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敗北

字數:12893   加入書籤

A+A-




    齊王次子梁信守鄴城,得以及濟北名將李勤輔佐,麾下有兵士五千,分為上、中、下三軍,上下軍各千五百人,中軍三千人,十分有恃無恐。

    但是,梁信月前才被封為濟北王,尚未前往封地開府,因知道青州濟北一帶局勢不穩,便存心避開危險,自請前來鎮守鄴城。他麾下三千中軍,俱是在鄴城中征募而來的尋常男丁,千五百名下軍,則是從前的府兵、侍衛、儀仗兵等,唯有千五百名上軍,是齊王派給他的老兵。

    如此,相較於澹台睿明的萬人大軍,濟北王顯然處於劣勢。

    澹台睿明不把梁信放在眼裏,將大軍分為三支,自領六千人馬,自北麵奇襲汲郡,殺汲郡太守都英衛,三日內奪下城池。他並不派兵駐城,而是將府庫搶掠一空,火燒縣城後繼續行軍,朝鄴城潛行而去。

    澹台睿明的裨將廖佺領五千人馬,自南麵奇襲陽平,殺陽平太守長孫陽,亦不作停留,燒城搶糧而去。

    岑非魚及白馬領三千騎兵作先鋒開道,直奔鄴城,朝發夕至。他們並不在搦戰,而是在城外十裏、五裏處分別搜尋高山低穀,就地安營紮寨,暫時駐紮下來。

    岑非魚著一身鋥亮金甲,手中鋼槍鋒銳無比,朝身旁的白馬說:“自古用兵,俱是攻城為下。若須強攻,我軍人馬至少要是敵軍兩倍,可縱是如此,勝負尚未可知。此戰我們是先鋒,須刺探城中虛實,派人偵查兵力布防,再以奇計挫傷對方銳氣。”

    白馬:“鄴城有守軍五千,我們隻有三千人,再如何用計亦是徒勞。你有什麽辦法?總不能潛入城中殺了梁信,倒時插翅難飛。”

    岑非魚:“任何東西都有弱點,隻是尋常人看不出來,若我們能抓住對方弱點,自然可以弱勝強。馮明輕功、眼力俱佳,你先派他帶人前去刺探軍情。行動須待天黑以後,打仗最要沉得住氣。”

    白馬點頭稱是,展開地圖,詳細看過鄴城地形,親自帶領馮明等人前往秘密刺探,亦存了學習的心思,留意著馮明的種種布置。

    夜幕落下,月在雲後,天光十分昏暗,四周蟬鳴陣陣,剛好能掩蓋大軍行進的響動。

    白馬順利返回營地,說鄴城守備鬆散,西門大敞,似乎是正在運送糧草入城,建議岑非魚自西門突襲。

    “不可打草驚蛇。”岑非魚思慮片刻,“先繞道西門,躲在暗處,射殺守城衛兵,讓他們以為我們人少,不敢貿然攻城。但殺完人以後,我們不要取絲毫糧草,讓他們以為我們糧草充足,看不上那點東西。梁信沒打過仗,定會召集謀士商議,眾人拿不定主意,穩妥起見定會增兵把守西門,且會派出打過仗的老兵們。”

    白馬附和道:“老兵們身經百戰,自然覺得梁信興師動眾。他們本就心中不服,我們便按兵不動,讓他們對梁信的安排心生不滿,從而陽奉陰違、放鬆警惕。屆時,若我們突襲建鄴,梁信想必不願意帶上這幫看不起自己的老兵,那就是我們的機會。難怪昨夜你又講了一次長勺之戰,曹劌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就是這個道理。”

    岑非魚挑眉笑道:“你二爺想的辦法,能不可行麽?以奇製勝,攻心為上,小子多學著點。”

