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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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四朝古都,金城千裏,乃“絲綢之路”起始點。雖經漢末三國紛亂,險被毀於戰火,但繁華更盛往昔,城中客商雲集、胡漢雜居,透著巍巍華夏的雍容氣度。

    泰熙七年,五月仲夏。

    穿過長安城東清明門,入眼即是寬闊平直的禦道,道旁桑、榆蔥蘢成蔭。閭巷將並不算平整的城池分割成整齊的棋盤模樣,劃出富人居住的東市、商客旅居的西市,入夜仍燈火長明、車水馬龍。

    一個個棋盤格般的小院中,紫黑的桑葚掛滿枝頭,孩童們攀上樹梢拍打桑果,如銀鈴般清脆的笑聲,沿著明渠蕩漾的碧波而上,穿過長樂宮裏的假山、奇石,消弭於粉荷玉立的池塘。

    月夜銀輝灑落,荷塘中波光粼粼,仿佛碎了一地的琉璃。夜風裹著沁人的荷香,奔馳於天子馳道上,過光明宮與北宮而目不斜視,徑直從巨大的朱門的縫隙間潛行而入,闖進天子所居的未央宮。

    深夜,未央宮金光熠熠。

    朝代更迭,如今入主此巍峨皇宮的人,從打得單於孤將遠遁漠北的漢武大帝,變成胡漢混血的匈奴單於劉彰。

    劉彰側臥榻上,倚在窗邊,麵上帶著病容,嗅到清爽荷風,終於打起了一點精神,歎道:“自朕辭去周武帝給的官職,到山中放牧,不知不覺已三十載。而來三十載,朕都沒有聞見過五月荷花的香氣,原來這般清爽。”

    皇後亦感慨頗深,道:“陛下臥薪嚐膽,如此是您的天下了。”

    劉彰苦笑,搖搖頭,問:“太子去哪兒了?”

    皇後笑道:“今日陛下邪氣侵體,臥病在床,和兒心中甚是擔憂,今日終於安排好朝中事宜,關城門前出宮去昆明池,登豫章台為天子祈福。”

    劉彰點點頭,道:“玉兒可在宮中?”

    皇後哂笑,隨口道:“劉玉性子沉靜,整日都在府中讀書。星辰天象這些,他隻怕一概不信,不像和兒這般莽撞。但和兒也是關心則亂,病急亂投醫,陛下不要怪他。”

    劉彰:“玉兒像他娘。”

    皇後聞言,但笑不語,眼中卻沒有笑意。

    長安城西南上林苑,昆明池滄波接天。

    豫章台下石鯨前,兩艘小船停在一搜巨大的畫舫前,浮沉飄搖。

    劉曜當先走下小船,躬身側立一旁,扶著劉玉的手,帶他走上畫舫,調笑道:“還走得動,腿沒軟?”

    劉玉拍開劉曜的手,一個踉蹌險些跪倒在地。他的腿腳雖已可活動,但畢竟病過好幾年,舊疾不時複發,頭痛發作得厲害的時候,腿腳甚至會暫時失去知覺。

    劉玉自己扶著船舷站好,低聲道:“兩杯酒,都備好了?”

    劉曜聞言麵色忽變,收回了本想攙扶劉玉的手,僵著脖子點了點頭,不答話,像是不太讚同劉玉將要做的事。

    劉玉並不理會劉曜,換上一副笑臉,兀自走入船艙,親昵地喊道:“太子哥哥,我可好久沒有與你喝酒了!”

    船艙中等候的人,正是漢國天王劉彰的嫡長子,現已被立為太子的劉和。

    劉和年過而立,生得一副憨厚麵相。他自幼跟隨劉彰長在中原,一直過著給漢人“裝孫子”的日子,為人精明,麵上卻老成持重,很得劉彰喜愛。

    月前,劉和更得匈奴五部中勢力最大、作戰最為勇猛的屠何部單於屠何耶何賞識,將美貌的女兒屠何綺賜給他做夫人。

    所有皇子都對劉和尊敬有加,劉玉亦然。

    劉玉行入廳堂,先向劉和行過大理,得對方邀請,才在他身側端正坐好,先向天神祈求還父親健康,而後舉起酒杯,恭祝兄長喜事連連,隻字不提欽天監觀星所察。

    劉和:“父王今日臥病,我來豫章台為他祈福,才知道你已在此待了五日,白日祈福、夜觀星象,實在仁孝。不知,欽天監所觀之天象如何?”

