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嚴兄慈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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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越恭敬叩首,伏地而拜, 皇帝一時愣了住, 竟不知喚他起身。隨即趕忙從龍榻上起來,繞過沈彥欽, 兩步邁了上去。
他啞言伸了伸手, 沈彥欽輕聲對弟弟言道, “陛下喚你起身。”
“謝陛下。”承越拖著稚氣的聲音沉穩應道,恭敬守禮, 再拜而起,始終沒有抬頭,規規矩矩地立在原地。瞧不出驚慌,也瞧不出喜怒,好似第二個沈彥欽,平靜淡定。
皇帝深吸了口氣,低頭打量著麵前這個年紀不過十歲的孩子。眉濃淡適宜,眉梢微聳, 看不見雙眸,但挺直的鼻子下,薄唇輕抿著, 和身邊的兄長有幾分相似。
“把頭抬起來讓朕看看。”皇帝微笑, 柔緩了語氣道。
然這一抬頭, 二人對視,皇帝的心猛然一顫,透過這雙眼睛, 他分明又看到了曾經的蕭綺年。
沈彥欽很像他的母親,隻是他帶了成年男人的特質。然麵前這個男孩,稚氣未脫,簡直是蕭綺年的轉世。若說不是她的孩子,任誰都不會信。皇帝直起了身子,輕輕喚了一聲,
“來,讓朕好好看看你……”
……
帶著承越走出來的時候,日頭正頂在昭陽門上,當當正正,白晃晃的光耀得琉璃彩瓦刺目讓人不敢直視。沈彥欽眯著眼遠眺,胸中一口氣緩緩地舒了出,他看了看身邊同樣在釋然吐氣的弟弟,微笑道,“方才可緊張了?”
“嗯。”承越猶豫著,還是點了點頭,張開手指,小聲道,“手心都冒汗了。”
沈彥欽看著他的手笑了,一個孩子能做到這般,很不易了。於是摸了摸他的頭,道,“走吧,去接你嫂嫂。”
提到嫂嫂,承越放鬆下來,僵了半天的臉總算浮出一個笑。
雖還在聊著,但楚幼筠看得出餘競瑤的心不在焉,她在擔心寧王。
“王妃對寧王沒信心?”楚幼筠讓宮婢把剝好的栗子送到餘競瑤麵前,問了句。
餘競瑤淡笑,覺得她好似什麽都知道,包括今兒他入宮的目的,是沈彥欽對她說的?若是單純幫她,莫非說的太多了。
“放心,寧王幾時做過沒把握的事,我一個外人都瞧得出,王妃還擔憂什麽。難不成是幾刻不見,便思念起了?”楚幼筠打趣,她想讓王妃放鬆下來。
“貴妃說笑了。”餘競瑤捏起一顆栗子,卻一點食欲沒有。她對沈彥欽淡然有信心,隻是不放心龍榻上的那位。“也不知陛下此刻是何心思。”
一陣笑音傳來,楚幼筠突然笑了,原來王妃是懼怕皇帝。“他的心思,好摸著呢!”瞧著一臉不可思議的王妃,楚幼筠還欲解釋什麽,此刻胡順來報,寧王到了。
餘競瑤緊張得幾欲起身,直到看著他領著承越入了殿堂,心才算踏實下來。他二人安然無恙來接自己,就說明一切順利。這一局,沈彥欽賭贏了。
楚幼筠留他三人用膳,沈彥欽拒絕了,清冷道了句,“久留不宜。”把楚幼筠想勸的話都堵了回去。她斂笑,平靜地點了點頭,沒有不悅,也沒有一點質疑,看得餘競瑤疑竇心生。
臨別前,楚幼筠相送,殿門外沈彥欽回首看了她一眼,她也用一個肯定的眼神回應。餘競瑤覺得,二人絕不僅是曾經幫助她這麽簡單。
出了皇宮,沈彥欽遣林校尉先把承越送回寧王府,承越不願走,今兒話還沒說幾句呢,才見麵又要和嫂嫂分開。沈彥欽笑著安慰他,日後有的是時間聊,不差這一時半刻。說罷便帶著妻子上了另一輛馬車,二人去公主府了。
餘競瑤忖度著他的話,問道,“承越可是要在寧王府住下了?”
