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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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雄會頭兩日暴雪不斷,至第三日,天方放晴。

    此時,渾水摸魚的人已三去其二,留下的五十餘人,大都是有真功夫的。慕名而來的江湖客越來越多,俠客們在擂台上全力施展,縱使贏不了對手,亦可為自己贏來一片喝彩。

    唯獨戴著麵具的周望舒,總是一劍製勝。

    岑非魚則不大上心,見對手有趣,便多過幾招讓白馬看著玩,若對手無趣,兩三手功夫也就解決了。

    夕陽西下時,被冰封著的萬裏江山,都透著金燦燦的光。比武的人又去了一半,隻剩下二十餘。

    白馬看得沒意思,老早就躲進廂房裏烤火了。

    屋裏堆滿了岑非魚贏回來的寶貝,然而白馬翻遍了這些錦盒,都沒找到一樣吃食,肚子餓得咕咕叫。

    白馬將檀青叫來,兩人溜到後廚裏翻箱倒櫃,找到一些白麵,攙了水和成麵團,直接在雕花小銅爐上架起一個價值幾百金的“紫金八寶長壽碗”,煮麵團子充饑。

    兩人抱著碗,蹲在地上吃麵湯,仿佛又回到了在青山樓的時光。

    檀青活像個餓死鬼,道:“我可好久都沒吃飽過了!周大俠像仙人似的餐風飲露,每日打坐、練功、處理事務,閑來無事就喂喂鳥,我同他在一起,真是大氣都不敢喘。他喜歡小孩兒,可不喜歡我,難道是因為我長太大了?”

    白馬搖頭,道:“他兒時過得不快樂。”

    檀青點頭,道:“你說得對,他不是喜歡小孩兒,隻是對過去感到遺憾罷了。我是個廢物,什麽事都幫不上忙,多虧你仗義,一直將我留在身邊。或許,什麽時候我跟你一樣有用,他便會喜歡我了?”

    白馬不置可否,隻道:“切莫自輕自賤。”

    檀青長歎一聲,道:“看你們叔侄三人其樂融融,我總覺得自己是多餘的。徐棄塵說,心在哪裏家就在哪裏,我的心給了師父,可師父不要。我此生都不會再喜歡別人了,或許我該回鮮卑山去。”

    白馬:“在青山樓時,隻有同你在一起,我才覺得自己是個人。若沒有你,我怕是早就過不下去了。段青,你是我一輩子的兄弟。”

    “我這輩子最苦的日子,都是同你一起度過的。你是我這輩子最好的好兄弟。”檀青尚不知白馬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可轉念一想,聰明如白馬,同自己朝夕相處,自己的秘密他怎會不知道?可他不想說,白馬就從未提起。

    檀青紅了眼眶,將麵湯一氣喝下,一抹嘴、扔了碗,突發奇想,道:“我們結拜吧!”

    白馬:“好!”

    檀青摩挲著胸前的狼牙,道:“其實,除夕那天夜裏,刺客是去找我的。師父解決了他們。”

    白馬:“我知道。”

    檀青笑著點頭,將頸上掛著的狼牙取下,放到白馬手裏,鄭重說道:“我父乃遼西公段無塵,母親王氏是博陵公嫡女,我名叫段青,在家排行老六,是家裏的老幺。眼下我幫不上你什麽忙,實在抱歉。我決定了,等陪你闖過這一關,便回鮮卑山去。若將來有幸成為大單於,隻要你一句話,段青為你赴湯蹈火。”

    “我的出身,想必你早已知曉。”白馬摸遍全身,實在找不出什麽像樣的信物,最後隻能從頭繩上解下那顆銅鈴,綁在檀青腦袋上,輕輕一撥,笑道:“平安喜樂!我是個窮光蛋,你可別嫌棄。可無論貧賤或富貴,除了岑非魚而外,我的就是你的!”

