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複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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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十五,明月高懸天際,白如玉盤。

    風湧雲動,清暉若水流,人行其中,仿佛置身於清澈湖底。

    陸簡成日看著白馬的愁容,心中甚是窩火,曾一不做二不休,將自己脫光了塞進白馬的被窩,說要犧牲小我拯救將軍,自然,被白馬用鋪蓋卷著扔出了房門。

    陸簡並不氣餒,趁著中秋佳節,拉上苻威、寇婉嬋,邀上岑非魚的幾個親信,在府中小院裏擺開玉盤珍羞、讓人奏響絲竹管弦,花心思準備好一場夜宴,想叫白馬知道,人間仍有人間的味道。

    陸簡怕白馬不肯來,便大著膽子,將周望舒和喬羽都請了過來,心想:“老子把尼姑都請來了,他還好意思躲著不來?”

    然而,到了戌時三刻,眾人皆已落座,唯獨白馬不見人影。

    苻威:“嘿,狗頭軍師!你不是說自己算無遺策?”

    山中無老虎,陸簡稱大王:“老子就怕他來呢!他若不肯來,我就有由頭揍他一頓,看我不揍得他那張小白臉上開起大染坊。”

    話雖如此,陸簡實際上很怕白馬不來,等得幾欲抓狂,附在苻威耳邊恨恨道,“咱怎麽跟了這麽個實心眼兒的老大!他倆的感情,難道比海更深?”

    苻威歎息:“若老大若沒有這樣的真性情,咱又怎會一直跟隨他?等他邁過這道坎兒,割舍了心頭牽掛,怕是要天下無敵。”

    陸簡搖頭,險些被苻威的話酸倒牙,正要派人去催,便見月光下,白馬乘雲踏風從天而降。

    白馬獨自麵對大軍慘敗,須扛起幾千人的失落,日間忙碌,傍晚時趴在桌上,一不小心就睡了過去。他又發了噩夢,夢見自己同岑非魚身陷於翻滾著毒瘴的沼澤裏,掙紮喊叫,卻發不出聲音,他拚盡全力想要將岑非魚從泥淖中拽出來,反令兩人都越陷越深。

    這段日子,白馬總是睡不好、吃不下,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麵色愈發蒼白,眼下帶著兩片青黑,兩眼輪廓更深刻了,像一頭受傷的鹿,令人隻消看過一眼,就覺得沒來由地揪心。

    但今日,白馬似乎有些不同。他穿一襲白衣,顯得形銷骨立、身材瘦長,仿佛是一顆竹筍曆經暴雨雷電後,被天公、時節、年歲揠苗助長,迅速抽成了修長筆直的竹子。然而,他表麵上看起來病弱,眼中卻藏著比往常更盛的精神氣,仿佛一棵看似易折的修竹,但韌性自在其中,任誰都不能將他壓彎了腰。

    白馬坐上主位,笑了笑,歎道:“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我可不信!”陸簡單手支頤,“且”了一聲,視線落在白馬腦後辮子上捆著的銅鈴上,那是岑非魚為白馬求來的,想來已有四五年光景,隱約透著幾絲鏽跡。

    白馬白了陸簡一眼,也對他“且”了一聲,端起酒杯,遙敬眾人,道:“諸位,趙靈沒用,令你們擔憂了,實在對不住!今日,我們同飲此杯,往事俱如雲煙,就這樣揭過去罷。”

    渾粥必眸中閃過一絲複雜神色。

    實際上,渾粥必是奉了“漢國”太子劉玉的密令前來,勢必要勸降白馬歸順漢國,為劉玉所用。但他和白馬相處了幾個月,知道白馬的部落受匈奴劫掠、白馬自己亦曾在匈奴飽受欺淩,但白馬非但沒有把身為匈奴人的他視作仇敵,反倒在他最“困頓潦倒”時,將他收留進城。

    白馬注意到渾粥必麵上神色,笑道:“渾粥將軍,你且放心,我雖不想再打仗,但一定會將你們送回家鄉。真說起來,你們‘漢國’的太子劉玉,也算是我過命的朋友呢!”

