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花葉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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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雀翎來到了地府, 她做了很多閻玉飲下孟婆湯之後, 此去經年, 兩人再次相見的心理建設。

    但等到她發現她真的站到了閻玉的麵前,第一眼, 她就潰不成軍了。

    五百年了,以為自己長大了成熟了, 麵對一切都能淡然處之了, 但在麵對閻玉的時候,她還是五百年前的那個她。

    地府其他的人看到了雀翎出現, 皆是如臨大敵。

    這個小魔王今天來到這裏又想做什麽?肯定沒好事兒!每次魔界的人一來到地府, 都不會發生什麽好事的!

    閻玉淡然地看著雀翎,對手下的人擺手, 說道:“你們都下去吧。”

    眾人:“小閻王殿下,你……”

    閻玉:“我不會有事情的,你們也不用告訴父親。舊人相見,我倆隻是敘敘舊,除此之外的其他事情都不會發生的。”

    ——舊人?

    雀翎身形大震, 閻玉居然沒有忘記她!

    雀翎看著眼前的閻玉, 覺得眼前的這個人長得跟幾百年前的那個人幾乎沒有什麽差別,但是還是令她感到無比怪異,看來人的確是變了。

    待其他人都下去, 閻玉走到了雀翎的麵前,叫著雀翎的名字:“雀兒……”

    “……”如果雀翎能哭的話,此刻必定是熱淚盈眶。

    雀翎立刻伸手, 拉著閻玉的手,但剛要激動地說什麽,手就被閻玉甩開了:“你我現在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動作不要如此親密。”

    雀翎立刻如墜冰窖,但還是磕磕巴巴地問道:“你……你並沒有忘記我……是不是因為我在你心裏麵很重要?”

    閻玉嘴角掛起了一抹嘲諷的微笑:“我並不是沒有忘記你,而是我根本就沒有飲孟婆湯。”

    “那你……”沒有忘記雀翎,沒有飲下孟婆湯,這樣的閻玉為什麽不來魔都找她呢?

    閻玉問道:“你知道情絲挑嗎?”

    “那是何物?”

    “情絲挑是地府的寶物,深埋在地府的地心。一根隻能用一次。”這世間隻有兩根情絲挑,其中一根被閻玉用了,“用了情絲挑之後,我不再有任何的情感了。“

    閻玉並沒有飲下孟婆湯,她直接用了一種更決絕,更極端的方式,她用了情絲挑挑斷了她的情絲。從那刻起她正式成為了地獄的小閻王,同時也成為了地獄的一個執行利器。

    雀翎:“是閻王逼著你用的?”

    “是我自己選擇的。”

    “為什麽?”

    “……”閻玉沉默。

    雀翎此刻更為難過,難過的是自己為閻玉擔憂了幾百年,每晚的夜中都是閻玉遭受了怎樣非人的酷刑,才使得她忘記了雀翎。但是如今閻玉告訴了雀翎真相,居然是閻玉自願放棄雀翎的。

    雀翎此刻隻能問一聲:“為什麽?”

    閻玉卻沒有直麵雀翎的質問,反而道:“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說罷,兩人麵前浮現出了一麵往生鏡,往生境之上是一名女子。

    雀翎疑惑地看著往生鏡之上的女子,有些疑惑:“這名女子怎麽了?跟我有關係嗎?”

    閻玉不說話,拉著雀翎的手,兩人直接進入了往生鏡的幻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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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生鏡之中,一名麵容憔悴,滿身都是傷痕,衣服破敗不堪的女子癱倒在牢房,手裏拿著一塊小石頭,在牢房的石壁之上,一筆一畫的刻著正字。她已經刻了很多個正字了。

    兩人之於女子隻是隱形的幻影,女子看不到兩人。

    閻玉道:“二百一十七。”

    “嗯?”