    兩人在雪地裏行完結拜禮,便聽苻鸞來報,說擂台上有熱鬧可看。三個少年郎一溜煙跑了出去,隻留下雪地上幾行淩亂的腳印。

    “白……點絳唇!你沒帶帽子!”檀青從懷裏取出個麵具,往白馬頭上一套,“將就用用。”

    白馬趕緊把自己捂好,打趣道:“跟了我三叔沒幾天,人倒是變機靈了。”

    明明已近傍晚,看台邊卻人山人海。幸有苻鸞開道,白馬和檀青方在被擠成麵條前扒開人群,探出個腦袋觀望擂台。

    檀青看清來人,登時倒吸一口涼氣,驚恐道:“神仙打架了!”

    白馬不解,問:“那老伯像是不良於行,也能打架?”

    “那坐在輪椅上的,乃少室掌門、岑非魚的師尊,高僧弗如檀。”旁人看白馬沒見識,好意告訴他,左右無事可做,接著為他逐一指出擂台上大人物的姓名來曆,“弗如檀身旁邊站著的一對道侶,是峨眉掌門孫燈、李渡秋夫婦;另外兩個年輕道士,是華山劍、氣兩宗最頂尖的高手,薛丹穀、薛翠崖兩兄弟;那仙風道骨的冷麵男人,是雪山派掌門賀九霄;略年長的男子,則是邀他們同來的崆峒掌門袁林翰。”

    白馬一個頭兩個大,心道:“這些掌門人都是上了年紀的人,若被岑非魚揍出個三長兩短,那要如何是好?我得給他些暗示,讓他見好就收。”思及此,他不禁喃喃道:“慘了、慘了。”

    旁人卻以為白馬說得是岑非魚慘了,笑道:“岑非魚素來狂妄,怎料今日五大門派的掌門高手,全被我爹爹叫來向他興師問罪了?他豈止是慘了呀!”她說罷側目,想看看誰這樣沒見識,卻陡然一驚,“哎!是你?”

    白馬未想小姑娘心思細膩,一眼就將戴著麵具的自己認了出來,連忙將食指貼在唇上,輕輕“噓”了一聲,笑道:“袁姑娘,又見麵了。”

    卻說岑非魚躺在自己的黃金椅上,百無聊賴,正美滋滋地吃著雪蛤羹。忽而聽人來報,說城關外有幾個看不出來頭的人正在叫罵。他大手一揮,讓人打發了就是。

    未想,派去的人都铩羽而歸。

    岑非魚仔細聽過兄弟們的回報,心中咯噔一跳,知道大事不妙,連忙親自前去把幾位“神仙”給請了進來。

    前日晚上方鴻賓就提醒過他,說袁林翰去邀老朋友們一同來打擂,隻怕會十分棘手。岑非魚當時並未當真,可萬沒想過袁林翰的麵子竟真的這樣大,居然把他師父從少室山上扛了下來。

    看來,這個遭萬人唾棄的惡名,岑非魚是扛定了。

    袁林翰走上擂台,指著岑非魚便罵:“岑非魚!你這後生小輩何其狂妄?敢將他人性命拿來設局打賭。趙家滿門忠烈忽遭橫禍,蒙冤受屈遺恨九泉,幸而蒼天不負,留得趙楨將軍一脈骨血,你卻欺他孤兒無援,所作所為實在令人不齒!”

    “前輩所言甚是。”岑非魚灑脫不羈,可並非不懂禮數,見袁林翰攜弗如檀前來,當著師尊的麵不敢造次。他不明白,為何弗如檀明知自己的身份,卻還是與這幫人同行,前來砸自己的場子。

    隻可惜眼下沒法細問,岑非魚直是騎虎難下,不得不硬著頭皮道:“然而,當今天下,是梁周的天下,趙氏父子乃是先帝禦筆親批的反賊。滿門忠烈忽遭橫禍,比起岑某為朝廷緝捕反賊,前輩的所作所為,才是欠妥吧?”