    人心都是肉長的,渾粥必心懷鬼胎而來,卻受白馬真情關照,此時已是滿懷愧疚,聽白馬說出這樣的一句話,哪裏還有半點想要坑騙他的心思?他搖搖頭,道:“多謝侯爺!渾粥必願意追隨您征戰,若您憎恨匈奴人,我便不回匈奴了。”

    白馬眼中閃過一絲錯愕,直截了當地問:“那劉玉交給你的任務怎麽辦?你不用驚訝,我前段日子雖萬念俱灰,可眼睛還沒瞎。若我當真瘋到沒了理智,陸簡脫光衣服躺在我床上的時候,我隻消把蠟燭一吹、再拿個麻袋往他腦袋上一套,湊活湊活也就把他給辦了。可你們沒看見我把他打包丟出房間了麽?”

    “你們說你們的,沒事別扯上老子!這叫什麽事兒啊?好心當成驢肝肺。”陸簡紅著臉,拿起酒壺,在桌案上敲得當當響。

    酒過三巡,白馬與渾粥必也把話說開了。

    白馬喝得開心,掃了一眼庭院,麵露疑惑,問:“三叔,你幫裏的人怎沒來?”

    懷沙幫有兩百女兵,有些是如是觀的密探,有些是青山舫的殺手,還有一些,是周望舒從洛陽救下來的青山樓裏的倡優,天下大亂,她們的命就更苦了。

    周望舒:“她們在營中過節,相互作伴。”

    寇婉嬋:“侯爺肯收留我們,我們已感恩戴德,這樣隆重的宴會,女人們是不上堂的。”

    白馬用人從來不拘一格,對“懷沙幫”救援自己的事很是感激,聽寇婉嬋這樣說,不禁皺眉,道:“為何女人不上堂?寇姐姐,你這樣英勇精明,比陸簡不知強了多少,難道還同旁人一樣瞧不起自己?”

    寇婉嬋被白馬問住了,不知如何回答,隻道:“自古皆是如此。”

    “大家聽好了。我自己,”白馬伸手,指了指自己這一頭赤色短發,“從來就不墨守成規。我不會像旁人那樣,以種族、血統、門第、出身,抑或是諸位的過去,將你們劃為三六九等。你們在我眼中都是人,男人也好、女人也好,隻要想和我一同行軍作戰,我都會將你們同等而視。有的人天生人體衰力弱,那並非他們自己所願——我過去亦是如此,偶得奇遇才,成就了一身武功。我不會輕視任何人,除非他們自輕自賤、無信無義。”

    白馬說罷,笑了笑,道:“行了,冠冕堂皇的話,我不說了。今日我決定,在軍中特設一支‘青衫營’,專收女子,由寇姐姐帶領。”他轉頭望向喬羽,“喬姐,若你的人想要留下來,我會安頓好他們。”

    喬羽點頭,淡淡道:“那便讓她們自行決定去留。”

    眾人鼓掌起哄,寇婉嬋臉頰燒得通紅,自然不好拒絕白馬,隻問:“為何叫青衫營?”

    白馬衝寇婉嬋眨了眨眼,示意她看看自己的衣服。

    寇婉嬋穿著的,正是一身竹青色男裝。她聽完白馬的話,心中感動無以複加,但她是個久經風塵的人,喜怒不形於色,說了兩句調笑的話,便將事情了過去。

    懷沙幫眾被請了過來,女人們再謝白馬的大恩,拿來古琴、琵琶,為賓客樂舞助興。

    白馬喝了很多酒,臉頰微微發紅,趴在桌案上,望著熱鬧的庭院,隻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看似風光,心裏卻已經空了,即使仍舊會笑,但再也不會快樂。他不敢讓別人發現他的落寞,便笑著欣賞樂舞。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南方來的女人們,正唱著楚地民謠,歌聲空靈如山嵐,仿佛帶著著空穀幽蘭般的香氣,傳到白馬的耳中、眼中,沁入他的心裏。在這清冽的歌謠中,他恍惚間仿佛沉浸在了一片煙波浩渺的水域裏。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水聲泠泠,白馬拿著竹篙,在岸邊泊船,等待他的心上人。

    小舟的吃水猛然大增,船身搖擺,白馬抬頭望去,隻見迷蒙煙霧中,岑非魚走上了自己的小船。

    岑非魚的臉,在這重重霧靄後若隱若現,揚眉輕笑,問:“快開船啊,總看著我做甚?難道我就不是王子?”