    “牆上的正字,二百一十七,二百一十七個日子,第一天的時候,她失去了她的愛人。”

    “……”

    閻玉道:“我們現在所在的世界是現實,你想不想到她的記憶裏看一看。看看她的記憶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雀翎點頭。

    閻玉拉著雀翎的手,進入了那個女子的腦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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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燈初上,她與她的愛人走在街上賞花燈。雀翎一愣,沒想到那名女子的愛人,也是一名女子。

    一名遊手好閑的公子哥在人群之中看上了她。兩人隻以為那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登徒浪子,就不再理會了。

    可是第二天的晚上,一群不知道從哪裏來的人,衝到了她的家裏……

    雀翎看著這樣的畫麵,震驚不已,衝上前去想要將這些人趕走,卻發現自己的手臂穿過了他們。眼前的這一切當真隻是記憶,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

    雀翎以為自己會在那個女子的腦海待很長一段時間,沒想到停留了片刻,她就急切地想要出來了。

    閻玉將雀翎帶出了女子的腦海。

    閻玉繼續講述這個故事:“這些人輪x奸了她,你知道這些人有多少人嗎?……她的愛人也被這些人淩x辱致死了。”

    雀翎看向那名早已神情麻木的女子,想象不到在這名女子的身上發生了如此滅絕人性,慘絕人寰的事情。

    “從那一天起到現在已經過了二百一十七個日子了,在這些日子裏,她想盡了一切方法去對付那名領頭的公子哥,她相信天道好輪回,這個世間是不會放縱惡人的存在的。可是當地的縣衙跟那名公子哥是有裙帶關係的,官員們對她的遭遇視若無睹。”

    “……”

    雀翎此刻蹲在了那名女子的麵前,身臨其境,感同身受,覺得這名女子的一生真是太可憐了。

    閻玉繼續道:“你也看到了,她的愛人也是一名女子。沒進入她的腦海之前,是不是覺得他的愛人是個男子?”

    “……”

    “兩人所遭受的一切非人行徑沒有被任何人知曉,但是兩個人之間的愛情被整個縣的人都知道了。整個縣的人都罵她倆是變態,說她倆該死。”

    “……”雀翎渾身顫抖,即是生氣又是傷心。這世間怎會有這樣的惡行存在?

    “你看她神情麻木漠然,是因為這些日子又在牢房之中遭受到了迫害。”

    “……”

    可是正在雀翎要憤怒到極點的時候——

    一名獄卒推開了牢門,將一頓豐盛的晚餐放在了女子的麵前。這是死囚此生的最後一頓飯了,所以極其豐盛。

    獄卒說道:“快吃吧,早點吃完早點上路,像你這樣的惡人早就該下地獄了!”

    女子看著獄卒遠去的背影仰天長笑,笑聲滲人又恐怖。笑了幾聲之後,麵容又恢複到了之前的冰冷。但雀翎明顯感覺到了,這樣的冰冷並不是之前那樣的麻木,而是這名女子本身的冷酷,這樣的冷酷,似乎視人命如草芥。

    閻玉又帶著雀翎,離開了往生鏡裏的世界,回到了現實之中的地府。

    雀翎立刻轉身扭頭瞪著顏玉:“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閻玉淡然地問道:“剛才的這個故事,有真有假,你覺得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你——”

    “這名女子瘋了,腦海裏的事情,是她幻想出來的。而真實的故事又是怎樣的呢?二百一十七,是這名女子殺死過的所有人的人數,她不久前用下毒的方式,毒殺了整整一個村落的人。”

    “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她這麽做,有理由或者沒有理由,那又有什麽區別呢?被她殺死的人有理由被她殺死或者沒有理由被她殺死嗎?你知道了她的經曆,你就會想方設法為她開脫,覺得可恨之人必有可憫之處嗎?可是被她殺死的人,難道就該死嗎?”

    “……”

    “可是如果我要告訴你,這個女子殺了人的故事,也是假的,是我編的。你會怎麽想呢?所以到底什麽是真,什麽是假呢?”