    眾人領命,各自依計行事。

    白馬和岑非魚各領百名射手,分從南北兩側接近建鄴西城門,匍匐行至城牆下方,朝正在牆垛上打盹的官兵放冷箭。不消多時,他們就已殺光了西門附近的五十名官兵。

    鄴城守軍很快就發現有人被暗殺,但此時,白馬等人已經騎著以布裹住馬蹄的快馬,悄無聲息地跑了個沒影。

    第二日,鄴城的防備果然變得森嚴。

    岑非魚按兵不動,一連幾日皆如此,終於等到敵方防備再度鬆懈下來。他算好了澹台睿明的兩支隊伍半夜將至,便與白馬兵分兩路,先後衝擊鄴城西門和東門。

    建鄴城中,所有兵權俱由濟北王一人統領,官兵前去上報遇襲,請他發號施令,他卻在心中作了一番計較。

    前幾日,梁信因西門遇襲而大為驚慌,調動上軍前往把守。那千五百名老兵,輪班站了三日崗,疲累得不行,可最終連隻老鼠都沒逮到,私底下都在笑話梁信杯弓蛇影。兵哥們說話不注意,明裏暗裏嘲過梁信數次,都被梁信聽了去,心中暗生嫉恨,想要自己帶兵抓人,讓他們對自己刮目相看。

    濟北王心中憋悶,兀自領著三千中軍前往迎敵。

    帶兵攻打建鄴西門的是岑非魚,他雖領了兩千人前來,但目的隻是聲東擊西,同白馬兩麵夾擊,假裝己方兵多將強,將梁信嚇破膽。

    此刻,岑非魚見城門洞開,大軍緩緩開出,便停止滋擾,帶兵向後撤退,鑽進城外密林,在事先探好的山包上埋伏起來。

    等到追兵趕到,岑非魚一聲令下,眾人暗中迅速放箭,將一波又一波因地形而被分散開來的追兵,悄悄射殺在穀地中。

    梁信得到回報,心中氣極,下令增兵追擊。不料,此時手下前來稟報,說東門亦受敵襲。

    梁信正在氣頭上,派出督軍伍正平帶領千五百名帶下軍回援東門,自己仍守在西門,催促大將李勤前去拿人,說什麽都要將偷襲者抓來。

    白馬其實亦是佯攻東門,看見援兵前來,立即下令弓箭手放箭,射出漫天火箭,將敵軍所在處照亮,一眼尋到將旗所在。

    白馬搭弓上弦,三箭齊發,先把將旗射到,令對手無從發號施令。而後,他打馬衝上前去,喝道:“主將何在?”

    對方將領藏在諸兵士後頭,回道:“吾乃濟陽王駕下前軍督軍伍正平,豎子何人?報上名來!”

    白馬笑道:“老子是你爺爺趙靈!”

    伍正平雖躲藏靠後,可他話未落音,白馬已經一躍而起,腳尖點在一名兵士頭頂,一腳將人頭骨踏碎。

    那倒黴蛋登時雙目爆出,七竅噴血而亡,鮮血噴濺四射,在軍中引發一陣騷動——下軍不過是濟北王的府兵,沒見過大陣仗,而且多半是世家出身,自恃身份,都不願以身犯險,進攻態勢刹那間緩了下來。

    白馬借力躍至半空,淩空俯衝而下,將周望舒的劍法和自家槍法兩相結合,迅速揮動槍杆,掃開漫天箭雨,最終一槍紮穿伍正平的胸口。他落在伍正平的馬上,運起內勁一掄銀槍,以橫掃千軍之勢,把伍正平的屍體甩出老遠,摔在地上,撞得血肉模糊。

    敵軍聽不到號令,再見到伍正平那可怖的死狀,登時士氣如水決堤,匆忙四散奔逃,返回西麵求援。

    馮明興奮道:“侯爺英武!是否乘勝追擊?”