    此話一出,人群中又炸開了鍋。

    “朝廷有朝廷的法度,江湖有江湖的道義。你我江湖兒女,但行狹義,莫談國是。我等為伸張正義而來,在江湖道上,又有何不妥?”袁林翰激靈圓滑,立馬便將岑非魚話中的圈套拆解開來。

    見岑非魚沒有回應,袁林翰哈哈大笑,繼續說道:“哎!我說你這個岑非魚啊,你年紀輕輕的,竟這般食古不化,官家人說什麽,你就信什麽,仿佛你脖子上長著的那東西不是腦袋。可若說你食古不化,你卻用別人的兒子來打賭設局。依理來說,你要開賭局、看熱鬧,自己生個兒子,任你如何折騰,左不過是自己的骨肉,沒人會說你一句不是。折騰別人家沒了爹媽的兒子,這想法實在新奇得很!”

    這崆峒掌門慈眉善目、大腹便便,說話時拿著一把巨大的鐵扇扇風,仿佛笑麵羅漢,談笑間便將岑非魚說到詞窮。

    滿座賓客無不點頭稱是,對於岑非魚的不屑,仿佛凝成了一團黑壓壓的烏雲,沉甸甸地壓在他頭上。

    岑非魚巋然不動,任旁人指指點點,隻朝人群中看了一眼,認出打扮得怪模怪樣的白馬,心神即定。

    待到四個門派的掌門高手輪番罵完一遍——多謝弗如檀顧念師徒情誼沒有開口,算是給他留了一丁點兒麵子,岑非魚才輕輕拂去肩頭塵雪,道:“前輩們說得漂亮!是岑某鼠目寸光。不過,我不喜逞口舌之快,你們既持帖前來,還請遵循東道主的規矩,以武定輸贏,勝負判高下。”

    袁林翰翻了個白眼,歎道:“哎呀呀,真是不思悔改!”

    岑非魚覺得袁林翰實在可惡,忍不住想要氣他一氣,笑問:“幾位前輩是一個一個來,還是一起上?”

    “太也猖狂!”袁欣梅義憤填膺,恨不得擼起袖子自己上,罵完才發現白馬無動於衷,以為他是在害怕,“哎?你莫怕,待會兒我爹爹將大壞蛋打趴下,你就再不用受製於人了。”

    “多謝姑娘。”白馬哭笑不得,有些心不在焉地謝過袁欣梅,發現她背上背著個垂著青紗的鬥笠,靈機一動,問她,“姑娘的鬥笠可否借我一用?”

    袁欣梅:“好看麽?我娘幫我做的。要就拿去!不必言謝。”

    白馬摘去麵具、戴上鬥笠,完全遮住了自己的麵目,擠到看台最前方,卻見台上隻剩下兩個人——雪山派掌門、淩霄城主賀九霄,白衣劍客周望舒。

    據傳,長白山中有個終年積雪的山峰,商周時曾有天人降臨,拂塵一揮,從天宮中挪來一座淩霄城。雪山派世代居於其中,為天人看守洞天福地,乃是高於凡人、低於仙人的半仙。

    傳言不可信,但賀九霄當真有仙人風姿。此人年過半百,兩鬢霜白,模樣卻似剛剛而立。他麵容清臒,鼻挺目秀,眼角長著一點桃花瓣似的胭脂斑,穿一襲白底黑紋紗衣,仿佛與仙人相伴的丹頂鶴。

    賀九霄沒用正眼看周望舒,隻道:“我是來教訓岑非魚的,你是甚麽東西,也配同我過招?本城主沒工夫陪你過家家。”

    周望舒卻不惱。他摘了麵具,抱劍行禮,道:“峨眉弟子周望舒,習劍廿載,小有所成,望城主不吝賜教。”他說著,笑了一笑,仿若冰霜化凍,“城主若連我都打不過,又何談教訓岑非魚?”