    劉玉給劉和倒了杯酒,淡淡地說道:“欽天監說,熒惑逆行守心前星。心宿乃天子明堂,熒惑星逆行而守心宿,隻怕有人想反。”

    劉和喝得微醺,以指叩桌,道:“那欽天監是個漢人?”

    劉玉:“周武帝時的舊人,守在豫章台許多年了。”

    “漢人看不得咱們好,他們說的話,你絕不能信。熒惑守心,天子有災?不如就讓欽天監大義捐身,為父王擋住災厄!”劉和吩咐下去,當即將欽天監車裂,眼也不眨。可見,劉和縱然老成持重,卻對漢人恨入骨髓,根本不把他們當人看。

    劉玉目光沉凝,麵色卻忽然變得煞白。

    劉和見狀大笑,對著劉玉一通安撫,道:“你久在關外,不知關內情勢,漢人沒一個好東西,隻想著讓我們當牛做馬。”他將漢人痛罵了好一陣,不知有沒有考慮到,劉玉的母親也是漢人,自己的父親還是“漢國”天王。

    “父王安危,至關重要,災禍……是該移到別人身上。”劉玉勉強地笑了笑,再次向劉和敬酒。

    不知是否是太過害怕,劉玉的手抖得厲害,竟將劉和的酒杯打翻在地。他嚇得跪伏在地,連連道歉,速命劉曜拿來一個嶄新的黃杯。

    不知為何,劉和飲下這杯酒,忽然覺得酒勁上頭,心道:“這酒我日日都在喝,卻不知為何,今日喝起來醉得格外厲害。”

    劉玉極擅察言觀色,見狀連忙假裝喝醉,解了劉和的尷尬。片刻後,他起身告辭,假裝已經走不穩路,在劉曜的攙扶下乘著來時的小船,駛離了畫舫,駛出昆明湖,回到長樂宮。

    第二日清晨,侍女打開劉和的房門,瞬間驚得摔落了手中銅盆。

    熱水灑了一地,隨船的浮沉向前流動,往前流時是清水,往後退時已成了血水——劉和衣衫不整地壓著屠何綺,屠何綺身上全是鮮血,被一把袖裏彎刀割破喉管,那彎刀正是劉和的貼身物。

    此事說來十分蹊蹺。

    一來,匈奴人不講中原禮法,且匈奴女人地位不高,屠何綺已被許給劉和為妻,若劉和想在成婚前同她行房,她開始興許會拒絕,但若後來抵抗不了,多半就會從了。二來,劉和身邊從不缺女人,全無必要去強暴自己未過門的妻子;縱使他真是一時衝動,以他的性子,亦斷不會對屠何綺痛下殺手。

    可若說有人陷害劉和,卻也說不通。因為,在這大半月間,沒有一個皇子曾經到過昆明湖。劉玉雖到過,可皇後作為太子的生母,為了鞏固兒子的太子位,一直刻意挑撥劉玉和劉彰的關係,早就打點好上下,每當劉彰問起劉玉的下落,旁人總說,劉玉在府中讀書。

    皇後著急,無法顧及其他,連夜傳來欽天鑒、昆明湖的守衛以及劉和的侍從問話。可欽天鑒已被劉和車裂,其餘眾人,竟沒有一個說曾在昆明池見過劉玉。皇後知道,太子是被劉玉給算計了。

    再說另一麵。

    屠何耶和驚聞噩耗,氣得當場砍了前來報信的人。他勢力很大,本就不服劉彰,好容易才想休戰言和,讓女兒下嫁給太子,不料女兒竟為劉和殘害身亡。

    屠何耶和從不會忍氣吞聲,三日後就將劉和請到自己部落中,拿著劉和的貼身彎刀,將他割喉殺害了。而後,屠何耶和甚至將劉和的首級撞在白玉匣中,送到劉彰麵前,隻讓人帶了一句話,“一命抵一命,你我恩怨兩清,往後各自為戰。”

    劉和自幼長在中原,心裏篤信的,是中原人的“仁義禮智信”,見屠何耶和對自己拔刀相向,根本沒有反應過來,如此,不明不白地丟了性命。

    劉彰痛失愛子,可死者已矣,他更擔心匈奴五部離心離德。正當他苦惱時,劉玉挺身而出,自請去屠何部中化解恩怨。

    劉玉以替父兄賠罪為由,前往至屠何耶和部落,白日裏好言相勸,受了不少羞辱,卻任打任罵。到了夜裏,他暗中找來屠何部裏的內應,用計毒殺屠何耶和,而後聯合匈奴勢力第二的“儋林”部,將屠何部落中所有反抗者盡數屠殺。