    白馬旋身落在馬上,挽了個槍花,甩掉槍尖血珠。他本想著與岑非魚合圍殲滅對手,可當他看到對方士兵滿臉驚恐,又於心不忍了。他再轉念一想,岑非魚說要“以奇製勝,攻心為上”,腦中靈光乍現,眸光一閃,道:“不,全軍向後撤退三裏!就是要讓他們知道咱們兵少,大著膽子放手來追,待到大軍前來匯合,正好打他個措手不及。”

    此夜,岑非魚與白馬斬殺敵軍三員將領,重傷數百人,見到梁信不斷從城中調兵出來,便且戰且退,將他們引到城外密林間,利用地勢,分散殲滅。

    梁信自己不敢犯險,可又咽不下這口氣,下令副將李勤帶上三千府兵前去追擊,勢要全殲敵軍。

    然而,正當梁信帶著剩餘兵力掉頭回城,忽見兩路軍隊分從南北殺來,煙塵滾滾,喊殺聲直充雲霄,不知到底有多少人馬!

    梁信下令召回李勤,手下卻來回報,李勤已經被對手斬於馬下,此刻他帶去的三千軍士無人指揮,已經四散開來,被埋伏在林中的敵軍誘入陷阱,傷亡不可數。

    梁信不得辦法,帶著士兵且戰且退,一頭紮進建鄴城,閉城不出,試圖向朝廷報信求救。但他發出的所有羽檄,無論偽裝得再如何精妙,俱被敵軍射下。而被他派出去的傳令者,全都在半道被敵軍擒住,斬首於城門前,威嚇自己,動搖軍心。

    澹台睿明已與岑、白二人匯合,聽過岑非魚的簡報,準備即刻將城攻下,令讓岑、白二人上前叫陣。

    岑非魚先前斬了敵軍大將李勤,又帶隊誘殺了近百人,此刻仍舊殺氣騰騰。他見了白馬,神氣飛揚的臉卻瞬間垮了下來,翻身下馬,一把將坐在馬背上的白馬提了下來,吼道:“你是怎麽打仗的!”

    白馬一頭霧水,血液尚在沸騰,扯著嗓子吼了回去:“你吃錯什麽藥了!”

    在煌煌火把的照耀下,岑非魚臉龐的棱角顯得更加深刻,眉骨突起,眼窩被陰影籠罩,隻有雙眸映著火光。他的臉上沾了幾絲鮮血,如同嗜血的修羅惡鬼,恨恨地瞪著白馬,忽然揚起手掌。

    白馬從未見過這樣陌生的岑非魚,更沒想過他會對自己動手,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愣在原地一動不動。

    “蠢貨!”岑非魚的巴掌,自然沒有落在白馬身上。他的手越過白馬肩頭,一把抓住他後心上紮著的竹箭,用力扯下、掰成兩段,使勁摔在地上,“方才與人對戰,是不是飛身起來,將對手一槍斃命?你是帶兵的,不是來比武的,怎可以身犯險!你是藝高人膽大,可戰場上瞬息萬變,流矢冷箭防不勝防,你他娘的都在想些什麽?”

    白馬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殺伍正平時實在太過大意,心道:“幸虧我的目的隻是動搖對方軍心,並未炫技戀戰,隻忽然使出一招奪命槍,令敵軍反應不及,向我放箭時無暇瞄準。否則,我就該變成個刺蝟了!都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雖不是什麽大人物,但如今畢竟領著幾百個兄弟,縱不為自己考慮,亦當對他們負責。”

    白馬不禁後怕,道:“我懂了。是我太大意,往後會加倍小心。”

    “好生記住教訓。若還敢有下次,看老子不把你打得屁股開花。”岑非魚哼了一聲,伸手在白馬的紮盔上重重一敲,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跟在我身後!”

