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畫法

    沈翹楚基本上和盧重言保持這一來一回兩個月一次的通信, 兩人信中分享著彼此的生活，竟也沒有覺得生疏。

    沈翹楚還在地球現代時就常常會想，生活在現代真是一件頂好的事情，想要跟友人說話，發信息、郵件即刻就能送到，語音、視頻聊天還能聽到對方的聲音, 看到對方的樣貌, 想要去千裏之外的地方，坐飛機幾個小時便可以到達。

    人和人之間的距離仿佛近了, 可是有些人明明就在通訊錄好友名單中, 除卻過年群發祝福卻難得聯係。

    而生活在古代的人書信要個把月才能收到，要想橫跨千裏更要幾個月甚至半年, 可是這樣的書信聯係卻仿佛寄滿了情誼，或許人有的時候就是這樣, 得來艱難才會覺得珍貴。

    盧重言有時還會給沈翹楚寄來他侄女所作的詩文，因為沈翹楚的詩規矩有餘，靈動不足，自家的侄女卻正好互補, 除了炫耀自家聰穎的侄女還有給沈翹楚啟發的意思。

    這詩當然不是盧重言侄女的親筆，大楚雖然開放，未出閣女子的手書亦不能輕易示與外男。出閣之後，便隻能示與夫君，因此書信上的詩文都是盧重言謄寫下來的。

    沈翹楚看著信上的詩，確實清麗脫俗靈氣逼人, 很難想象這是一個四歲女娃所作，古代世家的教育實在是可怕。

    這幾次通信，沈翹楚逐漸了解，盧重言的大哥戰死，大嫂也跟著殉情，因此侄女如今正住在盧重言的府上。沈翹楚幾乎不敢想失去雙親對於這樣的小孩子是怎樣的打擊，如果她要是懵懂孩童也罷，從這些詩文看來偏生又是聰敏的。

    不過想想，有先生這樣的人教導，這女娃應該會變得像先生一般朗闊吧。

    在穿越重生前後，沈翹楚就未曾看過百分之百圓滿的家庭和人生，盧家這樣鍾鳴鼎食之家、顧家這樣詩禮簪纓之族亦然，何況是自己。

    可是即便是這樣，大多數人也從未停止去尋找幸福，可能人就是這樣生於不完美而期待和不斷追求圓滿。

    …………

    時光飛轉，轉眼又是一年文會。

    自從去年開始，每旬沈翹楚下學，沈芙都會在府門前迎接，即使後來顧脩之不再下馬車，沈芙也依舊如常，好像她真的是來迎接沈翹楚的一般，如果忽略她過於精心打扮的話。

    沈芙如此作態，沈翹楚雖然心中謹慎，麵上卻也跟沈芙比之前熟悉了一些。

    沒想到文會之前，沈芙邀請沈翹楚跟他們一起坐車。

    “還是不要了，我跟你們女眷擠一輛車終究不方便。”

    沈芙甜甜笑道：“不會的呀，爹爹的製式馬車寬敞的很，比你院裏的馬車要大的多，兄長這樣，別人說不定會覺得爹娘怎麽虧待你呢。”

    不同於沈翹楚的自小所學的官話，沈芙完全是吳儂軟語，如今年紀稍長，更出落的亭亭玉立，這番小女兒情態，若是不知她真麵目的恐怕就已經動容了，可惜她遇到的是沈翹楚。

    饒是沈芙這樣說，沈翹楚還是沒有答應，隻推脫了一番，依舊坐上朱貴的馬車。

    這一年過去，沈翹楚和顧家主以及顧脩之也更加熟絡，如果一開始收沈翹楚學畫是看在陸鳳臣麵子上，兼之沈翹楚不卑不亢得他青眼，那麽如今，顧家主已經完全把沈翹楚列為自己的得意弟子之一。

    蓋因為顧氏畫派以線條為主注重傳神寫意，因此在畫人物的時候雖有點睛之筆，終究和真實人物有些區別。

    而沈翹楚在有一次畫畫之前用炭筆在宣紙上畫了三庭五眼人體透視草稿，顧家主一見便撫掌稱妙，顧氏畫派雖然流傳數百年，卻不是故步自封的封閉畫派，加上顧家主本人曠達不羈，並不注重綱常禮教，行事頗類晉人。