    自此,儋林部在劉玉的幫助下,一躍成為匈奴五部之首。

    劉玉並未同儋林部聯姻,而是娶了屠何耶和的小女兒,借助屠何明月之手,取得了對於驍勇善戰的屠何部的控製權。

    劉彰精明一世,忍辱負重成為漢國天王。他並非看不出劉玉所使的手段,但他的日子不長了,想要再培養一個如劉和般稱心的繼承人,絕無可能。再者,劉玉麵上溫和、內心狠毒,太子都難逃其手,更何況其他皇子?他少時曾在天山習武,說不得有葉色勒教的勢力在背後支持,漢國冊立誰為太子,已依不得劉彰。

    劉彰寫下聖旨,長歎一聲,自語:“玉兒像朕。”

    劉玉坐在東宮中,盯著桌案上的一方空印盒,歎道:“曜哥,我們什麽都有了,唯獨缺一方印鑒。”

    劉曜無所謂道:“太子印?明日幫你去集市上刻一塊。”

    劉玉笑道:“誰做太子,全憑本事。我要太子印鑒做什麽?”

    劉曜:“那你要什麽?”

    劉玉提筆,在紙上寫下“承天受命,既壽永昌”八個大字。

    劉曜冷不丁地問了一句:“那女人怎麽樣?”

    劉玉:“我同她逢場作戲,目的是為了得到屠何部的戰士。”

    劉曜又問:“那父親呢?”

    劉玉被問得一愣,想了片刻,道:“他把我送到關外為質,逼瘋我娘,你覺得,我該為他默許我回中原而感恩戴德?”

    “逢場作戲。”劉曜的臉色很難看,“你到底想要什麽?你跟我……我明白了。”他沒等劉玉回答,隻是看了一眼劉玉,心裏已經有了答案,兀自走出東宮。

    “世間哪有那麽多情愛可言,逢場作戲,有何不可?”屠何明月從屏風後走出,施施然向劉玉行了個君臣禮,“殿下不去勸他,不怕他生出反心?”

    劉玉失笑搖頭,道:“曜哥不會反。倒是你,生得冰肌雪骨,心卻毒如蛇蠍,無論對屠何耶和、屠何綺或是我,都是畢恭畢敬。可誰能想到,你會聯合外人,殺害自己的親姐姐和父汗,隻為做漢國的太子妃。你真的隻想做太子妃、做皇後?”

    屠何明月也笑了起來,道:“我的故事太長了,沒甚意思,殿下不會想聽。但我與您的目的一致,從不甘為人下。”

    劉玉:“從前的日子太苦了,你不想提,我亦不想。你心不甘,我心亦不甘,如此說來,我兩個倒可算是知音了。”

    屠何明月:“殿下在發愁何事?”

    劉玉:“我手下隻有屠何、儋林兩部,俱是匈奴人,殺敵雖凶猛,但沒辦法降服漢人。我要在軍中扶持自己的人,要有胡人,也要有漢人,卻不知該找誰。你冰雪聰明,可有辦法為我分憂?”

    屠何明月:“臣妾聽聞,殿下少時曾與一位羯族少年共患難。而今,那少年得光明祭司真傳,武藝卓絕,世間罕有敵手,說不定能同天山教主玉煉蒼平分秋色。此人已是大周的清河侯,更在濟北起兵同朝廷作對,若殿下將他收入麾下,又何懼他日被玉煉蒼反噬?”

    劉玉恍然大悟,道:“我竟忘了白馬!可他自認為是漢人,隻怕很難為我所用。”

    屠何明月:“岑非魚被齊王殺了,柘析白馬與他關係非同一般,恐怕正在圖謀複仇,但他手上隻有殘兵敗將。”

    劉玉聞琴音而知雅意,心下豁然開朗。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白馬出樂平、回平原,轉眼已過了大半年。

    春去秋來,平原城的桃花開了又謝,悠悠青山、層林盡染,楓木紅得如同燎原的火鳳,岑非魚卻沒能浴火重生,他始終沒有歸來。

    白馬遣散了傷兵,任所有人自由來去,麾下隻剩三千兵馬。

    兩年前,岑非魚在清河侯府種下石榴樹,同白馬點將起兵,手下精兵良將三千餘。二人為迎楚勤王,奔赴館陶響應澹台睿明,作為開路先鋒攻建鄴,以三千騎兵圍困鄴城五千守軍,威風無匹。

