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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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雅歌又做了那個夢。

    夢見水下站立著一個麵容青紫的孩子。孩子周身被水草纏繞, 手中還握著一把匕首。

    夢中的慕容雅歌跌跌撞撞地向著那個孩子走去,呼喚著:“雀兒……”

    孩子緊閉的雙眼突然流出了血,將整個水下染成了紅色。

    ……

    慕容雅歌從夢中醒來, 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喘得心口痛, 痛得滾燙, 過了許久,才緩過神來。

    如今已是日上三竿。她當了十年的帝王, 十年勵精圖治, 好久沒有睡過懶覺了。

    但她現在所在的地方, 太陽並沒有照進來。一絲陽光都不會看到, 僅有的光芒隻是那將近燃燒殆盡的油燈。唯二能聽到的聲音是自己的喘息和鎖鏈的聲音, 她被慕容清懿鎖在了地宮,四肢被鎖鏈禁錮。

    這裏是皇宮最黑暗的地方——地宮暗室。

    她已被慕容清懿軟禁多日了。

    曆史上很少有那種同胞之間篡位謀權的人會把被奪x權的人殺了的例子,一般會將失敗者關在不見天日的地宮, 關上個十幾年、幾十年,到最後,任何不甘與野心都會消散, 被奪x權的人, 久久不與外界交流,早就成了傻子。到時候, 就算是叫他反,他都不會反的。

    慕容雅歌能預見自己結局,不用那麽久, 她那大燕皇族血脈傳承的遺傳病就會犯,而慕容清懿頂多就笑個幾年,最後也得死,跟她一樣的死法。

    這世間所有的殊途同歸,都是死亡。

    可有的人就是想比你活得久。

    +

    旻秧百無聊賴地坐在了王座之上,聽著下麵的大臣們例行朝堂之事。

    她腦袋上的十二旒冕實在是太重了,十二道旒,每道旒上有赤黃青白黑共十二顆玉珠,對於她一個小孩子來說,簡直是把萬裏河山都壓在了頭上,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倘若她太活潑好動的話,這些旒上的玉珠又會發出碰撞之聲,在靜得能聽到針掉地的朝堂上簡直尷尬到要死,更不知慕容清懿會怎麽收拾她,所以硬生生地把她動如脫兔的性子壓成了靜若處子。

    她的新衣服也重,成為皇太女那天穿的衣服就已經夠繁瑣了,裏一層外一層,層層疊疊,但好歹是隻在那一天或者同等重大的日子裏才穿,而她今日所穿的皇袍,卻得天天穿著。

    大臣們說了什麽話,旻秧都不關心。因為反正他們也不是說給她聽的。她就是一個漂亮又貴重的小花瓶,擺在帝國中央,似乎擺在那裏,就有用處,就能鎮守四方,天佑大燕似的。比聽不見信徒之祈禱與哀求的神像更沒有用處。

    旻秧打了個嗬欠,直接躺在了王座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覺,並且相當旁若無人地發出了細微的鼾聲。

    十二旒冕上的十二道旒遮住了旻秧的眉眼,帝王有所見有所不見,對於旻秧來說,卻是遮自己睡覺的,也算是遮住了她不該有的帝王醜態吧。

    她打鼾的聲音很小,像是剛出生的小奶貓呼吸一般的聲音,但整個朝堂之上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並且神經高度緊張,自己的呼吸也跟著旻秧的呼吸一起一伏。

    王座旁的慕容清懿扭頭看了一眼旻秧,突然間笑了出來。

    這麽一笑,大臣們立刻如同見到鬼一般,個個跪在了地上。

    大臣們麵對著慕容清懿,比往日裏還要誠惶誠恐,簡直可以說是惶恐了。

    慕容清懿也一副好像什麽都沒有看到,四海祥和,歲月靜好的樣子,繼續說著奏折上的事情。

    而大臣們依舊跪地,待這次上朝結束之後,才雙腿發麻,全身顫抖地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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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幾日的時候,突然從鳳棲宮傳來了消息,陛下暴斃了!

    其實這樣的事情在大燕並不稀罕,大燕三百年間這麽多代的女帝,皆是早早就去了。人生苦短之事,在這裏簡直就是常態。

    而皇太女旻秧年齡尚幼,難以親政,隻能請晉王殿下慕容清懿代國君處理政事。

    這話語編得十分雲淡風輕,乍一聽好像很合理的樣子,隻是誰都明白,實情哪會是這樣。

    隻能佩服慕容清懿忍辱負重、步步為營之能實在是厲害,十年間,朝堂上有實權的人,全被她換成了自己的人。這一段時日,私下對她不滿的人,也遭到了滅口。

    慕容清懿現在還是晉王,私下裏卻有人開始叫她攝政王了。

    攝政王——慕容清懿儼然就是女帝了!

    她沒有帝王的稱號,但卻是實實在在地逆天改命了!