    賀九霄心氣高傲,受不得別人激將,雖知周望舒是故意氣他,卻還是應了下來,滿臉不耐,道:“罷了罷了,先打發了你再說。”

    賀九霄不行禮,徑直提刀上前。他使一把七尺長刀,刀身筆直,有三指寬,名曰“太虛”,號稱削金斷石、無堅不摧。

    長刀太虛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直奔周望舒右肩而去。

    周望舒卻不拔劍。他一個側身,躲過賀九霄的第一刀,回眸側目,見一片鵝毛大的雪花輕輕飄落在刀刃上。

    雪花自半空落下,尚未融化,已被削成兩段,切口平齊,刀刃鋒利可見一斑。

    “小子隻知閃躲,讓我如何賜教?”賀九霄露出“我早有預料”的神情,攻勢愈發猛烈,接連揮出四五刀,動作虛實相間,刀身在空中留下道道殘影,仿佛仙鶴振翅欲飛,是雪山刀法中最廣為人知的一招“風聲鶴唳”。

    賀九霄見周望舒不斷閃躲,心中既欣喜、又不屑,以為對方很快便會認輸。

    誰料,周望舒輕歎一聲,終於拔出他的三尺玉柄劍。寒光乍現,劍芒一閃,他手腕發力,以左手使出一招“鋒霜影雪”,從左側挑起賀九霄的長刀,趁機邁步上前,一招就近了賀九霄的身。

    賀九霄的刀是長兵,對戰時很有優勢,可一旦被對手近了身,在如此短的距離上,優勢就成了劣勢。他本就大意,更沒料到周望舒左手使劍亦可如此迅捷靈敏,被打得措不及防,不得不接連揮刀防禦,並在周望舒幾乎沒有間隔的連環削刺下,現出捉襟見肘的狼狽姿態。

    周望舒的劍,太快了!

    賀九霄出刀時,旁觀者尚能看見刀身在空中劃過時,留下的殘影與閃爍寒芒。可周望舒出劍時,若非目力極佳的高手,旁人幾乎什麽都看不見,他快得幾乎連劍光都沒有留下!

    賀九霄見勢不妙,使出一招“雲中白鶴”,虛晃一刀,欲假機脫身。

    周望舒身經百戰,早已料到賀九霄有此一招。可他並未追擊,隻使出一招“雪落無痕”,用劍在空中連揮近十下,旁人看不出個所以然,隻隱約看到他的劍徑仿佛是一個“之”字。

    周望舒後退一步,收劍歸鞘。

    賀九霄好容易逃脫了周望舒的糾纏,再次起勢,卻見對方已然收劍。他心中驚疑不定,不得不停下,怒道:“峨眉劍法實在未夠火候,你想不戰而退?”

    周望舒不答,冷冷地望著賀九霄。

    賀九霄起先不解,直到感覺自己胸前溫熱,在眾人的注視和驚呼中,低頭查看自己的前胸。此時,他的衣襟早已被自傷口滲出的血水染紅,現出了一個大大的“之”字。

    “他竟已練成了……劍氣?”隨著賀九霄一聲疑問,他腳下的碎冰瞬間爆成齏粉。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敗了。

    周望舒對賀九霄拱拱手,道:“周某原以為,雪山派深居淩霄城,賀城主練武心無旁騖,會比他人更精於武道,同你切磋有助於突破修行關隘。然經此一戰,方知傳言不可盡信,雪山刀法,不過如此。”

    “雪山刀法,不過……如此?”賀九霄雙目通紅,滿眼不可置信,眼角那點桃花瓣被濺了一滴血,紅得似要怒放。他伸出食中二指,用指腹摩挲細衣襟上細如發絲的切口,喃喃道:“心無旁騖,精於武道。何為武道?”

    袁林翰見賀九霄首戰失利,又知這位老朋友向來心高氣傲,出手雖少,可也是未有敗績,擔心他忽然被一個武林小輩打敗,會鑽牛角尖,連忙上前安撫。

    賀九霄卻似看不見袁林翰一般,喃喃著“何為武道?”,惶惶然踏雪而去,離開了青石城。

    袁林翰見周望舒這般年紀,卻已修煉至不受劍形、劍徑所困,可以劍氣、劍意傷人的高超境界,愛才之心油然而生,也正因如此,他才更加氣憤,大吼一聲:“那峨眉弟子站住!”

