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君問歸期未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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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城已被燒城一片廢墟, 看不出原來的樣子,城中的街道已落滿黑灰,清晨, 天飄起了小雨,阿蘭呆呆的站在一片廢墟前,身後給她撐傘的年輕士兵, 哭得淚比雨都要多。

    樓玉摔二軍清掃潮城時,樓四軍血戰朝突,秦老將軍豁出半條命了來不要, 親手捅穿了朝突,砍下他的腦袋,放在墨城北門, 祭典月霜和江寧,以及墨城百姓。

    阿蘭看著北門外密密麻麻,簡陋的席子, 布匹卷著墨城百姓殘缺的屍體, 一時間心中仿佛壓著一座稷山,喘不了氣,說不出話,連淚都流不出。

    秦將軍重傷, 樓四軍先交由左麾副將雷星負責, 他簡要的複述了與朝突交戰的情形,又說了京廊那邊的後續處理。

    “我們在萬門炮裏塞了稻草,填實了, 本想把它們給敲了沉河,但暗門帶來了殿下您的口諭,說要留著,我就沒把這些糟踐玩意兒給砸了。都在門口東麵放著呢,殿下要看,屬下就帶您去看。”

    阿蘭沙啞著嗓子問:“這些人呢?”

    “這些。”看到城外排排列列的屍體,雷星說,“京廊那頭,楊傻缺……就那個楊秉,這兩天嚇的夠嗆,說是要讓周邊城池調些好木頭來,把他們都好好安葬了,就在這北門外頭的小山丘上找個風水好點的,還提議要立碑,殿下您看……”

    “將功補過?”阿蘭微微抽動了嘴角,“沒用的。”

    她說完,又問道:“前頭我看是擱了三副棺木,除了江寧和月霜的……”

    阿蘭頓了好久,鼻子發麻,視線也模糊了,她吸了口氣,繼續道:“除了江寧和月霜,還有一個是誰?”

    “是南朝派到墨城的城守。”

    阿蘭看著樓玉直挺挺矗在棺木前,眼睛一眨不眨,就這麽站著,雨水濕了頭發,水珠順著發絲流淌,滴下來滴在棺材蓋上,一滴又一滴。

    卻是雨,不是淚。

    阿蘭憂心忡忡看了好久,怕樓玉下一刻就會全線崩潰,然他依然鎮定,仿佛想就這麽看著,隔著棺木看著,一直看到天荒地老。

    雷星也是無比擔憂,踟躕了好久,左右晃著,看上去想說些什麽,卻又很為難的樣子。

    阿蘭問他:“怎麽了?”

    雷星小心翼翼說道:“殿下……寧遠將軍……缺了半條胳膊,我們沒找到……”

    阿蘭心中猛然一痛,手按住心髒,剛剛忍回去的淚水無征兆的就滑落了。

    她暗自鎮定許久,才開口,聲音飄忽道:“怎麽?找不到嗎?”

    “地上都是殘肢體,你一隻手,他一隻腳的,我們在附近找了很久,也沒找到……”

    樓玉後背微微顫動著,顯然是聽到了雷星的話,他極緩慢的扭過頭,看著雷星。

    眼神死寂空洞,好一會兒才慢慢回來,盯著雷星,他似是想問什麽,但可能說不出話來。

    雷星也不敢讓他說話,整個樓家軍聽聞墨城之殤後,都如五雷轟頂,一來是他們敬愛喜愛的寧遠將軍和樓家八妹——被他們奉為女神的前鋒營副將萬月霜,死於萬門炮之下,死無全屍。

    二來就是,北朝幾乎人人皆知,樓玉心頭至寶,放在心尖上愛著,求之不得卻依然數十年如一喜歡的人,好好的,沒上前線,在這個大家都以為最安全的墨城,沒了。

    至愛沒了,樓玉也沒活氣了。

    因而,他們怕極了樓玉會忽然一頭撞死在棺木上隨逝者一起去。

    即便是粗神經的雷星,看到樓玉動了動嘴唇,沒等他說話,也知道他要問什麽。

    雷星艱難道:“樓將軍……樓將軍節哀……這裏好多都不是全屍,街上那些斷手短腳,還有些血啊肉的,我們都找了,也翻了,其實……其實不僅寧遠將軍。”

    雷星鼓足勇氣,先上前去,雙手做出要扶樓玉的準備,繼而才說道:“萬副將……也缺點東西。”

    樓玉閉了閉眼,喉結微動,他竭力想說些什麽,但張開嘴,卻失了聲。

    他發不出聲音,喉嚨又緊又疼,生生磨著,讓他痛苦不堪。

    他太傷心了,傷心的說不出話來。

    他想問雷星,缺什麽?她還缺什麽?