    “報!——”突然有人驚慌失措地衝進了大殿裏。

    還在小憩的旻秧被這麽一嚇,驟然模糊著眼睛,皺著眉醒了過來。頭上的十二旒冕發出碰撞聲,撞得她腦袋也發暈。

    那冒冒失失的人又慌慌張張地開口:“陛下、晉王殿下,東部發生叛亂,叛軍已集結數萬人,向著帝都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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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清懿被鎖鏈掛著,身體狼狽不堪地垂著,借著昏暗的燈光,看著上空的天花板。更加感覺自己被束縛在一口棺材裏似的。

    突然有了亮光,她一下子從被子裏跳了出來。

    慕容清懿慕容清懿回到了東宮。從慕容雅歌的上方走過。

    慕容雅歌所在的地宮暗室正是在東宮寢殿之下,卻好像有一塊無形的地板隔絕了一切,使得慕容雅歌能看到寢殿之上的一切,甚至看到了慕容清懿從上而過之時,她的鞋底與裙擺,但是聲音卻傳不過去,也沒有人注意過到她。宮人們不會,慕容清懿更是不會。

    慕容雅歌氣得在暗室裏叫囂,晃得鎖鏈碰撞,發出鈍響:“慕容清懿!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

    “你快把朕放了!”

    “……”

    慕容清懿好似聽不到任何聲音一般,淡然地坐在了桌前,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明明是冷水,自茶壺傾瀉於茶杯之中,茶水卻滾燙翻滾。

    茶葉的香氣與水汽在整個房間彌漫。慕容清懿整個人更悠然自得了似的。

    更糟心的是,在暗室的慕容雅歌將茶水的味道聞得清清楚楚。

    慕容雅歌快要氣瘋了:“慕容清懿!你到底想要怎樣!”

    “……”

    慕容清懿當然不會回答她。任由曾經的場麵人慕容雅歌在下麵歇斯底裏,自己把自己逼成一個瘋子。

    +

    慕容清懿在的時候,慕容雅歌能看到寢殿之上的一切,慕容清懿走之後,她的暗室一片昏暗。

    那盞油燈每每像是燃盡,卻永遠都燃不盡似的。慕容清懿本身就難以感覺到時間的流逝,因著這盞破油燈,她對時間的觀念更是模糊,甚至,她開始產生幻覺。

    再次有知覺的時候,慕容雅歌聞到了飯菜的香味,她虛弱無力地睜開眼睛,看著麵前正要給她喂飯的慕容清懿。

    慕容雅歌瞪著慕容清懿,心裏更氣的是,這飯菜的味道令她垂涎三尺,好像都是她喜歡吃的菜式。

    “慕容清懿……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

    “你快將朕放了……”

    “……”

    “如果你不放……那麽……”

    “……”

    慕容清懿道:“皇姐,你將這飯菜都吃了,我就告訴你。”

    “朕不吃。”

    “哦,那我就不告。”

    “你——”

    慕容雅歌瞪了慕容清懿許久,慕容清懿卻絲毫都沒有被慕容雅歌瞪怕,而且似乎很喜歡看到慕容雅歌氣急敗壞的樣子。

    慕容雅歌忍住滿腔怒火,敷衍著慕容清懿:“那朕吃。”

    慕容雅歌以為慕容清懿會將她放開,解開她手腳的鎖鏈,誰知慕容清懿自己執著筷子,打算一口一口地給慕容雅歌喂。

    “你這樣,朕何時才能吃完?”

    “我覺得皇姐心情不好,也吃不了幾口。”

    這家夥還是這麽氣人!

    但慕容雅歌此刻不得不向慕容清懿低頭。

    兩人就這樣你一筷子我一口地喂,慕容清懿說得沒錯,慕容雅歌現在的確沒什麽心情吃飯。

    “朕飽了。”

    “再吃五口。”

    再吃了五口之後——

    “朕飽了。”

    “再吃三口。”

    再吃了三口之後——

    “朕飽了。”

    “再吃五口。”

    “……”

    ……

    這頓飯,最後慕容雅歌全吃完了。

    慕容清懿慢悠悠地放下手中的餐食,然後看著慕容雅歌,欣賞著慕容雅歌的每一個表情,然後臉湊到了慕容雅歌的麵前。

    慕容雅歌看著近在咫尺慕容清懿的臉,一愣。

    兩人四目相對,看了許久。

    慕容清懿卻道:“皇姐,我還以為你要咬我呢。”

    神經病!

    慕容雅歌氣道:“朕咬你做什麽?”朕都吃飽了、吃撐了還能吃得動你嗎?

    “我是你恨極的人,你不應該如同困獸一般,使出渾身解數嗎?……我記得小時候咱倆有一次話不投機打開了架,你將我的手臂咬得血流不止。幸好最後沒有留下傷疤。”

    說著,慕容清懿將長袖滑到手肘處,露出自己的胳膊,其上果然光滑嫩白,沒有一丁點兒的疤痕。

    如果不是現在形勢到了如此地步,慕容雅歌簡直要以為慕容清懿是專門跑到這裏來朝著她脫衣服的。

    她這皇妹十年前還算是正人君子,怎麽現在妖裏妖氣的,幹什麽都這麽勾人?她對慕容雅歌都這樣,那麽對她的誥命相公林準豈不是更是這樣了!