    無奈澹台多行不義,劫掠城池驚動朝廷,大軍即將破城之際,突遭朝兩路援軍奇襲。孟殊時與廣平太守的聯軍,將澹台逼得一路難逃,令其殞命於白馬渡。岑、白僥幸逃脫,一路東扯、屯兵荏平,敕勒穹廬於此戰中為孟殊時所殺,“濟北六騎”六去其一。當時是,岑、白兩人意氣風發,草草休整過後,決定發兵滋擾建鄴,縱不能強攻破城,亦要扮作馬匪洗劫守將梁信的府庫。

    正在此時,齊王親信、青州劉伯根領“天師道”眾向朝廷發難,孟殊時前往平叛。趁著朝廷無暇他顧,岑、白兩人帶兵在青、冀兩州劫官府府庫、收囚犯及流寇,得兵馬五千餘,殺廣平太守為敕勒報仇,斬幽州刺史威震濟北。兩人對百姓秋毫不犯,順利搶占平原縣,在當地休憩整軍。

    其後,匈奴揮師東進,並州爆發戰亂,並州將領甘元平率領五萬難民,組成一支乞活軍,繞道幽州東進,南下直逼平原。白馬勸降了甘元平,收編了他的軍隊,自此麾下兵力達三萬。年結過後,白馬解了岑非魚的心結,帶兵西進,響應楚王勤王的號召。適逢孟殊時平定“天師道”,帶著剛收編的五萬大軍截擊岑、白兩人,將他們逼至泰山山陰。

    當時,孟殊時與白馬對峙,雙方交戰數十次,未曾損傷一兵一卒。孟殊時想勸降白馬,但齊王與岑非魚有舊怨,暗自派遣天山高手,臨陣換下孟殊時,夜襲岑、白營地,隻因走漏了風聲,反而受製於人。

    縱使如此,岑非魚與白馬對天山高手的存在始料未及,雖占天時、地利,但人和不足,被打得潰不成軍。此戰中,邱穆陵真、弓良驥、桃冉、閆延年戰死,“濟北六騎”僅剩苻威一人,白馬麾下僅餘三千兵馬,同兩年前他與岑非魚從清河起兵時,幾乎一模一樣。

    岑非魚與苻鸞作為疑兵引開敵軍,白馬與陸簡方得領兵撤退。他們在樂平等了月餘,沒等到凱旋歸來的岑非魚,等到的隻是孟殊時的三萬大軍,以及岑非魚的屍體。幸而,周望舒與喬羽帶人前來救援,孟殊時又不願對白馬下殺手,白馬方得逃脫,退回岑非魚許他一生一世的平原。

    白馬滿心苦惱,無人可傾訴。

    一切塵埃落定,想走的走了,該散的散去,重傷不愈的兵士,葬滿南山腳下的那片楓木林。

    寂寥秋夜中,與周望舒秉燭夜談時,白馬才終於吐露心聲:“我們起兵時意氣風發,沒想到兜兜轉轉,結果回到了原點,岑非魚連性命都搭了進去,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我他娘的,真沒用。”

    周望舒:“夫戰,天時、地利、人和,打仗隻能盡力而為,順天應命。我常聽父親說,‘做將軍的人,要能打勝仗,更要能打敗仗。’後來,他去了巴蜀,打了一場必敗的仗,但他是個英雄,在我心裏,在青史中。”

    若換作從前,白馬斷然不會信命,可時至今日,他不得不信——他從沒有做錯過什麽,起兵作戰,是為道為義,但天道不在大周,天道不顧惜百姓。

    白馬苦笑,道:“順天應命?楚王兩度南上,我和岑非魚兩度西進增援;楚王兩次俱敗在齊王的陰損計謀下,而我們著兩次都被孟殊時攔住。時也,命也?我從來不信命,但孟殊時仿佛是我命中克星。”

    “楚霸雖雄,敗於烏江自刎;漢王雖弱,竟有萬裏江山。天有不測風雲,世間至理即是無常。”周望舒伸手,幫白馬揩掉麵頰上的淚水,他從懷中取出一個油布包,慢慢打開,原來是一碗色澤金黃的、氣味香甜的飴糖,“吃點糖?”