    顧家主對這樣的透視法大為稱讚，並自己和顧脩之也練習研究了一番。更提出要在今天文會上向大家展示。

    兩年學畫，沈翹楚對於線條和人像等顧氏畫派最精髓的部分已經頗為掌握，如今已經可以畫出完整的人像畫作，今天的現場演示，他也在家練習了幾遍。

    他沒打算完全化成地球現代寫實的人像畫法，而是虛中有實實中有虛，運用三庭五眼人像透視法，將人物形狀繪的肖似，同時又不會過於立體使畫麵失去柔和。

    如同士人好玉一般，古代人對繪畫以及各種日常事物的審美趨向於溫潤柔和，如果過於寫實，就可能令這些士人無法欣賞。

    因為要沈翹楚展示這種新型畫法，今天文會邀請的士人不同於前次，顧家的嫡支和分支子弟甚至長者來了不少，其中有部分沈翹楚在顧家大宅見過，更多的則完全沒見過，沈翹楚之前都不知道原來顧家有這麽多子弟。

    畫法展示設在辟疆園中的水榭之中，這水榭占地廣闊，除了正中高台畫案之外，下麵還有層層台階，可以容納上百人觀看，平時是作為戲台來用的。

    顧家人之外的士子，看到台上站著的是一個不過**歲的後生，便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沈翹楚不禁心中感歎，原來顧家人都是一樣的秉性，在這樣的古代實在是難得。

    顧家主清了清嗓子道：“這是我的愛徒沈翹楚，如今正在平江書院念書，今天所展示的技法是他偶然所得，雖然有未盡之處，卻可供諸君開闊思路，也算是拋磚引玉。”

    說著，顧家主伸手示意沈翹楚開始，顧家主這種態度，引得下麵的觀者都紛紛翹頭企盼，畢竟顧家主是蘇州城乃至吳郡說一不二的人物，能讓他青眼甚至在文會上推廣的技法，必有其獨特之處。

    沈翹楚心中激蕩，這還是他第一次站在這麽多人麵前講解一種新興技法，他隻覺得腑內熱血沸騰，卻不覺得緊張。

    他手裏握著一根炭筆，在宣紙上畫上橢圓形和十字，下麵觀者頓時嘩然。

    時人也有用炭筆做草稿的，不過通常用於工筆畫，或者壁畫等精細無法修改的畫作，顧家重寫意，一般是提筆便作畫，胸臆抒發想到何處便畫到何處。

    而且時人畫草稿也通常是如同成品一般，不會像這樣畫出簡單的幾何圖形。

    隻是因為顧家主還站在旁邊，觀者雖然低聲議論，卻沒有人出言打斷沈翹楚的演示。

    沈翹楚接著用炭筆畫出頭部下麵的身體草稿，因為古人衣袍寬大，身體的草稿並不細致，隻是畫出動作走向。

    他平時打草稿不會特意修到精細的程度，畫出大概輪廓便直接上墨筆，這兩年的功夫沒有白費，沈翹楚年歲雖小，線條的功力卻並不比在座的大多數顧氏子弟差。

    隨著沈翹楚落筆，便有顧家長者連連點頭，讚顧家主收了一個好徒弟。

    沈翹楚畫的並不是地球現代新國畫畫派那般以速寫人像的形式用毛筆畫出，他的人像還是古代風格，隻是對於五官的捕捉更精準了，並強調對細節的描繪。

    他的線條如同蠶絲一般，將人物的眉毛和眼睫毛也如數畫出，很快一副完整的白描人像便躍然紙上，正是在一旁觀摩的顧脩之。

    顧脩之本就長得蕭肅清舉，如孤鬆修竹一般英姿俊朗，而畫上的人白衣飄搖，跟本人一對比，仿佛雙生一般。

    這畫一展示，就有顧家長者驚得合不攏嘴，更有連連追問沈翹楚技巧者。

    沈翹楚不慌不忙，從容作答，終於將大多數觀者的疑問解答。

    其實他取了巧，這樣的寫實畫法，想要得到大多數人審美認同，首先你畫的人物就得是美的，如果給貌醜之人畫像，將他的缺點寫實畫出，此人就可能會沒辦法接受過於**的自己。

    一般的畫師還是會揚長避短，這樣的事顧家祖先顧愷之就曾經做過，他曾想給殷仲堪畫像，殷仲堪因為眼睛有疾不想畫像，顧愷之便說：“明府正為眼耳，若明點瞳子，飛白拂上，使如輕雲之蔽月，豈不美乎!”

    他知道殷仲堪因為眼睛眼疾所以不想畫像，便先將眼睛完好畫出，在用白色抹在上麵作為不經意的雲霧，如同輕雲之蔽月一般，這樣反而增添朦朧之美。

    沈翹楚展示解答完畢，觀者皆心滿意足，並有幾位顧家長者大肆讚歎沈翹楚，此時還不到正午，文會就照例分為幾撮人各交流各的。

    沈翹楚剛才可謂是大大出了風頭，不過好在少年人中有陸寧和顧脩之領頭，其他人看出沈翹楚與顧陸二人親密，也不敢說些酸話。

    坐在席間，顧脩之躊躇一陣，問道：“你剛才的畫作，可否贈我？”

    沈翹楚會心一笑：“當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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