    “落毛的鳳凰不如雞,你是王子,我還是皇帝呢。坐好!”白馬一撐竹篙,小舟就仿佛乘雲駕霧般,搖晃著從岸邊飄到了湖心。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天地間都是霧靄,仿佛鴻蒙初開。

    岑非魚摸著白馬的麵頰,告訴他:“我很想你。”

    白馬抱住岑非魚死不放手,同他一起倒在不知是雲霧、山嵐或是湖麵水汽的凝成的白霧裏,仿佛倒在了柔軟的棉絮上。他與岑非魚一同翻滾、相互親吻,沒有距離地緊緊貼在一起,耳鬢廝磨。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知不知?”

    霧氣忽然散開,白馬的酒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瞬間清醒過來,猛然站起,茫然四顧,入眼隻有黑沉沉的天空,以及風中飄搖的燭火。

    “岑非魚——!”白馬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我放不下你啊!”

    天地浩大,白馬放聲哭喊,卻連自己的回音都聽不見。

    ※

    九月末,白馬帶著四千人馬,潛行至長安城,以曹家的藏金圖作為敲門磚,叩開了城門,得到漢國“天王”劉彰的接納。

    隻是,劉彰並不重用白馬。

    幸而,渾粥必為白馬作引薦,助他順利投入太子劉玉麾下。

    不知為何,當劉彰聽聞此事後,忽然對白馬重視起來,雖臥病在床,卻數次傳召白馬至未央宮,於禦書房中與他獨自談話。劉彰所問並無特殊,皆是有關趙楨、阿納希塔的舊事,末了,隻道自己佩服玉門並州軍,欣賞白馬忍辱洗冤的韌勁。

    白馬凡問必答,對劉彰未有隱瞞,更以劉玉曾舍命相救為由,向劉彰保證,會為太子鞠躬盡瘁。

    可事實上,白馬能看出來,劉彰並不信任自己,一是出於直覺;二是因為劉彰精明,絕不可能不知道白馬前來投奔的目的,隻因白馬尚且有利用價值,他就先不說破,隻一味地哄著白馬,這樣的態度,是因為他不打算對白馬委以重任。

    白馬倒不在意,劉彰不看好他,但劉玉卻很需要他。不久,他就被劉玉封為右將軍,地位僅次於左將軍劉曜。

    周望舒百般勸阻,白馬卻一意孤行。

    至於白馬的手下,他們各個都存著為岑非魚複仇的心思,渾不在意什麽胡漢、什麽陣營,隻求能得雄兵,與白馬可謂是“上下一心”。

    周望舒心中有些氣惱,若換作從前,他若已出言警告,而對方卻不聽勸阻,他定不會再與對方糾纏。可現在,岑非魚不在了,他不得不將自己視為白馬唯一的親長,覺得自己與白馬之間,仿佛被數萬條無形的絲線牽連著。他放不下白馬,無法一走了之。

    周望舒思慮再三,帶著喬羽及懷沙幫眾五百人,暫時跟隨白馬征戰。“青衫營”中的女兵們都是江湖兒女,身負武藝,心中更有一口傲氣,行軍作戰竟比男子更加驍勇,攻堅拔寨無往不利。

    白馬為報仇舍生忘死,凡戰必拚盡全力。為祭奠岑非魚,他總穿一身白衣,每回斬將奪旗,衣袍卻未染上一絲血跡,因此得了一個“白羅刹”的惡名。

    “白羅刹”帶著凶惡的匈奴鐵騎,一年之內,先後攻壺關、陷魏郡,攻鄴城、克趙郡,又同劉玉、劉曜以及轉投劉玉麾下的桓鬱聯合作戰,迅速攻陷冀州郡縣百餘個,受封漢國“大將軍”,兵眾十萬,實力空前。