    “拿去吃了。”周望舒隨手把賀九霄的“千年雪糝王”遞給檀青,接過茶盞,喝下一口熱茶,麵色稍霽。聽見袁林翰的呼喊,他慢慢放下茶杯,起身問:“前輩有何賜教?”

    周望舒的眉目濃黑如墨,更襯得麵若冰霜,他身長九尺,在人群中鶴立雞群,似畫而非畫,是人間筆墨繪不出的出塵。然而,他的目光卻很溫和,叫人一看便知道,他的心並不冷。

    袁林翰認為周望舒雖為比武而來,但隻要參與比武,就是助紂為虐,本想出言教訓他。可見到周望舒坦蕩的神情,他忽然覺得,此事似乎並不簡單,指責的話說不出口,便道:“你這後生劍法了得,老夫要同你一戰。接不接招?”

    岑非魚頭疼得不行,打岔道:“周大俠方才力挫淩霄城主,袁掌門緊接著就要同他再戰,未免有些心急了吧?他一個後生小輩,接連與兩位掌門人較量,若是贏了還好,可若是輸了,此事一旦傳了出,隻怕有人要說你雪山、崆峒兩派欺負人了。”

    一直坐在擂台邊的高僧弗如檀忽然開口,他雖形容枯槁,但內力深不可測,說話聲亮如洪鍾:“寶劍愈磨,愈是鋒利。周塢主麾下的十二連環塢,勢力相比六大派中任何一派,俱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的江湖地位,遠甚於一派掌門。周塢主本人,在劍術上造詣甚深,方才不過用了三成功力,輕易便戰勝了賀城主。況且,塢主年少,精氣旺盛,再戰亦無不可。”他說著,看了岑非魚一眼,“觀棋不語真君子,非魚,戰或不戰,周塢主自會定奪。”

    “師父!有你這樣搗亂的麽?”岑非魚氣得咬牙切齒,望向弗如檀,目光中盡是不解。

    可弗如檀雙目古井無波,麵對岑非魚的埋怨,隻閉眼道了聲佛號,叫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岑非魚隻得作罷,擺擺手,道:“我可不是搗亂,隻不過我與周大俠俱是當今武林年輕一輩中的翹楚,同他英雄惜英雄嘛!”

    “崆峒武學變化多端,袁掌門武藝精湛,周某正想討教一番。”周望舒跳上擂台,同袁林翰行過禮,旋即開打,“請!”

    袁林翰已近六十,穿得花裏胡哨,總是樂嗬嗬地笑著,像個心腸和腦袋都熱得冒煙的地主鄉紳。

    崆峒武學以道為基,身法招式以一“奇”字著稱。別看袁林翰此等身材,身手卻是一等一的靈活。他的武器亦十分奇特,正是他常拿來扇風的大鐵扇。鐵扇長五尺,重三百斤,名曰“九幻如夢”,看似平平無奇,其中卻暗藏了遠不止九種奇門機關。

    周望舒提劍攻來,袁林翰卻在原地站定,揮起鐵扇,硬生生地吃下一劍——倒不是因為他反應太慢,而是留有後招。隻聽“哢嗒”一聲,“九幻如夢”正中間的扇骨上,忽然冒出一排鐵刺。袁林翰舞動鐵扇,扇骨上的鐵刺輕易便將周望舒的寶劍卡主。

    周望舒用力收劍,兩條兵刃相互刮擦,閃出一串刺目的火星。

    高手過招,較量盡在毫厘之間。

    “哈哈!不錯不錯,後生可畏!”袁林翰大笑一聲,為周望舒的“鋒霜影雪”喝彩,換左手持扇,斜向挑割。又聽“哢嗒”一聲,“九幻如夢”中心扇骨上的鐵刺瞬間隱去,扇緣卻又冒出一層薄刃,扇葉鼓動的寒風帶著內勁,隻是輕拂而過,便將周望舒的袖口劃出一條裂縫。

    周望舒遇強則強,愈戰愈勇,一口氣同袁林翰過了三十餘招,兩人勢均力敵,尚且分不出強弱高低。

    幾日來,白馬頭一次看到如此精彩的打鬥,不禁在心中為周望舒搖旗呐喊。可等到激動勁兒過去,他忽然生出一個古怪的念頭,心道:“三叔遇上了修行關隘,尚且如此強悍,若得以突破,不知會強到何種程度?若是他同岑非魚全力一戰,勝負又會如何?”