    雀翎惡狠狠地瞪著閻玉。

    閻玉一聲歎息:“雀兒,你跟我說過的,你曾經也活過,那麽當時的你是怎麽死的?你被三隻水鬼拖下了水,那麽你有機會問它們為什麽要殺你嗎?殺了你,它們才能往生,可是你怎麽辦,你就得平白無故地被它們殺死嗎?”

    “……”

    閻玉繼續道:“一個人的經曆組成了這個人的一切。但同樣的經曆,雖然依舊會鍛造出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但旁觀者總是會依舊腦補出來很多故事,真實的故事,抑或虛假的故事。剛才的時候,是不是我每說一句話,你對她就更加感同身受呢?”

    “……”

    “在知道了其實她是個惡人之後,你是不是又在想她這麽惡是不是也是因為遭受到了惡行,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呢?然後不由自主地就會為她開脫,要不然一個柔柔弱弱的女人,為什麽會變成這副泯滅人性的樣子呢?而這名女子,為什麽要為自己編造故事呢,她的意圖是為何,是她真有苦衷,還是隻想讓自己擺脫罪惡感?”

    “……”

    “所以在麵對這種情況的時候,有著感情的人根本無法做出正確的抉擇。可是在法的麵前,法,隻對事不對人,執法不分貴賤,法外永不施恩,法理之外,才是人情。所以,你剛才相信了這個故事,甚至可以說,你被這個故事騙到了。”

    “……”

    “而情感則是相反的。比如我愛你,我愛的是你這個人,不管你做了什麽,你的家世是怎樣?我都不管,我隻愛你這個人。沒有辦法用理性來解釋愛。”

    “……”

    最後,閻玉總結道:“所以,我得摒棄我的一切情感。我是閻王,我是地獄的神,我即是法。”

    +

    雀翎低著頭沉默了許久。

    在閻玉以為雀翎這樣的低頭是她終於認清現實,她已經被現實徹底打敗了的時候,雀翎堅定地抬起了頭,認真地凝視著麵前的閻玉,道:

    “我不懂你們神明為什麽都要沒有情感。”

    聽到雀翎的這句話,閻玉第一刹那以為自己剛才的話都是白講了,剛要長歎一口氣,感慨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誰知雀翎的接下來的話語,語氣更加堅定了:

    “你說的這些的確很有道理,可是——我還是覺得你他媽的在放屁!”

    “……”

    “我看到悲慘的人會感同身受,這雖然稱不上是我的優點,但也絕對不會是所謂的我的缺點。因為我有情感,所以我無法做到無動於衷,這是本能的反應,做不出這副反應的話,那隻能代表我死了。雖然我不像你這麽黑白分明,分明到眼睛裏沒有灰色的區域,但我也能分得清是非。”

    “……”

    “如果這個女人像她腦海裏說的那樣,我會同情她、幫助她,但如果是你說的事實那樣,我會鄙視、懲處她。但我的感同身受,最終的目的不是為了同情她,以致於當我也麵臨跟她一樣的困境之時,也希望有人能同情我,或者當我做了錯事的時候,希望別人能理解我做了錯事的苦衷,對我從輕發落,甚至以求得別人的原諒。我明明也還什麽都沒做,不明白為何這樣還沒出手的我就被你判定成共情的聖母了。”

    “……”

    “——我的目的是,我的所言所感,所作所為,都是依靠我自己的準則做事的,我覺得我這樣子做是對的,那麽我就這樣做,我覺得我不能這樣做,那我就不這樣做,或者說,即使我做了一半,突然發現自己做錯了,那麽我也會及時停下來的。我這麽努力地成長,我如此堅定著自己的準則,就是為了做自己。我不求別人的理解或者不理解,我做任何事都是因為我樂意。但是我的樂意,基於我的理智之上,而理智——並不等於冷漠。”