    這一年來,齊王軍中為白馬所俘虜、斬殺的天山高手,數量超過了兩百人。偌大一個天山派,幾乎被“白羅刹”掏空了。

    劉彰臥病在床,每每聽見有關“白羅刹”的豐功偉績,總是先讚歎,而後露出複雜的神色,旁人都能看出,他對白馬的猜忌越來越重。他曾試探性地大加封賞白馬,而白馬卻拒不肯受,既不要在長安開府,也不要劉彰所賞賜的封地,隻要兵馬糧草、隻肯帶兵打仗

    劉彰的擔憂加劇,發出聖旨,要收回白馬手中的兵權。

    但那道聖旨,根本就沒能流出長安——如今劉玉已能獨擋一麵,暗中派人劫下聖旨,送回一封書信給劉彰,信上隻有寥寥四字:“他不知道。”

    旁人看得一頭霧水,劉彰卻驚得摔碎了硯台。

    世事無常,劉彰尚未來得及對白馬發難,便因舊疾複發而病逝。他與劉玉間的那個,關於“他不知道”的秘密,也隨著他的去世,被永遠地埋藏了起來。

    在外征戰的劉玉放下戰事,趕回長安即位,不料,路上遇到宇文部鮮卑騎兵,以及齊王次子梁信夾擊,被困在河內進退不得。

    白馬率兵來援,同梁信在武德相遇,終於吃了一年來的頭一場敗仗。這次敗仗,非是因為白馬決策失誤,而是因為兵力懸殊。此番他南下解救劉玉,隻帶著三萬輕騎兵,而梁信為了扭轉大周的頹勢,卻是孤注一擲,帶上了十萬大軍來攻劉玉。

    三萬久未吃過敗仗的人,對陣十萬背水一戰的人,三次衝鋒均未能突出重圍,士氣越發低迷。

    梁信曾在建鄴受白馬羞辱,而後發憤圖強,已是今非昔比。

    他留心收集了有關白馬的情報,使出一招離間之計——傳信給白馬,告訴他:周望舒在齊、楚二王於長安混戰時,趁亂盜走了白馬玉符,並把這塊藏有樓蘭密寶的符節,交到了淮南王手上。

    白馬並不貪圖寶藏,但他對周望舒隱瞞自己,將屬於父親、曹祭酒和老齊王用命保護的東西轉手奉送淮南王的事,多少有些耿耿於懷。

    不怪白馬心胸狹窄,而是關心則亂。

    岑非魚死後,周望舒儼然已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信任的人。白馬不信周望舒會一麵跟隨自己征戰,一麵暗中支持淮南王。他秘密派人前往江南打探消息,得知淮南王竟已尋得密寶,並以瑟明帝國的精良武備打造出一支勁旅,名喚“白馬軍”。

    白馬氣得一把捏碎密信,當著一眾將領的麵向周望舒發難。

    主帥帳中,燈火煌煌。

    白馬將密信化作的齏粉甩開,質問周望舒:“你為何如此行事?”

    周望舒淡淡地說到:“你之起兵,僅為泄一己私憤。”

    白馬:“齊王無道,我借匈奴人的兵來對付他,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周望舒搖頭,道:“白馬,你若真是胡人,我必不多說一句。可你是大哥的兒子,身上流淌著漢人的血,怎可為報私仇,帶領匈奴鐵蹄,踐踏我中原山河?”

    白馬沉聲道:“你早就想離開我了,是不是?”

    周望舒:“我不想見你一錯再錯。”

    “岑非魚死了,此仇此恨,永無絕期!”白馬無從反駁,瞬間暴怒,“周大俠若認為我不仁不義,那就請脫下我軍甲胄,回江南去罷!”

    周望舒二話不說,解下自己的鎧甲,將甲胄疊好,整齊地擺在沙盤上,道:“告辭。”

    周望舒說罷,轉身走出營帳,頭都不回。

    白馬頹然跪地,一拳打散了沙盤,吼道:“你們都滾!”