    周望舒是白馬遇到的第一個活著的大俠,在他心中強似天人。可不知為何,白馬覺得岑非魚不會敗給周望舒。因為岑非魚說過,“未盡人事,何談天道?”,他經曆過人世間的萬般苦難,修出了一顆不會妄動的菩提種。

    而周望舒的關隘,恰恰就在於他的出塵脫俗。未盡人事,何談天道呢?思及此,白馬不禁自責,心道:“三叔事事為我著想,我卻隻顧兒女私情,甚少關心他。往後,我當多同他玩耍,讓他快樂起來!”

    就在白馬胡思亂想時,周望舒又同袁林翰周旋了二十招。袁林翰滿頭大汗,周望舒亦麵色微紅,兩人打得精彩,賓客們全情投入,不覺時間流逝。

    袁林翰:“同你交手實在爽快!但若再僵持下去,天就要黑了,讓我家女兒餓肚子可不行。”

    周望舒:“並非在下戀戰,而是前輩勝不過我。”

    袁林翰哈哈大笑,道:“可你也贏不了我!看招!”

    但見袁林翰雙手握住扇柄,扣下一個機關,隻聽“哢嗒哢嗒”數聲脆響,整個“九幻如夢”的扇麵上,各種異形機關起起伏伏。他持扇猛搖,鐵扇扇出的陣陣狂風,帶著近百顆細碎的三棱刃,呼嘯著朝周望舒麵門砸去。

    刀刃千萬,自四麵八方而來,軌跡雜亂無章,令人無所適從。

    “竹影掃階塵不動,月穿潭底水無痕。”周望舒低吟一句,他深知此理,故定在原地,閉上雙眼,用心感受風的流動。

    旁人無不為周望舒擔憂,大喊著:“周大俠快避開!”

    周望舒卻不為所動。直到第一顆三棱刃貼著他的右耳飛過,在他耳骨上劃出一道血痕,他才睜開雙眼。他的目光如往常一般沉靜,提起三尺青峰,使出一招“漫天風雪”,徑直向前衝去。

    無數劍光閃動,交錯的利刃在周望舒前方形成了一道盾牌。雖然這盾牌無形無跡,並非堅不可摧,亦非牢不可破,可周望舒卻一路堅定地向前衝鋒,不顧利刃割破衣袍、從自己身上劃過,劍鋒直指袁林翰。

    叮——!

    但聽一聲脆響,隻在一個呼吸間,周望舒便用劍柄拍開了袁林翰的鐵扇。“九幻如夢”落在地上,狂風停歇,無數三棱刃瞬間墜地,周望舒的劍尖點在了袁林翰喉頭。

    “你……你……”袁林翰驚呆了,未知周望舒為了取勝,竟不顧自身受傷,亦要在漫天寒刃中殺出一條血路,“你何必呢!”

    周望舒收劍入鞘,同袁林翰抱拳行禮,道:“多謝前輩賜教。若你的兵器上淬了毒,我定然已經命喪九泉,是在下輸了。”

    袁林翰搖頭,道:“以兵刃取勝,算不得真英雄,你在武技上更勝一籌,輸的是我。”

    周望舒搖頭不答,他認定自己輸了,不願再多言。

    “我可不占你便宜!最多能算是平局。但我是前輩,跟後生打了個平手,還是我稍遜與你。此局是我輸了,不許再說!”袁林翰心胸開闊、氣度不凡,說什麽都不肯接過周望舒的賭注,他喘勻了氣,不禁提出疑問,“你怎知,我的三棱刃上沒有淬毒?”