    夏日澄空萬裏,銀河橫亙長空,星海明亮璀璨。月光如水,幽深的密林被天與月染成了墨藍色,像一片廣袤神秘的海洋。

    白馬跟在岑非魚身後,緩緩朝建鄴城行去,聽他分說如何為將帶兵、如何在戰場殺敵、如何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如何罵人叫陣,凡此種種,都是自己從未考慮過的。

    地麵凹凸不平,馬兒行路時搖搖晃晃,白馬聽著岑非魚低沉又溫柔的聲音,恍惚間覺得自己仿佛正泛舟江湖上。小船兒載沉載浮,船頭坐著撐篙引路的岑非魚,他的背影穩重,像一座巍峨的山。

    岑非魚感受到白馬的視線,忽然反身望向他,有些猶豫地問:“看、看我做什麽?嫌我罵得太重了?那也是你存心讓我擔心,怎能怪我……好吧,關心則亂,我的語氣是太重了些,對不住。”

    白馬想起,曾幾何時,自己也問過岑非魚這樣的問題,便學著他回答自己時的模樣,揚眉一笑,道:“我看你好看。”

    岑非魚瞪大了眼睛,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便默默轉回頭去。

    建鄴城中,燈火通明。

    梁信到現在仍不知道,敵軍到底有多少人。他隻知道,自己的人馬折損嚴重,死八百、傷千五百,派出的四員大將無一生還,甚至連同名將李勤都被對方幾招功夫斬於馬下。經過上半夜的風波,他心裏已是驚大於怒,隻知道問旁人:“現到底該如何是好?”

    鄴城太守向標已經年過六旬,再過幾年就可回鄉享福,且知道齊王才是不義的一方,未免身死以及晚節不保,他打心底裏不願同敵軍作戰,便回稟道:“王爺,來人乃是楚王部下,在青州館陶起兵的澹台睿明,號稱麾下兵萬人,起兵時半日攻下館陶縣。此人又得鄄城縣公和清河侯相助,這兩個都不是好與之輩。他們現已攻下我建鄴兩翼的陽平和汲郡,大勢已去,不如暫且同他們言和,您是皇親貴胄,他們不敢傷您。”

    濟陽王想了想,覺得向標說得不錯。幾月前,楚王在長安與齊王交兵,明明打得齊王潰不成軍,但最終還是將他放走了。可見,楚王是個講血緣親情的人,自己不必跟他拚個魚死網破。

    濟陽王在眾人的簇擁下,緩步行至城門樓上,先叫人打斷對方的叫陣,舉白旗示意暫時休戰。

    “傳訊回去,讓澹台將軍前來受降。”岑非魚吩咐手下,而後擺擺手,示意眾人收起兵器,向城門樓上喊道,“濟陽王識時務,是準備歸降大道了?”

    濟陽王:“你我俱是大周臣子,何必拚個你死我活?隻要爾等退兵十裏,許諾絕不傷我性命、對建鄴城秋毫不犯,我自會帶著眾官員出城投降。”

    “為將者,審時度勢、知己知彼。梁信軟弱無能,我們不必答應他的條件,否則定會讓他心存僥幸。”岑非魚在白馬耳邊一陣低語,繼而哈哈大笑道,“本公放出話來,絕不傷你性命就是。但如今我為刀俎,你為魚肉,想讓我們退兵?你做夢吧!”

    濟陽王半晌沒有回話,眼看著澹台睿明的大軍已至城下,最終仍是不得不妥協。

    隨著第一縷晨光從天邊飛落,建鄴城的大門緩緩開啟。

    澹台睿明力勒馬駐步停在城門外,等待濟北王出來投降。

    然而,就在此時,戰場的東、西兩側,竟然同時響起震天動地的號角聲。兩隻大軍從戰場邊緣合圍過來,將澹台睿明的隊伍圍在其中,仿佛甕中捉鱉。

    原來,澹台睿明攻下平陽和汲郡後,大肆搶掠、放火燒城,已經驚動了朝廷。齊王擔憂濟北公安危,派孟殊時領一萬大軍前來平叛,又下令讓青州各郡太守前往救援。

    廣平太守徐陽消息靈通,收到孟殊時帶兵東行的消息,立即整飭軍隊,帶了五千州兵前來應援。

    濟陽王見形勢逆轉,立即反身跑下城樓,藏身安全處,下令全軍出擊。

    戰場形勢突變。

    澹台睿明三麵受敵,自知不可硬拚,便下令大軍向南撤退,從白馬渡口渡河而南,與楚王在路上匯合,並命岑非魚和白馬兩人斷後,掩護大軍撤離。

    岑非魚怒道:“天殺的澹台睿明!難道不曾派人在周遭望風?老子掩護他?掩護個屁!白馬,快走!”