    營帳中,所有人都沉默了。

    陸簡歎了口氣,試圖將白馬從地上拽起來,可白馬內力深厚,不是陸簡隨意拽得動的,他無奈道:“你別裝了,你發脾氣的時候不是這副模樣,你是害怕被齊王打敗,故意要趕我們走。‘白羅刹’可是是修羅惡鬼呀,竟會害怕吃敗仗?”

    “算我求你們,都走吧,走得越遠越好。”白馬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不過短短一句話,他卻幾度哽咽,“別跟我一起丟了性命,不值當。”

    陸簡笑道:“周大俠不是你的兵,自然來去自由,可我們是。我們若臨陣脫逃,算什麽英雄好漢?他瞞著你把你的寶貝給了別人,這事兒確實做得不地道。”

    白馬搖頭,道:“他隻不過給了淮南王一些破銅爛鐵,那些東西,怎能比得過他日夜陪在我身邊?錯的人是我。”

    陸簡了然,“你果然是故意逼他走的。”

    “這一年來,我帶你們南征北戰,倒頭來又被梁信圍困,這都是因為我多行不義,合該有此報應。”白馬從地上爬了起來,整理好淩亂的短發,從沙盤上抓起一把沙子,灑在周望舒的盔甲上,“我不該為了給岑非魚報仇,而將你們當作籌碼,將華夏河山當作棋盤,把黎民百姓視為草芥。死者已矣,活著的人才更重要,這個道理,我到此窮途末路的時候,才真正明白過來。”

    白馬拍拍手,流沙從他指間滑落,“你們走吧!別跟我一起丟了性命。所有的殺孽果報,趙靈一並承擔。”

    沙塵揚起,錚亮的銀甲上,刺目的反光變得模糊了。

    陸簡:“將軍怎會有業報?地獄空空蕩蕩,惡鬼都在人間,你是帶我們降妖伏魔來的。”

    傳信兵突然闖入營帳,報:“梁信全軍出動,準備向我軍發起總攻!”

    “你說什麽?向我們發起總攻,出動全軍?”白馬聞言一驚,不禁將沙盤上的盔甲向前一推。

    三十斤的鐵甲猛然落地,砸在陸簡腳掌上。

    陸簡雙手抱腿,往地上一滾,“我死了!”

    傳信兵擦了把汗,丟給陸簡一個白眼,轉向白馬,肅容道:“據探子回報:梁信撤了與宇文部鮮卑共同圍困太子的五萬兵馬,麾下總共十萬三千人,至多兩個時辰後,即可到達戰場。”

    “起來,別鬧了!”白馬踹了陸簡一腳,拋下雜念,迅速讓頭腦冷靜下來,對此事條分縷析,“按理來說,漢國太子再如何都比我重要,梁信撤兵來攻我,於情於理都說不通。”

    陸簡捂著屁股爬了起來,麵上仍舊是一副戲謔神色,看不出絲毫緊張,問:“你那樣羞辱他,他難道不恨你?”

    白馬:“我幼時給劉玉當牛做馬,現下哪還忌恨他?利益麵前,沒有永遠的敵人。都是男子漢大丈夫,我給梁信的那點子羞辱不算什麽,他不至於恨我至此。梁信不是三歲小孩,帶兵打仗的人,不會隨意犧牲手下人的性命來泄一己私憤,我……算,且暫不提,過後我自會向你們負荊請罪。”

    陸簡煞有介事道:“其中定然有詐。”

    白馬:“我們隻有三萬人,梁信已親領五萬兵馬圍困我們,全無必要再增援兵。眼下他全軍出擊,或許目的並不在我們,而是受到了來自他人的威脅。”

    苻威:“劉曜有十二萬兵馬,太子受困,他已趕去解圍,如今正與宇文部鮮卑對峙,他不可能來支援我們。”

    陸簡:“桓鬱正在攻鄴城,若將此城拿下,洛陽指日可待。他本就沒有為臣的心思,太子被困,他不過從八萬大軍中抽出五千步兵派來解圍,指著他救我們?”