    周望舒笑道:“武者,武技為皮肉,武心是骨血。以武會友,切磋中可窺見彼此本心。前輩光明磊落,我是知道的。”

    “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袁林翰對周望舒讚賞有加,回頭朝擂台邊的峨眉孫燈、李渡秋夫婦喊道,“你們兩個好福氣,教出這樣一個好徒兒。回頭莫要責怪於他,我看,他遠遠勝過那岑非魚,他兩個不是一路人!”

    袁林翰說罷,走下擂台,仿佛氣也消了,忘了自己原本是來做什麽的,徑直走到女兒袁欣梅身前,不顧女兒的反對,綁著她一道吃飯去了,“又瘦了,回去你娘要罵我的!”

    不知不覺,夜幕降臨,擂台上插滿火把,亮如白晝。

    孫、李二人不無得意,相視一笑,攜手飛身上台。

    兩人俱是四十出頭,穿一身黑白相間的道袍。孫燈貌不驚人,帶著一股書生氣,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李渡秋則是武林中公認的大美女,雖已為人婦,可美貌不減,柳腰纖纖、吐氣如蘭,清亮的雙眸透著秀慧。

    李渡秋朝看台上的岑非魚抱拳,朗聲道:“峨眉掌門孫登、李渡秋,願與岑大俠一戰!”

    岑非魚躺了一天,渾身骨頭懶洋洋的,加上有些肚餓,便道:“你們兩個打我一個,峨眉派這樣欺負人啊?”

    孫燈眼中滿含歉意,溫言道:“岑大俠有所不知。我夫妻二人是道侶,同練《秋水驚瀾劍》,彼此的劍招相輔相成,唯有雙劍合璧,方能發揮出劍招的威力。今日以武會友,自當竭盡全力。”

    白馬原以為峨眉掌門是李渡秋,聽了孫燈的話,心裏隱隱生出一絲不屑。而後,聽得旁人議論,才知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原來,峨眉派本是由男子所創,但與別派不同,向來將男女弟子等同而視。上山求學的女弟子日益增多,出過許多的巾幗英雄,令江湖人生出“峨眉派隻有女弟子”的錯覺。而這一代峨眉掌門,本是要在孫、李兩人中選出。可比武那日,他們打得難舍難分,雙方互不相讓,亦不忍心戰勝對方。老掌門認為夫妻兩人陰陽調和,攜手治理門派能同心同德,故將掌門之位同時傳給了兩個人。

    所以,孫燈此話一出,賓客們議論紛紛。有些人認為,兩人既同為掌門,攜手出戰並無不可。有些人則認為,比武切磋隻看武技,以二對一勝之不武。

    “諸位無需多言!”岑非魚受不了眾人議論,起身跳上擂台,笑道,“孫掌門既已如此說,岑某斷不會無理取鬧。任你是兩人還是二十人,我不怯戰,打就是了!”

    孫、李夫婦微笑頷首,道:“多謝岑大俠體諒。”

    戰鼓雷動,比武正將開始。

    “且慢——!在下願為岑大俠助陣!”

    眾人尋聲望去,隻見一人兔起鶻落躍至岑非魚身側。那人戴著個墜有青紗的鬥笠,看不清麵容,但聲音幹淨清冽,應當十分年少。

    李渡秋波瀾不驚,並不輕視這少年,隻問:“敢問閣下尊姓大名,是哪門哪派的高手?何不以真麵目示人?”

    白馬笑道:“在下隻是個尋常江湖客,姓名微不足道,因天生相貌醜陋,能嚇得小兒夜啼,戴著鬥笠是為了遮醜。我漂泊零落、無門無派,學得是百家功夫。”

    李渡秋點點頭,轉而問岑非魚:“岑大俠意下如何?”

    岑非魚喜上眉梢,朝看台上的苻鸞喊道:“取赤炎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