    白馬最怕別人哄自己,周望舒的手一觸到他的臉,他就止不住鼻尖發酸。待他見到周望舒用盡全力,卻隻想到這麽一個快十年不變的、笨拙的方法來哄自己,便再忍不住,崩潰大哭:“岑非魚一定還活著!”

    周望舒:“二哥的甲胄、喜服、鎖甲,足以證明那確是他的屍體。我知道,要你接受這件事很難,就像我母親,過了近二十年,都無法接受父親的死訊,但他確確實實是離開了。”

    白馬:“那屍體明明就不是他!我不接受,永遠都不能接受。”

    周望舒:“岑非魚眼看曹家滅門、並州軍全軍覆沒,仍舊掙紮著活了下來,因此,他才能遇到你,你才能遇到他。”

    白馬知道,周望舒說得不錯,可他就像自挖雙目、自刺雙耳一樣,對這些證據視而不見。他的雙眼失去了焦點,喃喃道:“他明明還在世的呀,可半年過去了,他為什麽不來找我?”

    周望舒紅了眼眶,他把白馬抱在懷裏,輕拍他的後背,用他所能發出的、最溫和的語氣,低聲道:“逝者已矣,生者還要繼續走下去,白馬,別鑽牛角尖。”

    白馬抹了把臉,把尚未流出的淚壓了回去,仿佛是正在和自己角力,使勁搖頭,咬牙切齒,道:“我要殺了梁炅,替岑非魚報仇。”

    周望舒搖頭,忽然問:“仇恨的盡頭是什麽?”

    “我不知道。”白馬搖閉目,忍住將要奪眶而出的眼淚。

    周望舒:“放下吧。”

    白馬:“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隻知道,我若不為他複仇,就再沒有活著的理由。三叔,你想要我死,還是看我痛苦地活著?”

    周望舒無語凝噎,歎了口氣,道:“活著。”

    白馬沒有聽進周望舒的勸說。

    他剃掉了一頭長發,打扮得仿佛岑非魚一樣,穿著岑非魚愛穿的衣服,喝岑非魚愛喝的酒,沒日沒夜地研究沙盤,企圖憑著手中的三千人馬,扳倒齊王的數萬雄兵。

    如此過了一日,又是一日,過了一月,又是一月,白馬始終找不到任何機會。他氣惱地將沙盤一腳踹翻,拿起岑非魚給他的“如幻三昧刀”,準備隻身殺進洛陽宮刺死齊王,就如同當年潛行入宮準備刺死趙王的岑非魚一樣。

    即在此時,轉機出現了。

    平原城外,忽然出現一夥匈奴流寇的身影。這是一支在戰鬥中被衝散的匈奴軍隊,因為傷殘甚多、戰力微弱,僅憑他們自己的力量,根本沒有辦法穿越兵荒馬亂的中原大地,千裏迢迢回到匈奴。

    但是,流寇頭領、匈奴人渾粥必,一心隻想回到西麵。他聽聞濟北有一支軍隊,將領乃是羯人,隊伍中的兵士有胡有漢,便起了投靠的心思。

    渾粥必不敢空手前來,探聽到白馬的過往,便帶領手下埋伏在齊、楚二王激烈交鋒的戰場邊緣,趁亂截下了齊王的部隊,斬將奪旗,提著將領的頭顱來到平原,以此作為自己的“投名狀”,請求白馬收留他的一千殘兵。

    白馬將齊王視為血仇,但凡見到他的敵人,便引以為自己的朋友。他把渾粥必放進了平原城,渾粥必為人處世小心謹慎,入城後一直留在軍營裏,從不敢私自侵擾百姓,得白馬讚許。

    待到同白馬熟悉以後,渾粥必忽然提議,請白馬與他共同投奔劉氏漢國,向周朝發兵,為鄄城公報仇。

    白馬沒想到,複仇的機遇竟不期而至,可臨到此時,他卻又踟躕不前了,捫心自問:“我到底算是胡人還是漢人?若我是胡人,匈奴人為何要屠殺我全族?若我是漢人,齊王為何要對我趕盡殺絕?現在,有一個為岑非魚複仇的機會擺在我麵前,或許確實有劉玉在背後搗鬼,但我若不抓住這個機會,恐怕往後再難輕易得到兵馬糧草。不為岑非魚報仇,我可甘心?”

    白馬思慮再三,漸漸陷入了迷茫,他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