沈彥欽點頭,“嗯,身份都公開了,無所畏懼,自然要接回來。你不是一直想把他帶到身邊嗎?”
當然想了。他一個人孤苦,有親人不能見,明明想念著卻從不要求,懂事得讓人心疼。“一家人可算是團聚了。”餘競瑤笑著歎道,隨即又顰眉望著丈夫,迫切問道,“皇帝是認下他了?”
丈夫麵容清寂,沉聲道,“他沒說,不過看得出他相信承越是他的孩子,而且很願意接近承越。但至於他會不會認,誰也說不清。”
“不管認不認,隻要他不傷害承越便好。”
“放心,不會。”皇帝看承越的眼神沒有敵意和防備。即便他狠心,他和承越之間還隔了一個沈彥欽,隻要沈彥欽在,對承越他不敢下手。
餘競瑤雖暫且安心了,但皇帝疑心重又多變,誰知他下一刻會突然冒出什麽想法來。更何況今日許是一時動情,待他冷靜下來呢?反複無常,隻怕哪日連沈彥欽他都留不住了。
想到這,她不禁長歎了口氣,沈彥欽拉過妻子,抱在了膝頭,攬著她勸道,“不必擔憂,我自有辦法。”說罷,挑唇而笑,頭埋在她頸脖間,吻著她膩滑的皮膚,深嗅她身上淡淡的木蘭味。狹小的空間彌漫著曖昧,他動作來得突然,餘競瑤隻覺得荒唐,要推開他。可沈彥欽不肯,這幾日分離,都快思念成疾了,眼下好容易有了獨處的機會,他可不想浪費,爭分奪秒地要把之前的惦念都補回來,即便隻是抱一抱也好。
瞧她還是不肯老實,他在她腰間捏了一把,她下意識縮了縮身子,貼他更近了。沈彥欽壞笑,把她緊緊摟在懷裏,喟然道,“想你想得太久了。”
餘競瑤拍了拍他的胳膊,笑道,“不過七日而已。又不是沒分開過。”
“哪裏一樣啊。”他長歎一聲,氣息深長,“尋不到你蹤跡,終日惶惶。不敢睡,不敢休息,就怕一靜下心來,眼前出現你離開的那一幕,覺得你再也不會回來了。”
餘競瑤心被擰著,軟語道,“哪會不回呢,還有寶兒呢。”
“嗬!”沈彥欽不滿嗬了一聲,看著她,眉頭一皺,道,“敢情我還是占了寶兒的光啊。”
瞧他故作不悅的模樣,餘競瑤覺得好笑。“哪有和兒子吃醋的。”
可他仍不滿意。她目光在他臉上漾著,伸出手指抹順了右眉,又撫平了左眉,甜笑道,“寶兒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們分不開。你呀,在這呢。”她指了指自己的心,沈彥欽展眉而笑,跟著她的指尖吻在了她的胸口。
餘競瑤微驚,怔了住。而沈彥欽卻埋在她胸前久久不離,她懷裏溫軟而暖融融的,聽著她越來越快的心跳聲,一切都很真實,心安穩極了,像似伶仃飄蕩的孤舟尋到了彼岸。
她也伸臂抱住了他,在他發髻安慰地親了親。
到了地方,二人入府,公主沒想到沈彥欽也會來,略顯尷尬。公主雖把一切都看淡了,可沒辦法把所有的印記都抹掉。駙馬理解,他主動招待寧王,而公主陪著餘競瑤去看望母親了。
晉國公夫人身子調理得細心,雖漸漸恢複,可還有些虛,精神不佳。知道了最近發生的事,她沒辦法安心養病。公主本不想告訴她,可瞞得了一時,瞞不了長久。晉國公夫人身子弱,頭腦可清晰得很。出了這麽大的事,自己臥病,兒子女兒哪一個都不來看自己,任什麽借口她都不會信。
見了餘競瑤,晉國公夫人放下半顆心,拉著她的手問道,“沛瑤呢?你侄兒呢?”