    話雖如此,岑非魚卻不是薄情寡義的人,沒有當真一走了之。他隻是想將白馬趕走,自己領兩千騎兵與敵軍周旋。

    “放你娘的屁!”白馬哪能拋下岑非魚?他穩住心神,放眼整個戰場,知道最弱的地方即是中路那支濟北王的軍隊,“兩路軍隊都是援兵,若鄴城困局未解,自不敢戀戰追擊。柿子要挑軟的捏,我帶人衝上去打中路,你在後方掩護我。”

    白馬說罷,不待岑非魚回應,便招呼著手下“濟北六騎”衝鋒上前,一路勢如破竹、斬將奪旗,把建鄴城的守軍打得落花流水。

    果不其然,東路、西路兩軍見狀,都沒有再追擊澹台睿明,而是衝回建鄴,準備圍殲岑、白二人。

    岑非魚明白白馬的意圖,兵分兩路,在他身後掩護,防止東西兩側的軍隊在後方合攏。

    但畢竟這是以三千人對戰萬五千人,不論如何都不可能取勝。

    白馬帶人返回岑非魚身邊,問他:“可有辦法能再拖半個時辰?你我衝上前去,殺了領軍?”

    岑非魚:“不行!敵方援軍忽至,我方軍心不穩,若將領隻顧自己橫衝直撞,人心就會散亂。我們退入山林,借地形與他們拉開距離,過河以後砍掉浮橋,然後放火燒山,劃出一條火線!”

    斷後的三千騎兵,俱已打了一整晚,此刻人困馬乏,士氣大不如前,漸漸開始有人中箭墜馬。

    “當心!”白馬橫掃一槍,幫敕勒穹廬擋去一支直衝後心而來的冷箭,發現敕勒穹廬先前已經中箭,登時緊張起來,將他護在身後,“你中箭了,別再拚殺,退到最後麵去,找寇姐姐幫你包紮。”

    敕勒穹廬大腿中箭,鮮血染紅了衣袍,顯然已經體力透支,說話也沒什麽力氣,道:“多謝侯爺,我還可再……唔!”然而,他話音未落,忽然被三根鐵箭從腹側射入,紮穿身體,狂吐一口鮮血,即刻斃命。

    “敕勒!”白馬抓住落馬的敕勒穹廬,見對方已經沒了氣息,氣得雙目通紅,瞪大眼睛望向箭矢飛來的方向,卻看見將旗之下,停著一身玄甲的孟殊時。

    孟殊時手中巨弓已經拉開,對準白馬,但上麵並沒有搭箭。他眼神中蘊藏著複雜的情緒,目不轉睛地盯著白馬,張嘴而不發聲,默默地向他說:“快走。”

    “你還他命來!”白馬提槍殺上前去。

    “白馬!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給老子清醒點兒。”岑非魚半道截住白馬,扯下腰間革帶,將他和自己的馬綁在一起,繼而把他向後拖行,拉他過河、砍斷浮橋,再在山峰上點起火來。

    火仗風勢,眨眼間已經燎原,擋住了身後的追兵。

    白馬懷中抱著敕勒穹廬冰冷的屍體,渾身浴血,冷冷地望著北方。他將敕勒穹廬的屍體埋在一處山穀中,插上青石墓碑,刻下敕勒穹廬的名字,在墓前叩了三個響頭,讓他等自己回來。

    而後,大軍迅速向南撤退。

    齊王收到孟殊時傳去的捷報,心中大為振奮,聽說澹台睿明此行是要渡河過江,向南與楚王匯合,便自領五萬大軍坐鎮官渡。他又增派了一萬人馬給孟殊時,讓他帶著總共兩萬人在白馬渡攔截澹台睿明,勢必將他斬殺,以威懾楚王。