    “鮮卑?”白馬喃喃自語,思前想後,總覺得期望檀青來救自己,就好比期望周望舒愛上檀青一樣,是幾乎沒有可能的事情,“現在有兩種可能:其一,與梁信相約圍攻劉玉的,是在幽、並二州北麵活動的宇文部鮮卑,因為漢國侵占了他們的土地,故而與漢國為敵。鮮卑分裂成三部,其中,慕容部已被段部兼並,宇文部的勢力不大,舉全族兵力南下、城防空虛,會不會發生了異變,被段部侵吞了?若是如此,梁信很可能知道段部要向宇文部發起進攻,故而早早躲開,任他們自相殘殺。”

    陸簡:“其二呢?”

    “其二,我段部鮮卑的安達大權在握,帶兵來救我了。”白馬說罷,自己都覺得這是天方夜譚,不禁笑了起來,“我覺得不大可能。”

    陸簡抹了把鼻子,道:“大將軍可不要看不起人!”

    白馬看出來了,“陸簡,你他娘的知道了些什麽?知情不報,當心老子軍法處置。”

    陸簡:“段部鮮卑的主張,是連漢抗周。你的好兄弟檀青,正帶著五萬大軍來援。他的兩個兄長段若末、段若明,分別帶著八萬大軍,從西、北兩麵合圍,打算剿滅宇文部的最後一點力量,順便買給漢國一個人情。檀青負責東路,但他已經傳信過來,說要順道過來救你。”

    白馬失笑搖頭,道:“檀青手上兵最少,而且東路上還有梁信陳兵於武德,為何上邊會讓他負責東路?明明是被人算計了!這樣重要的情報,你怎現在才說?”

    陸簡:“你忙得很,不得空看檀青的信。檀青隻好傳書給周大俠,結果周大俠話還沒說,先被你給氣跑了。”

    白馬羞紅了臉,怒道:“閑話休提!陸簡,你帶上一隊人馬,先行到北麵查探情況;餘者各自清點人手,到時聽我號令,一起衝出去。若見勢不妙,你們就逃;若逃不掉,就將我綁了送給梁信。”

    眾將聞言,哈哈大笑。

    陸簡:“哪有你這樣滅自己威風的!兄弟們怎麽說?”

    眾將齊聲吼道:“誓死護衛大將軍!”

    經白馬一番剖心,他麾下眾將領空前團結,士氣高昂。他亦受鼓舞,心裏有了底氣,掀開營帳疾行而出,冷不防撞到了一個人,抬頭一看,既驚又喜,還有些害怕,低聲道:“三叔?”

    周望舒手裏拿著個食盒,遞給白馬,道:“奶糕。”

    “愣頭青給的?”白馬忽然覺得胃口很好,接過食盒,就蹲在地上吃了起來。

    周望舒點點頭,話不多說,兩個人先前的矛盾,就這樣雲淡風輕地揭過了。他兀自走入營帳,再出來時,已經穿好了鎧甲,見白馬吃得開心,便不催促,站在一旁等候,道:“檀青已查明,他的父母俱是被他父親的另一位夫人毒殺的。”

    白馬手上動作一滯,險些被噎住,咳了幾聲,道:“他同我說起過,但那位夫人已經臥病,他拿不出切實的證據,一時間很難說服旁人,他心地善良,沒辦法狠下心來對個女人下毒手。那位夫人的兒子,似乎是叫段若末?因為能耐不夠,一時半會兒當不上單於。他家裏幾個兄弟爭得你死我活,約定誰能統一三部,就讓誰當單於。依我看,這多半是放屁的。我……當時沒什麽心思,故未向他細問。”白馬吃完最後一塊奶糕,長長地歎了口氣,“其實,這一年我攏共沒給他回過兩封信。我這個大哥做得不好。”

    “山高水遠,鴻雁難傳。檀青心胸開闊,知道你心裏苦楚,自不會同你斤斤計較。他一直韜光養晦,如今準備動手奪|權,想讓你幫忙想想辦法,等見麵再說吧。”周望舒抬起手,吹了個口哨,一隻海東青從半空中俯衝下來,停在他肩頭,他從海東青的小腿上取下密信,“半個時辰後,兩軍同時行動。”

    “他若真想奪|權,就該去打劉玉。過來救我做甚?這樣的心計,真叫人替他著急。”白馬苦笑,但心裏的滋味一如嘴裏的奶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