    好在,阿蘭替他問了,雷星說:“萬副將她……炮應該是穿身而過,缺了一邊的身子……”

    樓玉搖晃起來,雷星上前扶,樓玉搖手,輕輕推開他,轉身朝身後的廢墟走去。

    天還下著雨,阿蘭看著樓玉在廢墟中翻找的單薄身影,心中五味雜陳。

    “去點人跟著他……”阿蘭說,“這幾天他身邊都跟點人。”

    雷星驚慌:“樓將軍他難道是想……”

    “沒有。”阿蘭搖頭,“隻剛收到消息時昏了一整天,人醒了之後,一切正常,很正常,也不哭。我有點擔心他,你也應該知道,去吧,讓人跟著他,也幫幫忙。他肯定去找……找月霜了。”

    雷星一個七尺男兒,憋哭硬生生憋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悶叫。

    “哭什麽。”阿蘭說,“沒用了。人沒了……”

    她抬起頭,眯起眼睛看著天,無力道:“人沒了,這麽突然……我無能為力,什麽都做不到,他們走了,我就算當了皇帝,一統了十三州,做個千古明君,可他們要走,我拉也拉不回來。”

    “皇帝再大,不如天大。”阿蘭說,“有時真的恨天,無情無義又可怕,隻要是天意,它決定的東西,哪怕你是皇帝,也改不了。”

    雷星又害怕阿蘭也出問題,緊張兮兮卻不知如何安慰,隻笨嘴笨舌的說:“不……皇帝最大……天算什麽……殿下可不能這麽想……天底下有多少人還指望您呢,天可統一不了十三州,這種即便有天意,也還得您去做……”

    有時,笨嘴之人卻能說出很有道理的話。

    “這倒不假。”阿蘭微微動了動唇角,扯出一絲無奈卻又傲氣的微笑,“天意也要借人才能實現。好了,不說了,你去,把楊秉叫來,墨城烽火都點燃了,本該來救的樓四軍卻因楊秉之故,兩個時辰後才出京廊城,難道他不該來給月霜和江寧跪一跪,贖個罪?”

    臨近黃昏,雨下大了,渾身濕透的樓玉折返回來,手中就緊緊攥著半根玉簪,突然跪倒在棺槨前,眼神發直地看著棺木。

    有人說:“樓將軍,開棺把玉簪放進去吧?”也好讓您見見……

    樓玉搖頭,擺手不語,仍是跪著。

    蘇北湘車馬到墨城北門後,跌跌撞撞跑來,經人指,知道大哥和月霜就在眼前,就在這兩方窄窄的棺木中時,一下子就哭了出來,撲上去抱住棺材,嚎啕大哭。

    “哥!!”蘇北湘悲痛欲絕,哭聲幾乎要把心吐出來,拳頭砸著地麵,像個孩子。

    阿蘭聽到哭聲,再也忍不住,一個人上了車,坐在車中默默流淚。

    附近的士兵來給她遞手帕,阿蘭問他:“暗門的消息還沒到嗎?”

    還有一個人,她牽掛著的那個,正朝墨城趕,不知他還好嗎?他病著,身體也不好,眼睛又看不到了,知道月霜和江寧出事,他一定很傷心。

    因下著雨,天暗的早,廢墟外,駐紮的樓二軍紮起了營帳,還有賬外正在搭建的遮雨棚,都燃著點點昏暗燈火。

    遠遠看去,墨城是黑色的廢墟,就如它的名字,而燈火就這樣浮動在黑色之外,一片接一片的白色之上。

    壓抑,沉寂。

    楊秉戰戰兢兢到了墨城,官服已自覺脫了,見阿蘭麵就下跪痛哭,說老臣一時糊塗,釀成如此大錯,無顏麵對殿下,無顏麵對恩師與家人,隻求以死謝罪。

    阿蘭默然不語。

    樓玉聞聲後,走出營帳,看到楊秉到了,眼中驟然恢複了點活氣,大步走去,拖起楊秉,看了阿蘭一眼。

    他仍是不說話,但阿蘭明白他是在問自己,之前在潮城時給的承諾還算數不算。

    阿蘭輕輕點頭,轉身回營帳去。

    楊秉回頭看到樓玉,嚇的魂飛魄散。

    “小七!!楊叔叔也是看著你長大的……小七啊,我是你爹的同窗啊!他小時與我在姚老那裏念過三年的書,小七……”

    楊秉剛剛說的以死謝罪,因著愧疚,有三分真,但還有七分,是先把話說了,抬出恩師姚文鮮,好讓儲君殿下念及自己之前對朝廷的攻陷,開口說句:“念及你是我朝老臣,兢兢業業,勞苦功高,死罪可免。”