    孟殊時收到命令,一刻都不敢耽誤,迅速帶兵向南追去。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路上他本可暫停片刻,以兩萬大軍圍殲岑、白二人的三千騎兵。但他並沒有那樣做,而是假裝未曾察覺那兩人的去向,帶兵徑直向白馬渡開去。

    等到三日後,岑非魚和白馬趕到白馬渡口時,見到的已是高高堆起的屍山。

    澹台睿明早已身首異處,腦袋被掛在渡口的招牌上。夏季酷熱,那麵目全非的頭顱已經長滿蛆蟲,被掛在高高的招牌上,隨風搖蕩,無比淒慘。

    兵力懸殊,岑非魚縱使想替澹台睿明報仇,亦是有心無力。他不敢發出任何響動,連夜帶著白馬撤向東麵,逃到青州荏平縣,得相識的縣令幫助,暫時駐紮在城郊,終於得到片刻歇息。

    眾人沒日沒夜地作戰、逃跑,此刻已是精疲力竭。夜幕方一降下來,除了值夜的人以外,所有人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方一躺平就昏睡過去。

    岑非魚勞心勞力,這一覺睡得很沉,半夜翻身,習慣性地伸手去摟白馬,不料摸了個空。他登時坐起身來,鞋都忘了穿,摸黑跑出帳篷,尋著地上的足印,在河邊找到白馬。

    “你半夜不睡覺,跑到這鬼地方作什麽?”岑非魚疲累至極,雙目通紅,幾乎要睜不開,故而沒什麽耐心,語氣不善地喊了一聲,快步走上前去,將白馬從地上提起來,“你發什麽病?”

    白馬回頭望向岑非魚,一張本就雪白的臉映著月光,白得如同鬼魅一般慘白。他臉上亮晶晶的一片,不是河水,而是淚水。

    岑非魚見狀,心跳都漏了幾拍,鬆手放開白馬,抓了把頭發,跟他一同坐在河邊的大石頭上,溫言道:“你第一次上戰場,衝鋒陷陣、殺敵斬將,直是銳不可當。看你這樣冷靜,比我初入伍時,不知強了多少倍,我便沒照顧到你的感受。善良的人看見屍山血海,心中總是會難過的,沒什麽大不了,要學會克服恐懼,拋掉不必要的憐憫。”

    白馬搖了搖頭,兩顆碩大的淚珠從眼中滾落,顯是傷心至極。

    岑非魚瞟了眼方才白馬蹲過的地方,發現地上有一灘嘔吐物,便擠出笑容,打趣道:“做惡夢,吐了?我第一次在戰場上殺敵時,當場就吐在了敵軍身上,被同行的人笑話了很久。這些都是很尋常的事情,不要放在心上。帶兵打仗時,須得步步為營,但殺敵過後,就要讓自己放寬心,別人自己難受。”

    白馬原本隻想偷偷哭上一回,發泄掉心中的難過,但經岑非魚這樣溫柔地一哄,淚水登時決堤,不得不閉上眼來忍耐,說:“我與敕勒穹廬,雖隻相處了兩年,但他是個忠厚老實的人,我跟他很是投緣。他的前半生跟我一樣,生而為胡人,萬事不由己,最初,我們都隻是想要吃口飽飯,好好活下去。但世事無常,他被我招安,跟我行軍作戰,想來亦是身不由己。他曾向我說過,老了以後還是要回到高句麗,無論那裏再如何混亂,再如何貧瘠,都是他的家鄉。”

    “別哭了,看你這樣難過,我比你更加難過。若是不願打仗,咱們就不要打了。我兩個刀槍入庫,放馬南山,逍遙江湖間。”岑非魚伸手,幫白馬抹去眼淚。

    白馬向後躲開,自己擦了把臉,使勁搖了搖頭,繼續說道:“人,是要落葉歸根的。可現在敕勒穹廬因為跟從我作戰,就這樣死在了荒郊野外。我不知道,當我再次從那個山穀行過時,是否還能認出他的墳包。我更不知道,以後還會害死多少人。但我不能退縮,世道這樣黑暗,我不能做把腦袋紮進雪堆裏的野雞。”