    慕容雅歌看著慕容清懿白亮如絲綢的肌膚,更是覺得自己火氣上湧,怒道:“朕還不至於狼狽至此!”

    “哈哈哈哈……”慕容清懿笑著,輕挑地伸出食指,溫柔地順著慕容雅歌的耳朵、臉頰,滑到慕容雅歌的下巴處,卻暴戾一抬,“你現在還不狼狽嗎?”

    慕容雅歌閉上眼睛凝神了片刻,然後睜開了眼睛,道:“你殺了朕吧!”

    “……”慕容清懿聽到這話,眼神一凜。

    慕容清懿又一遍重複:“如果你不放朕走……那麽……你直接殺了朕吧!”

    慕容清懿卻道:“皇姐可是大燕的女帝,我怎敢弑君?”

    “難道你做的事情……還不夠大逆不道嗎?”

    “皇姐,你是不知,這世間,除了我以外,大逆不道的人還有數萬人之多。”

    慕容雅歌疑惑:“什麽意思?”

    慕容清懿笑著:“東部集結了數萬人之多的叛軍,正朝著帝都的方向進軍呢,大燕,就要亡了。”

    “……”慕容雅歌驚得一口血哽在喉嚨,“怎麽會……”

    “怎麽不會,大燕這百年的罪惡,十年的飄搖,不應該有個頭了嗎?從你即位起遇到第一場災難的時候開始,就已經想到今天的了吧。”

    “你……你想怎麽樣?”

    “我是無所謂了,反正我快要死了。”慕容清懿驟然起身,突然之間將手掌放在慕容雅歌的胸前,“皇姐你也明白自己活不長了吧。”

    慕容雅歌好像突然有了力氣,或者說是攢了半天的力氣,用來柔柔弱弱地將慕容清懿放在自己胸前的手搖掉:“放肆……”

    慕容雅歌喘著氣,瞪著慕容清懿。心裏更是驚嚇於慕容清懿的那番話。

    摸著自己的手,慕容清懿道:“皇姐,這皇位沒人繼承,即使沒有叛軍,大燕也要完了。”

    “有……旻秧!旻秧來即位!她是大燕的下一任女帝!”

    “哈哈哈哈……你還真把她當做皇太女了?她有大燕的血統嗎?”

    “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

    “嗬,這可真不像是你能說出來的話。你啊,不是最注重禮製,最注重血統,最注重長幼有序的嗎?”

    “旻秧她不一樣。”

    “對。她的確不一樣。其他人都一樣,就她不一樣。”慕容清懿應著,道,“——所以,我讓她成為女帝了。她是繼你之後的下一任女帝,也會是大燕的最後一任帝王!”

    “什麽?你——你瘋了!你不是覬覦皇位多年了嗎?怎麽如今就把皇位拱手相讓給坐著等就能得到皇位的旻秧!”慕容雅歌簡直不敢相信,覺得慕容清懿絕對是瘋了。

    “皇姐,我快死了。我死得那麽快,那麽早,如何看到大燕怎麽滅亡?——所以,我讓進程加快了一些。這十年,我看著大燕是怎樣風雨飄搖,山河破碎,那麽下一刻,我更是要將其真正的顛覆滅亡看得清清楚楚。我,已迫不及待。”

    “……”

    “這十年間,我怨過龍城發跡之地的龍角被你砍斷,想著如果那龍角還在的話,我是不是早就當上皇帝了,這十年是不是過得就更稱心如意一些呢。但我後來覺得無所謂了,什麽都無所謂了。帝王的名號,不過是一個空名。我已掌握天下生殺大權,要那臭名昭著的名號有何用?”

    “……”

    “一生虛自囚,到死空遨遊。”

    “……”

    慕容清懿笑著,似乎從未對慕容雅歌笑得如此真誠:“所以現在——皇姐,你是什麽了呢?”

    “……”慕容雅歌突然有不好的預感。

    “幾天前我就下令告知天下了——我說,先帝,駕崩了。”

    “……”慕容雅歌震驚得蹬得滿眼血絲,道,“你到底想要怎樣?你殺了朕!”

    “……”

    “既然你已告知天下,朕已經死了,那你為何不殺了朕!”

    慕容清懿起身,道:“皇姐,我怎麽會放過你呢?”

    “……”

    “我不會放過你的,更不會讓你死的。”

    “你……你……”苦苦追問了這麽久,慕容清懿居然是這樣賴皮的回答,慕容雅歌氣得一扭頭,一口血吐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萬事有何味,一生虛自囚。不知文字利,到死空遨遊。——孟郊《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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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的□□坡累,被我寫成了喂飯坡累,純吃飯。因為寫這一章的時候,我沒飯吃。來自一個智障作者の深沉怨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