    這樣,他可以活著。

    雖然他知道,他活著,可能要背一輩子的罵名,連累家人也受人指責,又因得罪了步相,姚文鮮,以及朝中樓氏嫡係,他自己的仕途也走到了盡頭。但,好死不如賴活著。

    然而,他那般哭訴,痛斥自己罪責,殿下卻一句話未發,把他交由樓玉。

    楊秉回頭看到樓玉死寂的眼神,頓覺自己難逃一死。

    樓玉拖著他來到城門處,指著裏麵黑黢黢的接道,滿目瘡痍的墨城,啞著嗓子問他:“楊秉,這是現在的墨城。”

    他從廢墟中扒出傾倒的烽火台,擺正,放在楊秉麵前,說道:“告訴我,這是什麽……”

    又指著身後雨棚下那一片接一片的草席屍體:“告訴我,這又是什麽?”

    楊秉不敢直視,羞愧不已,以袖掩麵,哽咽著:“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這並非求饒,也並非為自己脫罪,而是在自言自語,求自己放過自己。

    因他之故,本近在咫尺的樓四軍,卻未能及時到達墨城,製止朝突的屠城焚城之舉。

    他看到了烽火,卻仗著醉酒,稀裏糊塗自己判定了墨城不會有事。

    都是因為他,是他的罪。

    樓玉說:“楊叔,我們來做個假設。”

    “假設那天,你看到烽火後開三門讓秦將軍帶前鋒營探究竟,不到半個時辰,他就能到,墨城起碼會有兵,就算有萬門炮,她也可以做好應對,有兵可用……我知道,即便你看到烽火就讓樓四軍到墨城去,她也極有可能……去世……但,但總有一點生還的希望……”

    樓玉深深吐了口氣,說:“楊秉,我每每想起這點希望,又想到它被你,被我大宛的老臣,姚老的得意門生,被你楊秉掐滅,我心如刀絞,恨不得那天我在,一起隨她迎戰,一起隨她去。”

    楊秉無言以對,袖子緊緊捂著臉,老人斷斷續續哭出聲,哭的喘不上氣。

    樓玉放下一把劍,轉身離去。

    他心中默默數著步數,九十九步,到營帳門口時,身後傳來劍出鞘聲。

    第一百步。

    撲地聲。

    樓玉心中的石頭,壓著他神經,不讓他發瘋癲狂的那塊石頭,碎了。

    他默默回到營帳中,過了不久,營帳裏傳出淒厲的哭聲。

    壓抑許久的爆發。

    樓二軍的士兵們默然無聲的走出營帳,脫下頭盔,在樓玉的哭聲中,給寧遠將軍以及前鋒營副將萬月霜,行了軍禮。

    雨勢又大了些,到了深夜,營帳燈一盞盞熄滅,除了雨聲,再無其他聲響。

    阿蘭在半夜清醒,猶如感應到了什麽,披衣跑出營帳。

    夜雨中,步蓮華身穿白衣,靜靜站在棺木前。

    阿蘭撐了傘走去,為他遮雨,輕聲問道:“隻你一人來了?還好嗎?”

    也不知他如何摸到了這裏,看他身上的衣服濕透了,想來站在這裏的時間不短。

    “來看看。”他聲音很輕,像是怕吵醒了誰,柔柔道,“來看看她……看看大哥,然後我就走了。”

    阿蘭心中一突,忙問:“走?去哪?”

    “到雲州去。”步蓮華說,“……稷山,我在那裏存放的有東西,我去把它們借出來。”

    “什麽東西?”

    “一些……能安撫亡靈,安撫生者那顆悲痛不已心的東西。”

    步蓮華輕輕握住阿蘭的手,慢慢說道:“阿蘭……不必擔憂我,你做你該做的,我也要去做我該做的。”

    “什麽時候回來?”

    好久,步蓮華才說:“別問歸期。”

    “不,你一定要回來!”阿蘭焦急道,“我不管你去要什麽東西,都做什麽用,我隻有一個要求,你是我男人,你得好好回來,你要不回,我會……我可能會和樓玉一樣,失了活著的意義!”

    又是好久,阿蘭才聽他應道:“……好。”

    作者有話要說:  真的是忙得要死……最近也不太順,讓我有苦說不出,出了狀況還抽不出時間來處理。

    明天可能也是這個時候更新,我盡量多更點字數。

    並不是故意拖著斷更,因為快到尾聲了,本來按計劃月初就能完結,結果我這個月一直忙,是真的抽不出時間了,每天到家就十點了,請大家體諒。