    白馬說著說著,眼淚又止不住了,胡亂抹了把臉,道:“道理我都懂,你不用安慰我。我、我不想讓你難過。我隻是,我隻是……算,不說了。”

    “我懂的。”岑非魚沒有勸慰白馬,將手環過他的肩膀,把他攬過來,讓他靠在自己肩頭,就這樣沉默著。他看著白馬,就像看著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見他跌倒了,不能幫他,必須讓他自己爬起來——這是每個男人的成長過程中,都必須經曆的事情,不斷與從前軟弱的自己戰鬥,打敗自己,破而後立。

    白馬靠著岑非魚,就這樣睡了過去,第二天醒來以後,又恢複了平日的冷靜鎮定。

    一行人在荏平休戰了小半月,白馬看出縣令左右為難,便建議岑非魚離開。

    岑非魚:“我派人同淮南王聯絡過,他讓我們到江南去,但那與逃跑無異,我拒絕了。”

    白馬忽然靈機一動,道:“不如,我們再去打一次建鄴?”

    岑非魚迅速思慮一番,道:“你是讓這幫小崽子們幹回老本行?”

    白馬笑道:“我們不能殺梁信,免得激怒齊王。這筆賬先記下,但這口惡氣總是要出一出,否則人心渙散,隊伍就不好帶了。咱們裝成馬匪,突襲建鄴,搶了官府府庫就跑,將梁信羞辱一頓。”

    兩人召來幾個心腹,一番合計,即刻動身,晝伏夜出,秘密穿越山林,來到建鄴城外。

    經過大半月前的一場勝仗,濟北王重拾信心,再度驕矜起來,白日防禦鬆散,西大門總是敞開的。

    岑非魚帶了幾個人混進建鄴,打探出城中地形和兵力排布,便退回來,讓手下們全都扮成馬匪,在傍晚城防換班時,突然殺進城去。

    一夥人直衝官府,見著人就一通亂打,搶空了銀庫和糧倉。

    等到全軍撤出,岑非魚便讓親信帶隊先走,自己和白馬折返回去,趁官兵們出城追擊,城內布防空虛,潛行至濟北王住處,將他套著麻袋用棍棒亂揍,然後脫光他的衣服,把他掛著城門樓上。

    官兵們追不上騎著快馬、早有預謀的軍隊,回城後發現濟北王被人劫走,又在城外苦苦搜尋了一個晚上。

    等到第二日天明,老百姓們圍著城樓指指點點,官兵們才將已被揍成豬頭的濟北王從城門樓上救下。

    岑非魚和白馬向東疾行,一日後趕上了大部隊。如今,清河和鄄城暫時不能回去,他們便繞道北上,沿途打劫官府,放出牢獄中的亡命徒,將他們收編入隊。

    一月後,這支軍隊已有五千人。他們行至幽州廣平,在岑非魚和白馬的布置下,衝進城中一番劫掠,並殺了廣平太守報仇。

    在廣平修整小半月後,岑非魚發現,青州的劉伯根竟然打著“受命於天”的旗號,鼓動三萬天師道眾,在青州起兵了。

    桓鬱隻道齊王是個草包,跟著此人撈不到好處,更帶著一隊人馬來到青州,參與了天師道的行動,在劉伯根手下混了個副將的官職。

    齊王記恨桓鬱,即刻發兵前往青州平亂。

    岑非魚抓住這個空檔,大著膽子揮師東進,將幽州刺史所在樂陵郡攻下,同樣是劫囚、搶糧,對百姓秋毫不犯,每次行動見好就收,一路上不做停留。

    而後,這支隊伍南下至北海邊的平原縣,以楚王的名義搶占此地,勸降平原縣令,暫時駐紮城中,終於停下了腳步,休憩整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