    “……”

    “你跟我說了那麽多,你並沒有說服我。一是你跑題了,二是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三是你自己的邏輯差到不行,四是你編的這個故事實在是太爛了,沒有令我覺得虐心傷感,感受到悲劇的魅力,我隻覺得惡心,作踐人性。”

    “你……”閻玉覺得雀翎的這一番話很是好笑,但是好笑在哪裏她說不出來也笑不出來。

    在這個瞬間,閻玉突然覺得,好笑的那個人好像是自己。

    雀翎繼續道:

    “可是你,你跟我不一樣。因為你連自己本身是個什麽東西都不知道,你還想直接跨過這一步成為自己想象中的一個似乎很強大的,能與天齊肩的東西。——哦,我明白了,這樣的東西,你們稱之為神明!一種自以為是,以為代表著世間正道的東西!”

    “……”

    “因為自身心性不夠堅定,能力不夠強大,無法使自己成為法,於是就不擇手段地用別的方法使自己成為一個沒有情感的人,以為這樣的人就能代表法,就是法了。這樣的你們,是在舍本逐末。”

    “……”

    “如果是因為這個原因你才要放棄我的,那麽以後你會放棄更多的東西。你不要覺得你放棄了我,你為了天下蒼生做出了犧牲,你就成就大義了。請你明白,你放棄了我,其實是你逐步放棄大義的第一步。”

    “……”

    “或許有的人也聽說了你自己的故事,站在你的角度為你考慮問題,也因為你自己的這個故事傷心流淚,你把自己感動了,把他人也感動了。”

    “……”

    “——但是,你不會感動到我,我反而唾棄你。”

    “……”

    “你剛才也說了,所謂的我愛你,是指我愛的是你這個人,不管你做了什麽事,我都不會管。——那麽我現在告訴你,你現如今做了這種事,我不愛你了。你的法能明辨是非,那麽我的愛,更能!”

    “……”

    “我的愛不像你們天道之人的愛是大愛,是無限,我的愛隻是小愛,一生一世一雙人的那種,因此十分有限,不會給予垃圾!”

    “……”

    最後,雀翎道:“不要以為自己是小閻王,是天道之人,就高高在上了,你們這樣的人,遲早會麵臨天翻地覆的那一天!我、等、著!”

    “……”

    說著雀翎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她不再回頭。

    +

    閻玉看著雀翎遠去的背影,直至她的視野裏再也沒有這麽一個人,才忍不住吐出了一口血。

    曆屆動過情的閻王飲下孟婆湯,一碗即可,隻有她這麽一個人用了情絲挑,是因為她當時將孟婆湯都吐了出來。喂一碗,她吐一碗,喂十碗,吐十碗,最後吐出了血。這樣的行為,是她的本能反應。

    可是並不會因為她這樣就能跟雀翎在一起了。如果她這個繼承人死了,那麽閻王還可以找一個新的繼承人。

    閻玉當時嘴角帶血,苦笑著:“那為什麽偏偏是我?重新找一個新的繼承人不就行了嗎?”

    閻王卻道:“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女兒,我不想令你最後什麽都沒有。”

    ——閻玉和雀翎都是女孩子,所以不能在一起。

    ——閻玉和雀翎一個是天道之人,一個是魔道之人,所以更不能在一起。

    閻王說了,即使是閻玉死了,或者是雀翎死了,兩人都不能在一起的。如果還繼續堅持下去的話,那麽就叫這兩個人同歸於盡吧。

    閻玉心已死,但她不願意雀翎出事。

    作者有話要說:  情感與理智,情理與法理看起來是反義詞,但實際上並不對立。閻玉極端了,太極端就錯了。

    這世間的確沒有絕對的公平公正,閻玉追求的那一種是理想化的,是神化的,也就是說是不現實的。但沒有絕對的公平公正卻也不影響公正公平在現實中的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