餘競瑤微笑,安慰著她。“母親不用擔心,過兩日寧王就把他們都接來了,我們就團聚了。”
聽到寧王,晉國公夫人心中滋味百般,愁怨鬱胸。但想到女兒和他已言歸於好,不忍出言埋怨惹她為難。涼苦歎了一聲,“團聚,你父親不在了,哥哥也被流放,你嫂嫂……,還怎麽團聚。”
這話說得餘競瑤心如刀絞,但她還是硬撐著笑,哄勸道,“寧王遣人一路關照,哥哥總不會太辛苦,況且流放也不過是一時,早晚還是回的。母親得振作,還有一家子人要指著您,您小孫兒到此刻都沒有名字,還待你給他取呢。”
母親突然醒悟過來,含淚盯著餘競瑤,急切問道,“你小侄兒如何?他不足月就來了,可有危險?”
“母親放心。”餘競瑤給她抹了抹眼角的淚,“小侄兒雖早產,可比當初的寶兒壯實多了。畢竟嫂嫂身子比我養得好,月份也比我深。”
母親點頭。可小孫子不在身邊,她沒辦法不記掛著。“趕緊討回來吧,若是再出何事,我如何對得起你嫂嫂。”
“嗯,有沛瑤照顧著,不會有事的。這兩日,無論如何也要把他接回來。”餘競瑤安慰母親,並把孩子接回來後的打算告訴給了她。寧王已經在王府附近置辦了宅院,接她們過去。可母親聽了如何都不肯,提到寧王,她情緒依舊激動。
就知道她還怨著他,於是餘競瑤拉著她,把事情的原委,細細給母親講了來。晉國公夫人用心回憶,想起晉國公遭劫前的種種,可不是早就留了跡象,隻是她不明所以給忽視了。最後他還是為了一家人舍了自己。若知如此,當初自己就該和他多聊聊,寬慰他一番也好。想到自己還因他日日魂不守舍而和他吵過,晉國公夫人更是悔。
餘競瑤勸慰她,父親不言語也是不想家人為他憂心,母親不必自責,他舍了自己就是為了一家人好過,不能辜負了他。母親落淚點頭,不解丈夫也誤會了女婿,她慶幸方才沒說出什麽過分的話來,如今她們一家能倚靠的,也隻有女兒和寧王了。
把話說開了,母親的情緒也穩定了許多。如今隻盼著把沛瑤和孩子接回來,一家人團聚。
母親身子還很弱,怕折騰她,公主多留了她幾日。其實昱榮願意留舅母,隻是誰不願意和至親更親近呢。他們能一家人在一起,公主也為他們高興。
餘競瑤和沈彥欽拜別了母親便回去了,一入府門,就瞧見承越領著寶兒迫不及待地迎了上來,霽顏護在後麵跟著。
“王妃可回了。小公子帶著小世子巴巴等了您半天了,門廳前院,前院門廳,正堂都不進。”霽顏笑道。
餘競瑤瞧著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凍得鼻尖臉蛋紅紅的,像年畫上的娃娃,招人疼愛,她忍不住笑了。可一邊的寧王卻不覺得好笑,冷著臉,眉頭深蹙,喝道:“胡鬧!晌午剛誇了你,這會就忘形撐不住了?這寒冬臘月,你侄兒才多大你就領著他在外麵鬧,若是侵寒病了怎麽辦。”
承越一臉的委屈,小聲解釋道,“寶兒尋嫂嫂哭鬧,不肯進屋,我便帶他在外麵耍玩。”說著,撩起眼皮瞥了一眼兄長,聲音越來越低,“我錯了。”
沈彥欽還欲指責,餘競瑤扯著他護在了承越麵前,嗔怒道,“承越都認錯了!”
