬要說什麽,見他半天說不出口,便直接接了話,道:“老天爺把你送到我身邊,就是要讓我替他照顧你、補償你,成全他的心願,繼承他的遺誌。大哥於我如師如父,我會把他交給我的盡數交給你,就像他在教你一樣。”

    白馬笑道:“不用說這些。約莫正是因為你對我太好了,好得讓我覺得咱倆血脈相連,像一家人。”

    “太陽要落山了,有些舍不得。”岑非魚抱緊白馬,“我抱著你的時候,總想光陰的長河不再奔流。”

    白馬挺直腰杆,側身扭過頭來,吻了吻岑非魚的嘴唇。

    夕陽西下,白馬和岑非魚變成了血紅的剪影。

    太陽像一顆閃亮的金珠,剛好填滿兩人唇間的縫隙。

    白馬與岑非魚分開,道:“我吻你的時候,卻覺得,若下一刻,我們兩瞬間變成滿頭白發的老頭兒,一輩子眨眼過完,隻見你還在我身邊,倒也是很好的。”

    “魂兮歸來——”

    檀青蹲在地上,麵前擺了個空碗,正拿筷子一下下地敲擊。

    白馬莫名其妙,問:“你在做什麽法事?”

    檀青撇撇嘴,道:“你們就是這樣讀書的?孔聖人若是知道了,說不得會氣活過來。”

    岑非魚元神歸位,把東西收拾好,走出房門,“那豈不是大功一件?”

    檀青抱著個碗,肚子餓得咕咕響,神神秘秘地對岑非魚說:“周先生看你們在讀書,就自己去廚房做了飯。二爺,你懂的!”

    岑非魚擼起袖子,走向廚房,朗聲道:“弋言加之,與子宜之!”

    白馬會意一笑,拿起弓、帶上箭囊,一頭紮進林子裏。

    作者有話要說:  [注]詩經,鄭風,女曰雞鳴。

    二爺某些觀點我不是很讚同。

    白馬的病,是閱讀障礙。

    文中1尺=24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