見小叔叔驚懼,母親緊張,寶兒瞧著冷臉的父親也撇起了嘴,不悅地眨了眨眼睛,抱住了小叔叔的胳膊喚了起來,“嘟嘟,嘟嘟,爹壞。”
這一喚,惹得眾人偷笑,沈彥欽心裏也繃不住了,可臉上依舊不肯放鬆,對著妻子身後的承越道了一句,“去書房抄《論語》一遍,不抄完不許出門。”
“是。”承越應聲,低著頭和兄嫂言退,鬆開了拉著侄兒的手,轉身默默離開。寶兒不願意,抱著小叔叔的大腿,依舊喚著“嘟嘟”。沈彥欽看了霽顏一眼,霽顏會意,抱起小世子哄他到後院吃糕點去了。
回了內室,餘競瑤還是不能釋懷,一麵伺候他更衣,一麵怨著,“終於不用躲躲藏藏的了,能留在親人身邊了,那孩子是高興,你何苦來的。”
餘競瑤繞到他身後,沈彥欽張開雙臂,隨她動作把外衫褪了下,厲聲道,“不能因為高興就忘乎所以,他該學會控製情緒。”
控製情緒?難不成他還想讓承越跟他一樣,見了誰都是一副清冷寡淡的模樣,讓人不敢靠近?
“他才多大,你就這麽要求他。還不到十歲呢,正是貪玩的時候。”餘競瑤放置了衣衫,繞到他麵前,嗔道。
“他不行。”
“怎就不行了。”餘競瑤抬頭,握著他玉帶的手停了下來。
沈彥欽低頭看著妻子,凝神片刻。對承越的未來,沈彥欽已然有了規劃,這條路不易走,但卻是最安穩的一條。
“我是為了他好。”
“就算為他好,也不必罰他,也不是什麽大錯。眼看著天黑了,你還打算讓他抄一夜啊。”承越晚膳還沒用呢,沈彥欽心真夠狠。
“抄不完,明個繼續抄,今晚就讓他在書房睡吧。”
不怪承越小小年紀就那麽沉穩,敢情是這麽培養出來的。餘競瑤無奈,他的弟弟,她怎又拗得過他。不過對寶兒,他可休想一人說得算。
晚膳餘競瑤喚承越來正堂吃,承越自知被罰,搖頭不去,她隻好吩咐廚房做些他愛吃的送去。瞧他是沒有出來的打算,又叮囑下人,把書房地龍燒得熱些,別冷著孩子。並留了金童陪他,讓他酉時就歇下,別太累了,大不了明個再慢慢抄。
都安排好了,她便去了後院乳母那,看寶兒和芊芊。
書房被占,此刻,沈彥欽帶著程兗去了東廂,二人圍著小幾,相對而坐。
承越到了寧王府,程兗自然也跟了回來。王妃的事,他意識到錯了,沈彥欽不再追究,他感激。但承越的事,不得不讓他捏了把汗。
“殿下,這一步走得太險了。”程兗握著麵前的茶壺,給沈彥欽斟茶。
“不然如何,承越不可能永遠躲著,他的身份早晚都要公開。”
“待殿下繼位後,再公之於眾不可嗎?”
程兗把茶遞了上去,沈彥欽接了過來,看著清瑩的茶水,沒喝,意味深長道,“不一樣,那時候即便我當了皇帝,他依舊是名不正言不順,沒人信服。他的身份,必須由當今的皇帝賜予。”
“可皇帝那邊,他會認下嗎?”程兗憂慮,“認不認倒無所謂,隻是千萬不能有任何危險,他畢竟是我越國的後。”
“他也是大魏的後。”沈彥欽呷了一口,放下茶盞,看著程兗平靜道。“他現在隻能有這一個身份,也隻有這一個身份能護他。至於皇帝認不認,就看接下來這步棋走得如何了。”
“楚家小姐可靠嗎?她如今可是皇帝的女人了。”
“皇帝的女人太多了,她想做唯一的那一個,沒那麽容易。”沈彥欽的唇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目光又落到了茶水上,飲了一半,清澈見底。宮裏的那位也是,楚幼筠的心通透伶俐,她明白自己該怎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